這個死人的案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

那是一個爛尾的小區(qū)，七八幢樓房圍著一個巨大的基坑零零散散撒了開來。一個夏天的雨漬散發(fā)著深綠色的惡臭，流積形成一個個明晃晃的水坑，臥進了基坑里。相互糾結(jié)的低矮灌木和蘆葦亦步亦趨，它們不掙扎也不退縮，只是在這片散發(fā)荒涼的基坑里四處靜靜伸張。

第一個發(fā)現(xiàn)死者的是房東孫萍，她剛從鄰市回到黃鎮(zhèn)，上了二十多級臺階，用鑰匙擰開門，眼睛一下就被飛舞的灰塵撲疼了。幾只不知名的生物在房間的某處發(fā)出簌簌的聲音，地板上的黏著物沖著天花板豎立起幾根干燥的湯絲。孫萍蹚過散亂一地的書籍拐進臥室，巨大的儀器閃著微光裂開了眼前的空間，儀器上的數(shù)字閃爍著亂碼，玻璃門的碎片迸散了一地。隔著很遠，孫萍毫不費力地就察覺到了從餐盒和破碗中涌來的腐敗氣味。一團黑色的外套靠放在桌子前的椅子上，衣擺的正下方，一條蒼白的手臂不偏不倚鉆了出來。

孫萍沖著前方喊了幾聲，眼前的人一動不動。孫萍的罵聲順著向前伸出的手揚了出去，那個人從椅子上突然癱下，頭斜倒在地上，被半個身體的重量噗的一聲壓碎了右眼球，幾滴渾濁的液體迸在了下面腐敗的臉上。一聲尖叫來得突兀，不像劃破，而像刺傷，狠狠地讓黃鎮(zhèn)這個被人遺忘的小區(qū)驚恐了一番。

我們到那里的時候，中午剛過，剛進樓道，樓下的蟬鳴受了熱，聒噪聲向上沒走幾步，就立刻被樓上的人聲給壓倒了。我們撥開了人群，上了二樓，進了臥室，在里面的死人和外面的活人中間劃了線。

死者的身份并不難判斷。通過他的衣著和有些模糊的體貌特征大致可以猜測一二。死者是孫萍的房客張?zhí)炝?。至于死因，尸檢報告還沒有出來，不過他的胸口干涸的血跡中間，亮著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似乎在告明一切。除此之外，他的身體上并沒有其他明顯的外傷。

不像是謀財害命，這是孫萍的看法，房間里的設(shè)施幾乎沒有變過，上次她來就是這個樣子。張?zhí)炝计吣昵皠偘醽淼臅r候還人模狗樣，一身精干的西裝安撫了孫萍著急出租老家房子的心?？伤×似吣甓疾辉趺词帐埃〕韶i窩了！據(jù)孫萍講，張?zhí)炝贾笆窃谑〕堑目茖W(xué)院工作，但具體什么緣由離職，又因什么機緣來到黃鎮(zhèn)，孫萍一概不知。但就房間里破碎的儀器以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孫萍說這也許是實驗失敗，張?zhí)炝甲约涸业舻模皇窍裎覀儾聹y的有人故意破壞。因為有好幾次，孫萍接到鄰居的電話，說張?zhí)炝荚诔鲎馕堇镌覗|西，讓孫萍趕快回來看看。臨走的時候，孫萍還不忘把自己的嫌棄扔給了我們：要不是他給的錢多，她才不會讓這樣一個邋遢有著精神障礙的人住在自己的家，這下死了人，房子更租不出去了。走訪的同事在這座樓里的調(diào)查同樣也陷入了僵局，張?zhí)炝嫉娜穗H關(guān)系非常單一，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死者張?zhí)炝迹挥兴膶﹂T鄰居看到過幾次他開關(guān)門的場景。按照對門鄰居的說法，他很有可能有精神病。最近的一兩個月，他經(jīng)常能聽到張?zhí)炝荚诜块g里大喊大叫，張?zhí)炝妓廊サ那皫滋欤€隱約地聽到他房子里傳來噼里啪啦的碎響。

我就知道，他遲早有一天要出事！這是張?zhí)炝计拮永顣蚤脑?，我們在張?zhí)炝嫉耐ㄓ嶄浝锱倭撕镁?，才找到他妻子的號碼，在鄰市的一個高端小區(qū)里見到了她。張?zhí)炝济刻旄隳瞧蒲芯慷几惘偭?，我們七年沒有聯(lián)系了。他具體怎么樣，是死是活，早和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了。一見面，我們還沒怎么問話，李曉楠就氣勢洶洶地擺明了態(tài)度。

