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嘉琪和媽媽去小區(qū)里的超市買菜，媽媽和一個女人在超市門口聊起天來。外面的馬路上傳來很大的音樂聲，王嘉琪正準備走去看看情況，被媽媽叫住了。和媽媽聊天的女人目光也落到了王嘉琪身上。王嘉琪是吧，她說，我是李一諾的媽媽，我經(jīng)常聽李一諾說起你呢。李一諾也是王嘉琪他們學校的學生。上學路上她倆碰到了好幾次，后來她倆就開始結伴而行。一開始王嘉琪就告訴李一諾，他們家住的是她舅舅的房子。王嘉琪說，這里房子太貴了，我們買不起的。李一諾媽媽走的時候對王嘉琪說，有時間和一諾來我家玩啊。

在回去的路上，王嘉琪幾次想開口，但都忍住了。一回到家，王嘉琪就問她媽，媽你沒告訴人家，這是咱們自己的房子吧？媽媽臉色有點慌張，沒敢看王嘉琪，說，你問這個干什么？王嘉琪急了，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跟人家說這是咱們自己的房子了，你告訴我。媽媽說，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誰還去查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啊，再說了，這是你舅舅的房子，又不是外人的房子。王嘉琪都快哭了，你為什么要這么跟別人說呢，別人如果知道了真相怎么辦？你為什么老要說謊呢？媽媽愣在原地，她把手里的菜往旁邊的餐桌上一扔，說，你這是要教訓我呀，你長本事了你？誰教你這么跟當媽的說話的？說著說著她眼眶都紅了，聲音都哽咽了。

那天晚上媽媽都沒吃飯，在臥室里沒出來。爸爸和王嘉琪坐在餐桌前吃飯，燈光從頭頂落下來，照著他們。爸爸也沒說什么，就是低頭吃飯。王嘉琪用筷子挑著面條，下定決心不去找她媽主動和解。這都是她的錯，王嘉琪想，我一定不能妥協(xié)。不過結果她還是妥協(xié)了。沉重的壓力壓得她連電視都看不進去。

王嘉琪一家是一年前搬到舅舅這套房子里的。當初王嘉琪上小學時，就用的是舅舅家的戶口。舅舅家對的小學要比王嘉琪家的好。當然，離王嘉琪家的距離可是不近，每天早上王嘉琪六點半就得起床，她爸媽也得早起，每天王嘉琪在路上的時間就要比同班同學多四十分鐘左右。王嘉琪她媽當初是這么說的，受點苦沒什么的，要知道有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進這個學校，花了大價錢都進不了呢。

照王嘉琪媽媽的話說，搬到舅舅的房子里，主要是為了王嘉琪，這樣就會離王嘉琪的學校更近一些，每天比別的小朋友少睡四十分鐘，少玩四十分鐘，我當媽的心疼死了。她就是這么跟舅舅張的口。舅舅是什么反應，王嘉琪沒有親眼看到。她和她爸都極力反對去找舅舅的。王嘉琪媽媽說，舅舅沒有絲毫猶豫，就把鑰匙交給了她。王嘉琪媽媽說她提出要給舅舅租金，哪怕少一點，但是也得意思意思，也被舅舅給嚴詞拒絕了。舅舅是這么說的，我還缺你們那兩個錢嗎？姐夫掙點錢又不容易，都是死工資。媽媽從舅舅家回來后，給王嘉琪和她爸爸講著講著眼眶就紅了，還拿紙巾抹了好幾次眼睛。媽媽說，這就是我的親弟弟，別人誰能這樣對你？嘉琪，她轉過臉看著王嘉琪說，以后一定要好好對你舅舅。媽媽還對爸爸說，咱們做得并不好，是的，咱們沒辦法在錢上支持他，但是我們可以出力啊，我們可以幫著跑跑腿什么的啊。王嘉琪看見爸爸幾次想說話，最終也沒說出來。

搬到舅舅家之前，有一次王嘉琪和媽媽去輔導班，下學的時候恰好碰上了媽媽的一個同事。同事開著車捎王嘉琪和媽媽回家。同事在車上說，她最近剛剛在海南買了套房子。媽媽說，我弟弟也在海南買了房子，你在三亞買的還是?？谫I的？我弟弟說了，?？诘姆孔硬恢档觅I，在海南買房子還是要到三亞買去。同事對媽媽說，我就是想著每年過去住住，就是想換個環(huán)境，大部分時候都是空著的，我又不圖它掙錢升值什么的。當車經(jīng)過舅舅家附近時，媽媽對她同事說，如果你有錢，還是在這個地段買套房子的好，現(xiàn)在這兒都成城市中心了，我弟弟在這邊美景花園有一套房子，你不知道小區(qū)環(huán)境有多好，物業(yè)也好，有一次一個業(yè)主忘了關門，保安硬生生在他家門口站了一晚上。