人不可能是李曉楠殺的，他倆感情和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上的糾葛，早在七年前的法院就白紙黑字描畫得一清二楚。而李曉楠也沒有殺人的動機，她的再婚四年的丈夫也給她提供了翔實的不在場證明。李曉楠的話把我們的關(guān)注點拽到了之前忽略的細節(jié)，張?zhí)炝加袥]有瘋？他的瘋究竟是被外人所不能理解的行為異常，還是一種病理意義上的癲狂？畢竟，嫌疑人還沒有確定下來，自殺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張?zhí)炝荚邳S鎮(zhèn)結(jié)識的人寥寥無幾，很快我們就一一調(diào)查完畢。沒有線索，案子卡在了所有人的腦子里。而據(jù)李曉楠提供的線索，我們找到了曾在科學(xué)院工作現(xiàn)在病退的劉子棟。張?zhí)炝荚撬牟┦可?，博士畢業(yè)以后，張?zhí)炝加忠恢焙退谧瞿X科學(xué)方面的研究。李曉楠說，對于這個被科研塞滿了腦子的男人，劉博士恐怕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我們調(diào)查了之前一直與張?zhí)炝脊彩碌膭⒆訔潉⒉┦?，劉博士二〇一七年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住進了省城的醫(yī)科大的附屬醫(yī)院里，而副隊長上次去省城也和醫(yī)院確認過，案發(fā)的那幾天劉博士一直待在醫(yī)院，有好幾個醫(yī)院的護工可以為他提供不在場證明。但由于劉博士患有阿爾茨海默病，我們嘗試了幾次交流也無果而終，我們只能把注意力挪到了他的生前單位。

對于張?zhí)炝嫉乃烙?，科研所的同事們有些吃驚，但也沒有訝異太久。他們的疑慮在兩個問題中間翻來覆去：張?zhí)炝荚趺床潘溃瑥執(zhí)炝荚趺瓷岬脪佅伦约憾嗄甑难芯砍晒蛔吡酥?/p>

這個有著明顯死亡傾向、心理又有些偏執(zhí)的人，在同事間的口碑和鄰居的口耳相傳中竟然出奇一致。在談及他的日常生活的時候，之前和他合作過同一課題的同事們紛紛失了聲。他們只知道張?zhí)炝济刻煲坏娇茖W(xué)院就仿佛化進了實驗室里，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同事們好不容易擠出來的休閑與閑聊的空隙，也看不見任何張?zhí)炝奸W動的影子。

那段時間，我們?nèi)チ耸〕呛脦状?，省城的天空潔凈似水，涌動的白云在我們的頭頂泛起陣陣漣漪。這對我們這些長年在陰黃的塵霾里浸泡過的人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像是遺忘又像是記憶。

大概過了一周，尸檢報告出來了，白紙黑字記錄的死因以及現(xiàn)場的指紋印證了我們之前的猜測——張?zhí)炝际亲詺ⅰＮ覀円灰慌懦怂兴麣⒌膭訖C與可能，張?zhí)炝荚趻仐夁@個世界之前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但有一點令我們感到匪夷所思。張?zhí)炝嫉膬?nèi)臟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衰竭，好像是遭受了某種物質(zhì)的暴露性輻射。就此我們詢問了省里的相關(guān)專家，但他們都表示沒有見過，取了樣后，還建議我們把張?zhí)炝嫉倪z體放在特制的鉛質(zhì)棺材里封存。沒有幾天，張?zhí)炝妓劳龅默F(xiàn)場檢測報告也出來了，而幾名參與過現(xiàn)場調(diào)查的同事和法醫(yī)，去醫(yī)院也檢查過了身體。各項指標的數(shù)字又告訴給了我們一個心安的結(jié)果，現(xiàn)場和他們的身體沒有任何的異樣，也沒有任何經(jīng)受放射性物質(zhì)侵蝕的跡象。

一個新的想法不動聲色地出現(xiàn)在我們所有人的腦海中：這樣一來就解釋得通了。張?zhí)炝奸L期實驗，一次實驗后操作不當(dāng)，遭受了某種物質(zhì)的輻射，輻射引起的病變在他的體內(nèi)緩緩涌動，再加上死者張?zhí)炝蓟加幸欢ǖ木裾系K，在痛苦地生活了一段時間后，最終選擇拿刀刺入了自己的胸膛。就這樣，案子差不多能結(jié)了。

剛好有位從省城調(diào)到我們派出所的新同事李文君，從警校畢業(yè)不到一年，剛休完照顧妻子的產(chǎn)假，對我們派出所的業(yè)務(wù)還不甚了解。出于材料上的需要，我們需要與張?zhí)炝季耔b定相關(guān)的書面文件。這本來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這么做完全稱得上是一種形式上的考慮，于是我們決定派他再去省城，先去找劉博士。

李文君在翻看之前取證時的照片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張?zhí)炝技依锟蛷d的墻壁上有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孔形凹陷，這些嶄新人工孔形凹陷以一種特有的序列排布在客廳對著門的墻上。李文君看了一會兒，感覺它們像是了某種字母，不像是英語。憑借從警的直覺，李文君覺得這些似乎在傳遞什么信息。但現(xiàn)在，案件幾乎塵埃落定，會不會翻案？李文君感到腦子里有某種聲音在響。他將照片發(fā)給了警校的老相識，現(xiàn)在在某校研讀密碼學(xué)的朋友劉銘。劉銘收到以后，有些吃驚，同時對他的直覺表示了贊同。劉銘說這些凹陷組成的好像是希伯來字母，但并不是直接地表達意思，而是通過某種編碼在傳遞某種訊息。但具體是采用哪種編碼，他還得再仔細地思考一下。

李文君坐上了火車，沿著被灰塵遮擋的兩條鐵軌咣當(dāng)咣當(dāng)向著太陽掉下的地方不停晃蕩。到達省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他用手機叫了一個快車，來到了他熟悉的高中，在校門口對面的炸串?dāng)偵弦贿B點了八個炸串，站在一旁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李文君給妻子打了一個視頻電話，妻子的疲憊正稀稀拉拉地掛在臉上，說是剛喂完奶，現(xiàn)在在床上躺一會兒。妻子把手機支在了離孩子不遠的地方，孩子張圓的小嘴里正塞著一只小手的兩根手指?？匆娏撕⒆映魏诘难劬?，李文君感覺心頭某種沉重的東西消失了。還沒有掛電話，醫(yī)院的電話就打進來了，說劉博士休息了，讓他先找個旅館住下來，第二天一早再來。李文君晃了一下頭，有點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他又給妻子打去了電話，說現(xiàn)在先回家里看看，明天再去醫(yī)院探望劉博士。省城的公路縫縫補補多少年都沒有變，偌大的城市里隨處可見的隔板總是沒有征兆地四處站起，把城市從內(nèi)部割成了一個又一個駭人的迷宮。李文君又去了旁邊的便利店，看了看玻璃柜臺里的煙，從兜里拿出了手，抬了一下頭，似乎想起了什么，趕忙連手帶人從店里縮了出去，立刻踏上了那條幾年前曾走了無數(shù)次的回家的路。

第二天一早，李文君趁著母親沒有醒來，一個人悄聲出了門，搭了公交車前往了醫(yī)院。

上了醫(yī)院的三樓，打開門，劉博士正面對墻壁坐在床上，左右晃動腦袋似乎在張望些什么。有些驚恐、脆弱的東西夾藏在了劉博士臉上的裂隙中。汗液浸透發(fā)硬的頭發(fā)黏附成了一塊黑色的石板立在了他的頭上，李文君隔著三米遠，毫不費力地就看到了劉博士頂著的干癟頭皮。在那之下，一雙半睜的眼，在房間里若干的昏暗光線中展現(xiàn)出某種不為人知的超然。

劉博士？李文君想他應(yīng)該是聽到了，劉博士的眼皮輕輕抬了一下，但又馬上定住了。

劉博士？劉博士？李文君看到旁邊有一個病人正在睡覺，李文君又連著朝他小聲扔了兩句。護士在一旁叫了起來，說患者的精神不穩(wěn)定，不能刺激他。

李文君的臉上現(xiàn)出了犯難的神色，他不清楚這下該怎么辦。他歪了歪頭，避開了護士略帶慍怒的眼神，張?zhí)炝妓懒?，他的……李文君的嘴里一字一頓地傳來聲響。

李文君看到了劉博士眼睛里泛出了什么，劉博士把頭轉(zhuǎn)了過來，死了？死了！死了……

劉博士的嘴里一連噴出幾十個死了，把旁邊的病人砸醒了，躺在床上啊啊喊叫個不停。護士拉拽住了李文君的胳膊，讓他離開，改天再來。就在劉博士的癡話把李文君趕走時，劉博士的眼里漫上了一些神色。他咳嗽了一聲，讓護士出去，說自己好些了，要和李文君單獨聊一會兒。護士的疑慮融化在了劉博士的堅毅眼神里，她還沒有關(guān)上門，就聽到了劉博士健朗的聲音從門縫里擠了出來。