以前每次去舅舅家回來，媽媽都會對爸爸說，我們怎么想辦法賺點錢啊，換個好一點的房子啊。她過段時間就會有一個賺錢的想法，有一次她跟幾個鄰居看了好長時間王嘉琪他們學校附近的房子，她們打算合伙開一個小課桌加培訓的學校。媽媽對爸爸說，那么多開培訓學校的人，都賺了錢了，你去聽聽她們講課，根本不如我的。又有一次她對爸爸說要去擺地攤，爸爸說這個還是算了，應付城管都來不及呢。媽媽說，那么多擺地攤的，我看你是覺得擺地攤丟人對不對？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擺地攤自食其力怎么就丟人了。媽媽說我跟你說，如果我去擺地攤，肯定弄得要比別人好的。還有一次媽媽對爸爸說，她要加盟她同學搞的一個什么減肥產(chǎn)品，為此她自己先買回來試用。媽媽還給爸爸看她同學使用的效果，你看看，她原來比我還胖，現(xiàn)在多苗條啊。那個產(chǎn)品是環(huán)在肚子上用的，通電后那個東西抖個不停，里面還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藥草味。媽媽用這個產(chǎn)品用了很久，但體重并沒有降下來。因為同時還得配合著控制飲食，媽媽坐下來看韓劇的時候，手邊一定要放零食的，她一定要一邊吃一邊看的。

有一次在舅舅家，舅舅突然對爸爸說，姐夫，七樓有個鄰居要賣房子，你們要不要買下來？王嘉琪正跟舅舅的兒子土豆玩。土豆跟王嘉琪說，我爸爸說了，我才不上公立學校呢，公立學校的教學質量現(xiàn)在很差很差，我到時候就直接去私立上學去。王嘉琪聽了舅舅的話，真想拉著爸爸媽媽離開。她們家怎么可能買得起這兒的房子呢？她舅舅這么問分明是故意作弄爸爸的。沒想到回家后，媽媽突然開始算起賬來。她對爸爸說，如果我們把現(xiàn)在的房子賣了，再跟人借點，應該就夠首付了啊。爸爸說，你去哪兒借啊，再說到時候還得還貸款呢，咱倆的工資應付起來太難了。媽媽說，我弟弟肯定能給我拿點錢的，你再找你父母弄點啊。爸爸說，我爸一個種地的去哪兒給你弄那么多錢。王嘉琪沒見爸爸發(fā)那么大的火，說完后爸爸眼眶都紅了。他把自己關在衛(wèi)生間，好半天才出來。媽媽還試著要說服爸爸，這是一次很劃算的投資的，媽媽說，你想想吧，不僅僅是房子，還有許多配套的好處。你想想吧，那樣的小區(qū)住起來可跟咱們現(xiàn)在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

再后來就是舅舅買了新房子，搬出了這個小區(qū)。在媽媽的堅持下，他們一家搬進來住了。

搬到舅舅家來住后，媽媽已經(jīng)邀請過好幾次別人來做客了。第一次有人來時，王嘉琪也是在自己的房間，她的耳朵豎著，她特別擔心，媽媽會對別人說這房子是她自己的。王嘉琪之所以有這個擔心，是因為她親眼見媽媽說過。那是他們搬家那一天，舊房子二樓有個老太太，平時就喜歡眼巴巴地看著你問點什么，這次碰上搬家這么大的陣仗就更別提了，那從頭跟到尾的樣，就好像她自己在搬家似的。就是這個老太太，問媽媽，你們是不是買上新房子了啊。當時王嘉琪在樓梯拐角處，她聽見媽媽對老太太說，是啊。老太太還問，在哪兒啊。但王嘉琪已經(jīng)拐出身影來了。媽媽沒有再回答，裝著搬東西不能閑聊的模樣走出去了。從那之后，媽媽一跟人聊天，王嘉琪就擔心她說謊。如果媽媽再敢這么說，王嘉琪想，我就出去把真相告訴別人。媽媽和來客說著說著話，就壓低了聲音。王嘉琪走到門口，耳朵貼著門也聽不見媽媽在說什么。她一定在說，她一定在說，王嘉琪感覺到怒火涌了上來。但是她并沒有真的走出去。她把腦袋伸到被子中間，想大喊一聲。最終開口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出了又小又短的一聲。

二

眨眼間，一年就過去了，天氣越來越冷，像去年冬天一樣，每天早上鬧鐘響的時候，天還是黑著的。每天起床后王嘉琪都會做一件事情，就是拉開窗簾往外看，她多希望看到外面下雪啊。可惜的是，盡管天氣預報預報過好幾次可能有雪，卻從來沒成真過。王嘉琪回想起去年，去年只下了一次雪，還下得特別小。去年一整個冬天王嘉琪都過得不怎么快樂。在學校王嘉琪也經(jīng)常扭頭往窗戶外看，尤其是陰天，她多希望一回頭，就看見雪花從天上飄下來啊。媽媽說，現(xiàn)在的趨勢就是這樣的，雪越來越少，因為地球越來越暖和了，說不定過幾年咱們這里一點雪也不會下了。聽媽媽這么說，王嘉琪就覺得生氣，她沒有搭理媽媽，坐在飯桌前吃飯，吃了一會兒，她老覺得后背冷，回頭一看，后面那間臥室的門開著。王嘉琪站起來，走過去把門關上了。這個臥室王嘉琪幾乎沒有進去過，根據(jù)她的觀察，除了打掃衛(wèi)生，爸爸媽媽也很少進去。坐回桌子前后，王嘉琪忍不住對她媽說，你為什么老要開這個門呢？其實王嘉琪很清楚，應該是有外人來，每次有外人來，媽媽都會專門把房間門打開。媽媽說，開不開門有什么關系，吃你的飯吧。王嘉琪低頭吃飯，吃了幾口她抬頭對媽媽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咱們?nèi)谌耍鋵嵧耆珱]必要要這么大的房子。王嘉琪其實想說的是，我們完全沒有必要來舅舅這里住。小區(qū)里的綠化亭子游泳池之類，他們一家也是用不上的。他們每次在小區(qū)里都是急匆匆地經(jīng)過，根本注意不到周圍的景象的。至于媽媽原來說過的，住進這個小區(qū)里，鄰居們就都是高素質的人，這一點王嘉琪也沒感受到。反倒是樓上不知道哪一層有家養(yǎng)狗的，從來沒有拴過狗繩，王嘉琪害怕狗，每次在電梯里碰見都是硬著頭皮強撐。爸爸有一次說了對方一句，結果那個胖女人眼睛瞪得比拳頭都大，咧著嘴巴對爸爸說，我家狗不咬人，咬了你了嗎？咬了你了嗎？沒咬你你叫什么呢？你講不講道理你這么個大男人管別人狗繩子的事。

一年來，王嘉琪常常說這樣的話，更重要的原因來自舅舅。自從他們搬到舅舅這里后，舅舅說話更讓人難受了?，F(xiàn)在王嘉琪最害怕的是，回到家碰見舅舅坐在沙發(fā)上抽煙。舅舅的行為是無法預測的，有時候他會突然間大發(fā)牢騷，說王嘉琪爸媽對王嘉琪太差了，你看看你們給孩子穿的衣服，你看看你們給孩子穿的鞋子，幾乎每次來，舅舅都會給王嘉琪買禮物，全是衣服鞋子什么的。你們?yōu)槭裁床唤o孩子報一個班呢，報一個英語跟外教一對一的班，你們怎么就沒有點遠見呢，以后的社會哪個人不會英語那就會被落下的。你們看看孩子，為什么這么瘦？我最近認識一個很出名的專家，專門給省里領導看病的，改天我聯(lián)系你們帶孩子過去讓人家給調理調理。有時候又要帶王嘉琪出去玩，王嘉琪真的不想跟舅舅出去玩。舅舅老是帶她去商場的兒童樂園里去。每次舅舅都會問她，怎么樣玩得開心吧，你以前沒有玩過吧，你以前沒有吃過吧？他老是這樣。也有另外一些時候，舅舅對王嘉琪不感興趣，連跟王嘉琪打個招呼也很敷衍。最后這種反倒是王嘉琪最喜歡的。