張?zhí)炝际莻€非常聰明的學(xué)生。他在大學(xué)本科期間就展現(xiàn)出了他對生物研究的天賦，而在基因編譯領(lǐng)域，他又顯示出了超乎常人的直覺。等到碩士畢業(yè)，他已經(jīng)在Nature、Cell上發(fā)表多篇具有影響力的文章，他的碩導(dǎo)把這個有想法又有能力的年輕人力薦給了我，但是等他進入我這課題組以后，一個來自血脈深處的陰云朝他攏了上來——焦慮癥。起初我并沒有在意，因為對于每一個從事科研工作的人來說，焦慮或多或少會伴隨在他的左右。剛開始只是在一些無關(guān)輕重的問題上鉆牛角尖，后來演變成了令人驚懼的偏執(zhí)，他幾天幾夜不睡覺，窩在實驗室里做起了實驗。張?zhí)炝荚谑昵巴蝗浑x開了我的課題組，只身投身于生物基因方面的研究。后來的話李文君就聽不明白了，劉博士嘴里吐出來的字不知不覺組建了一個關(guān)于生物學(xué)前沿的高墻，攔住了非專業(yè)人士向里探尋的目光。李文君只能聽懂一個大概，張?zhí)炝甲约焊懔艘惶桌碚?，他又花了幾年的時間發(fā)明了一系列的機器企圖來證明他的理論。但他的研究還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科學(xué)院就出于張?zhí)炝冀】捣矫娴目紤]，給他辦理了病退的手續(xù)?？蓮?zhí)炝疾凰佬?，臨走之時他把一些核心的研究設(shè)備和材料都偷偷帶走。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銷聲匿跡了幾年之后，他向社會公布了自己潛心多年的研究成果，頓時聲名大噪，國際國內(nèi)的大學(xué)和科研機構(gòu)紛紛向他伸出橄欖枝，用明晃晃的誘惑企圖來招攬這個孤獨的天才。但張?zhí)炝紱]有動心，他還是躲在一個遠離塵囂的小城鎮(zhèn)里埋頭做自己的實驗，直到今天。劉博士結(jié)束時候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這句話似乎在總結(jié)他所講的故事，卻又像是下一個故事的開頭，他說，張?zhí)炝家恢被钤谧约旱氖澜缰校@個世界是真正的“世界”。

李文君在去往省城之前，就查閱了與張?zhí)炝枷嚓P(guān)的所有資料。顯然，劉博士講的是一個故事，而這個故事是張?zhí)炝嫉?，可張?zhí)炝加植粚儆谶@個故事。他還沒功成名就就自殺了，他遠遠沒有劉博士所講的故事里那么幸運。但看到眼前這個一只腳邁入了花甲之年的老人煞有介事地給自己講起一個叫張?zhí)炝嫉娜说目蒲薪?jīng)歷，李文君感覺有什么地方出了錯。

李文君回家給母親做了飯，當(dāng)天就返回了黃鎮(zhèn)。臨走之時，他的母親想去黃鎮(zhèn)看一眼孫子，李文君推辭了一番，把之前拍的照片又給老人看了一遍。老人有點遺憾，說是下個月中秋休假來這里時，千萬要和孩子一起來。

第二天，李文君拿著我們給他的資料又問了我們一遍關(guān)于張?zhí)炝嫉男畔?，他還給孫萍打了電話確定了一下，感覺自己撿起了一些信心，才躊躇滿志地坐了火車又去了省城。

這一次他沒有回家也沒有去醫(yī)院，而是直接去了省科學(xué)院?？茖W(xué)院的人早就知道張?zhí)炝嫉乃烙嵙?，他們對李文君說的話和之前對我們說過的話一模一樣，沒有得到新的信息，李文君有點失望。

就在李文君右腳跨出了科學(xué)院的大門時，傳達室的保安趕了過來。上次你們來的時候我沒有來得及說，傳達室以前收到過七八封張?zhí)炝嫁D(zhuǎn)交給劉博士的信。但劉博士早在三年前就離開了科學(xué)院，張?zhí)炝寄闷疬@些信件看了看信封上的日期，三年間的信件一直沒有斷過，看來張?zhí)炝紝⒉┦可〉氖虑楹敛恢椤＞驮谇皫滋?，大概是張?zhí)炝甲詺⒌那耙恢?，傳達室又收到一封。保安說著，就又給李文君遞過來一封信。

信好像被打開過，上面有明顯的人為撕開的痕跡。

誰打開的？李文君低聲問道。這可是重要的證物！

保安嚇了一跳，支支吾吾說自己拿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成了這樣。

有監(jiān)控嗎？

這種地方?jīng)]有人會設(shè)。

李文君打開信。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記在本子里了，劉老師，你千萬要小心孫珂。

孫珂是誰？李文君問。

孫珂啊，之前在我們院里管人事，后來調(diào)北京了。旁邊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人說道。對了，你不是說你想要一些張?zhí)炝嫉牟牧蠁?？說不定他那里有。

張?zhí)炝己蛯O珂關(guān)系是不是不好？

可不是嘛，孫珂比張?zhí)炝歼€晚進科學(xué)院一年，瞧瞧人家，左右逢源，當(dāng)官、科研兩不誤?，F(xiàn)在兩個人，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咯……

李文君要上了孫珂的電話號碼，給孫珂打了過去，是北京的號。接電話的是孫珂的妻子，聽聲音年紀應(yīng)該不大。李文君問了一下張?zhí)炝疾牧系氖拢瑢O珂妻子具體情況也不清楚，說孫珂這一兩天要回去看劉博士，晚上下班回來和他說一聲，讓他提前準備準備。

李文君回了省城的家，還沒顧上和母親吃飯，就接到了孫珂的電話。孫珂好像喝了酒，嘟嘟囔囔來來回回給李文君揪扯了半天和張?zhí)炝嫉耐?，李文君從話筒里溢過來的酒氣中刨了半天，找不出半點有用的信息。最后孫珂又說自己明天晚上的飛機，約李文君后天在劉博士那里見面。李文君又給隊里打了一個電話，說明了原因，延期了兩天。

李文君到的時候，孫珂還沒有到，劉博士剛剛睡醒。他從床上坐起來，精力從他的毛孔里噴了出來。他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整了整衣服，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

劉博士一開口就問李文君的來意，短短的幾個字就顫動了李文君的身體。李文君感覺上次的見面好像是做夢，他只好重新介紹自己，并再一次說起了張?zhí)炝嫉乃烙?。劉博士皺了皺眉頭，說這樣一來也是對他的一個解脫，緊接著，劉博士又對李文君講起了張?zhí)炝嫉耐隆?/p>

和上次所講的內(nèi)容前半部分如出一轍，看著劉博士一臉的淡然，李文君不由得對上次劉博士所講的故事有了幾分相信。但幾天不見，張?zhí)炝嫉墓适掠智臒o聲息長長了幾分。如果真要找那些材料的話，說不定他那些褐色的筆記本里有呢。這是天良的習(xí)慣，他把所有關(guān)于自己的東西都埋進了筆記本的字里。劉博士講完故事，嘆了一口氣說道。

張?zhí)炝家恢倍荚谂朔约旱慕箲]癥，但那些痛苦植根在了他的血脈深處。密密麻麻的基因?qū)⑺男男允`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張?zhí)炝疾坏貌坏艮D(zhuǎn)了研究方向，他想要研究出一種完美生物，不會再受到這些與生俱來生理上的詛咒。他把人類基因中已知的對自身發(fā)展不利的因素一一去除，并用一種新的信息載體來承擔(dān)。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課題，而且在科學(xué)倫理上還得不到承認。但張?zhí)炝甲龅搅?。他在一個封閉的球形容器里模擬了地球環(huán)境，而且里面時間流逝的速度是外面世界的一千倍。他先是制造出了有機物，進而又創(chuàng)造出了智慧生物。沒有多久，這些智慧生物就自發(fā)地發(fā)展到了原始文明、農(nóng)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甚至到了和人類社會目前發(fā)展相當(dāng)?shù)男畔⑽拿?。但是有一天，張?zhí)炝及l(fā)現(xiàn)了在那個環(huán)境里，竟然也有人在做著和自己類似的事情，那人也在研究模擬環(huán)境中的智慧生命。不安的情緒籠罩住了張?zhí)炝肌Ｄ莻€人公開了自己的研究后，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了。當(dāng)然，這只是一條大河中一滴水的故事，整個社會的文明還在不斷向前奔騰。很快他們的科技就超過了我們?nèi)祟惿鐣F(xiàn)有的科技進展，那里面很多有識之士都在探討自身生存環(huán)境的局限。張?zhí)炝紝τ谒麄円呀?jīng)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心知肚明，但他沒有想到會這么快！那些“人”制造出了能夠跨越空間的武器，又通過心靈控制操縱了張?zhí)炝嫉纳眢w，最終把張?zhí)炝細⒌袅恕?/p>

病房的門突然被一個人匆忙趕來的風(fēng)給刮開了，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男人閃了進來，男人頭發(fā)閃著光，幾縷精光從鼻子上架著的黑色圓框眼鏡不時射出，看見了李文君，他的眉頭不由得輕輕皺了一下。

劉博士一見那個男人就嚇得倒在了床上，嘴里的白沫順著語焉不詳?shù)膯鑶杪曁柿顺鰜?，他躺在床上蜷縮著身子，翻來覆去。

是李警官嗎？我是昨天和你打電話的孫珂。孫珂笑著朝李文君伸出了右手。

這怎么回事？李文君沒有看到孫珂的舉動，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剛剛劉博士對自己所講的故事，看到劉博士沒有任何征兆地犯病，他只好轉(zhuǎn)頭問向了旁邊的孫珂。孫珂收回了手，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道，劉博士一直都對張?zhí)炝己苁强春?，如果張?zhí)炝紱]有瘋的話，他肯定能成為劉博士的接班人，甚至可以比劉博士做得更好。

孫珂說著說著，喉嚨突然哽住了。過了一會兒，擰了一下頭，李文君看到一雙略微發(fā)紅的眼轉(zhuǎn)向了他。

劉博士講的故事是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

上次我來他就給我講了故事。

可能是他對張?zhí)炝夹挠胁桓拾伞執(zhí)炝集偭艘院?，劉博士受了刺激，請了半個月假在家休養(yǎng)，回來以后的他動不動就說張?zhí)炝伎蒲腥〉檬裁词裁催M展了，獲得了什么什么獎。剛開始我們以為劉博士這樣只是暫時的心理創(chuàng)傷，但后來情況一直沒有見好，這不，我半年沒來看他，他就成了這樣了，慚愧啊慚愧……

你來見劉博士干什么？

我就是想問問劉博士天良的事，天良這么有才，一聲不吭地沒了太可惜了。

出去，你們都給我出去。六年啊，天良六年以后才死，你，都是因為你！劉博士猛地從床上站起，用非常大的力氣把倆人像兩張紙片一樣往外推，旁邊的病人哭了起來，喧囂很快就傳到了病房外。

鎮(zhèn)靜劑呢？匆忙趕來的護士張大了嘴向外面喊道，另一個護士夾著風(fēng)拿來了針劑。

這恐怕不是阿爾茨海默病吧？李文君說。

誰能知道呢？孫珂低下了頭。

劉博士再和你說什么了嗎？

嗯？

他有沒有提到張?zhí)炝嫉摹?/p>

什么？

唉，沒什么。

兩人臨走的時候，年輕一些的護士白了他們一眼，歲數(shù)大一些的護士低著頭，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向他們說道，你們看劉子棟都這樣了，你們能不能別來了？

李文君和孫珂走出了醫(yī)院的大門，來到了外面的大街上。李文君給孫珂遞了一支煙，孫珂說自己不抽。李文君自己點著了，吐出了一口稍縱即逝的霧。兩個人唏噓了一陣，臨別時候，李文君問孫珂知不知道張?zhí)炝脊P記本的事情，孫珂咳嗽了一聲，眼神不由自主朝左邊挪了一下。不知道。孫珂表示自己和張?zhí)炝疾⒉皇?，兩人偶爾蹭出的火花也都是和科研相關(guān)，互相給劉博士面子。而他前幾年調(diào)去了北京，張?zhí)炝季裼殖霈F(xiàn)了問題，去向不明，兩人就再也沒有任何交集，他也是前幾天得知張?zhí)炝嫉乃烙嵑?，才知道他這幾年一直待在黃鎮(zhèn)。

我感覺張?zhí)炝荚谧鲆豁棽粸槿酥拇笫拢瑲G？你們找他的筆記本做什么？

那些筆記本里應(yīng)該夾著張?zhí)炝季耔b定相關(guān)的材料，我需要的只有那個。

哦，這幾天我這里事情比較多，算了，過段時間再說。

李文君又回了黃鎮(zhèn)，他去找了孫萍，又聯(lián)系了李曉楠，還是沒有筆記本的下落。李文君坐在黃鎮(zhèn)家里的沙發(fā)上點著了一根煙，沙發(fā)前的桌子上零散放著張?zhí)炝嫉馁Y料，有一張報紙上還專門報道了張?zhí)炝及l(fā)明的專利獲得了什么什么獎。什么科研價值、文明價值李文君根本聽不懂。本來應(yīng)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錯，讓事情變得這么復(fù)雜。李文君呼出一口煙，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做多余的事情，孫珂劉博士還有張?zhí)炝寄切┩?，完全和這個案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也不知道能不能給那些材料的下落提供一些有用的訊息，但他還是不能控制自己思緒往那里不住地飄。

筆記本里到底記錄了什么？張?zhí)炝剂曛蟛潘烙质鞘裁匆馑?？怎么說是孫珂害的？但他好像只是想公開張?zhí)炝嫉膶嶒灁?shù)據(jù)。

李文君不由得猜測了起來：現(xiàn)在的事實是，張?zhí)炝甲詺⒘?，而他自殺的原因是因為他瘋了，而他瘋的原因是因為他預(yù)測到了六年之后自己會瘋?cè)缓笏廊?。至于他預(yù)測的六年之后瘋掉的原因，李文君不得而知。他難道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掌控自己的命運？李文君想到這里，不由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二〇二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李文君感到一陣恍然，他有點分不清楚哪里才是屬于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

一個令李文君后怕、沒有來由的想法立刻攫取了他的全部思考：如果真按劉博士所講，所有的偶然是不是條件相同下都會成為必然？即使是換了環(huán)境也一樣？那么劉博士說的事，屬于當(dāng)下，還是未來？因一樣，果也一樣嗎？李文君在這個夏天，第一次體會到了后背被浸濕的感覺。李文君感覺手被燙了一下，低頭一看，煙頭著完了。又在瞎想，李文君不由得苦笑道。

又抽煙，不管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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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君回頭一看，看見妻子剛脫下一只鞋，光著一只腳站在門口。她的眼睛里射出了什么，李文君躲了半天還是沒有躲過。再抽煙小心不讓你回家！她的話砸進了李文君的心里，他的心頭沒有來由地泛起一陣輕松。

李文君感覺劉博士知道一些確切的事情。李文君反復(fù)提醒自己要打消對那些前沿研究的好奇，他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只有張?zhí)炝嫉木耔b定材料的去向。可是依照劉博士現(xiàn)在的精神狀況，一時半會兒還得不到關(guān)于張?zhí)炝疾牧系挠行畔?。再從黃鎮(zhèn)去省城的時候，李文君借了朋友的車，這段時間的交通成本實在太高了，回去以后給孩子買東西又得花不少的錢。剛進病房，李文君就看到病房里劉博士的病床前圍坐著三個人，這三個人李文君在科學(xué)院里都見過。

看來他們聽過了劉博士所講的故事，李文君到的時候，討論好像已接近尾聲，聲音小了很多。經(jīng)過一番討論，他們的觀點都指向了一個結(jié)論：這個文明的科技能夠在使用這種放射性武器的時候，精準地考慮時間差，換句話說，他們使用的放射性武器剛好能夠殺死張?zhí)炝?，而不對周圍的環(huán)境造成任何其他的影響。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超過了人類當(dāng)下科技的發(fā)展。其中有一個人講到：我們不知道該懷疑的是我們現(xiàn)有的檢測手段，還是張?zhí)炝紕?chuàng)造出的那個文明。

李文君在一旁聽得背后一陣一陣發(fā)冷，什么他們我們，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旁邊的劉博士坐在床上一言不發(fā)，靜靜聽著他們的爭論，嘴角露出的微笑耐人尋味。

隨著觀點的繼續(xù)闡發(fā)，討論又不可避免地升級為了爭論，砸來砸去，眼前的這幾個人力爭的焦點轉(zhuǎn)向了張?zhí)炝寄懿荒茉斐霎a(chǎn)生文明的擬態(tài)環(huán)境，能不能造出智慧生命。沒有相關(guān)的實驗報告和實驗數(shù)據(jù)，他們也無法從那些僅存的幾個破損機器看出張?zhí)炝嫉难芯砍晒?/p>

趁著爭論聲音停止的剎那，李文君向劉博士插了話。劉博士還是沒有想到張?zhí)炝嫉木耔b定材料在哪里。李文君從他們嘴里傾倒出來的話里擠出了病房，回了省城的家。剛換下了衣服，就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說劉博士突然犯病，非要見他一面不可。李文君又趕快驅(qū)車去了醫(yī)院。

李文君看著戴著呼吸面罩的劉博士，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護士說他剛剛穩(wěn)定一些了，但還是要避免刺激到他。他不知道劉博士會對他說些什么。

那些筆記、資料？劉博士你知道去了哪里嗎？我想要的只有張?zhí)炝嫉木耔b定。李文君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劉博士笑了，人們都說我和天良瘋了，其實他們不知道，這都是那些“人”害的。我跟你講的是真的，張?zhí)炝汲晒α?，徹徹底底成功了，我都親眼看見了。只不過他們發(fā)展得太快，超出了我們的控制，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張?zhí)炝际亲詺?？我看未必。死因什么的，都是假象，對于他們來說，這簡直是易如反掌。我沒事，兩年后才死呢。普天之下并無新事。我跟你講，他們來了，他們要來了……

孫珂，人要知足，有些知識，不能屬于人類，你知道嗎？你不要總惦記著天良筆記本的去向，有些事情一兩個人知道才叫秘密。

李文君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么劉博士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認錯人了？還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孫珂要筆記本到底要干什么?

劉博士雙眼一閉，旁邊儀器上的指數(shù)上下飛速跳轉(zhuǎn)起來，護士把他推了開來，剛拿起心臟起搏器，劉博士突然睜大了眼，抬起脖子，張開了雙臂，向空中大聲喊道：孫珂，你知道上帝是什么嗎？

李文君嚇得后退了幾步，掉出了房間里的門，他恍恍惚惚離開了住院部，褲兜里的手機振動把他的步伐拽在了停車場入口。是隊長打來的，讓他趕快回來，又有新案子了。還說張?zhí)炝己芏鄸|西都被孫萍扔到了小區(qū)的基坑里，前幾天張?zhí)炝寄赣H去整理他遺物時候發(fā)現(xiàn)了。材料現(xiàn)在在他母親家中，過兩天就給我們寄過來。

隊長，可不可以問一下張?zhí)炝嫉哪赣H那里有沒有幾個褐色的筆記本？

什么？

沒什么。

行了行了，在幾張紙上耗了這么多天，趕快回來吧。

李文君聽出了隊長話里的不滿，還沒有等他說話，隊長就掛了電話。李文君的手垂了下去，抬頭看了看有些發(fā)昏的天空說，我今天就回去。

李文君給醫(yī)院打去了電話，醫(yī)院的人說劉博士病情穩(wěn)定住了，現(xiàn)在睡下了。車還沒有開出市里，劉銘給他打來了電話，說密碼破譯了，方法繞了一大圈，實際就是最簡單的錯位法。是《圣經(jīng)》里的一段話：若有人在這世界自以為有智慧，倒不如變作愚拙，好成為有智慧的。劉銘問李文君案子的情況，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劉銘聽出了一些意思，他并沒有再問下去，而是說讓李文君趕快把案子弄完，回去好好歇一下。

路穿過層層疊疊的黃沙在車燈下一米一米長了起來，月光打在鹽堿地上彈出冰冷的光。幾株聳起肩膀的灌木在車前迅速晃過，風(fēng)不時拉扯著車窗玻璃的縫隙，往進涌著。李文君放在方向盤上的雙手輕輕顫動起來，他不知為什么想起了高中時候沒有來得及趕回家見父親最后一面的往事。如果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

回到黃鎮(zhèn)的家里已是半夜，窗戶外的天空少有地亮出閃耀的群星，那些群星和黃鎮(zhèn)的沙土亙古以來就在這片大地不斷交替著，從不停歇。李文君慢慢打開了臥室的門，妻子躺在床上正在熟睡，微微的呼吸正撫摸著枕頭上的布料，發(fā)出輕輕的摩擦聲。旁邊的小床上，正躺著出生不久的孩子，孩子的嘴抿了幾下，好像是夢到了什么。樹的影子穿過了窗簾打在了妻子的身上，而樹梢的影子又頂住了孩子的小手。孩子醒來會不會被嚇到，李文君想著就輕輕躺在了妻子的身旁。被子的一角被妻子的身體壓住了，她一條胳膊露在了被子的外面，他拿起被子的另一角蓋在了她的胳膊上，自己露了半個身體。躺了一會兒，他又起身整了整枕頭，不知過了多久，還是睡不著。李文君起身關(guān)上門，去了客廳，就著星光點著了一根煙，坐在沙發(fā)上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