這段時間，舅舅來的次數(shù)尤其多。因為他又買了套房子，就在長風商務區(qū)，正在裝修，過段時間就想拉著王嘉琪一家去看看。還因為他又買了輛車，一輛一百多萬的特斯拉?，F(xiàn)在舅舅只要和人聊天，就開始勸別人去買電動車。他專門拉上王嘉琪一家，帶著他們在中環(huán)上轉了一圈，一次又一次給他們表演加速到一百。有推背感吧有推背感吧？舅舅一邊踩油門一邊說。告訴你，舅舅這么說，開上特斯拉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根本不再想開汽油車了。我原來的寶馬現(xiàn)在放在地庫里，都半年了，完全沒有動過，我都害怕把它給放壞了。那天我說開著它出去跑一跑吧，結果一腳油門下去，突然就覺得自己踩的都是錢。沒到長風街我就打道回府了。汽油車太不劃算了。舅舅說，姐夫我跟你說，你一定要去買輛特斯拉，肯定不會后悔的。MODEL3馬上國產(chǎn)了，不到三十萬就能拿下來的。到時候我給你添點錢。爸爸說，我不需要這么好的車。舅舅提高音量說，姐夫，你這個人就是太老實了，車這種東西，不是你想的那種消耗品。舅舅說起來沒完沒了。每次當舅舅說爸爸是老實人的時候，王嘉琪都想站起來走掉。

所以，王嘉琪對媽媽說，咱們?nèi)谌送耆恍枰@么大的房子你不覺得嗎？媽媽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其中一根掉到了地上。媽媽說，王嘉琪，你有完沒完？王嘉琪不說話了，用最快的速度把飯吃完，背著書包出了門。她已經(jīng)是五年級的學生了，現(xiàn)在離學校又近，走路就七八分鐘的距離，還不需要過馬路，所以不再需要爸爸媽媽送了。

除了星期一到星期五在學校上課，周六日王嘉琪也得上課。最麻煩的是周日下午的課，報的是舅舅介紹的一個英語一對一學校，離他們家有一點距離。爸爸這段時間經(jīng)常加班，沒法接送王嘉琪。媽媽對爸爸說，你們發(fā)這么點錢，活還這么多，真是煩死了。爸爸說，現(xiàn)在大家都這樣，你有什么辦法呢？媽媽說，你們難道就不想想這樣有什么意義嗎？爸爸說，有什么辦法呢？只好媽媽接送王嘉琪上下學了。周日下午這個學校的距離確實很難受，走路有點遠，坐公交車呢，兩個公交站都得繞路，繞的距離也不近。

只能開車，但停車場頂多能停三十輛車。而整棟樓的培訓班有十好幾家。所以到了下課時間，接孩子的家長不得不把車都停到馬路中間了。媽媽每次也都打著雙閃把車停在路邊等王嘉琪。大廈有四部電梯，但是每到高峰時刻，總會有一部或者兩部壞掉，卡在某一樓層不動彈。所以每次上完課后下樓都會用很長一段時間。這還得王嘉琪用力地跟別人擠，要不然哪怕你站在最前面，都可能被一群長著巨大身體的人給擋得進不去電梯。每次從電梯里出來時，王嘉琪都會有一種輕松的感覺，真的，擠電梯對她形成了很大的壓力。

這次也是如此，王嘉琪好不容易順利地走到了自家車那里，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一進去媽媽就開始訓起她來，你為什么老是拖拖拉拉動作都這么慢呢？你知道就因為你這么慢，我剛才怎么被別人罵嗎？

直到回到家后，王嘉琪才弄明白當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媽媽像別人一樣把車停在路邊，結果一輛車從里面開了出來。媽媽停的并不是它的必經(jīng)之路，但它就是朝著媽媽這個方向開來。開過來后就一直沖著媽媽摁喇叭。媽媽沒有理它。你應該讓那些擋住你去路的車給你讓開嘛，你為什么繞著圈圈瞄準我來呢。結果一個中年人從車上下來，過來拍著媽媽的玻璃，大聲罵媽媽，你耳朵聾了嗎？你會不會開車？結果媽媽還是給對方讓開了。媽媽一邊給爸爸講這個經(jīng)歷，一邊氣得嘴唇發(fā)抖，他為什么沖我來，無非是看見咱們的車便宜，覺得咱們好欺負。旁邊那些好車他氣也不敢吭。爸爸說，其實咱們車也不算差吧，比我好多朋友的車都要好呢，我告訴你，你這是因為受你弟弟影響，你這么考慮問題是不對的。媽媽開始發(fā)火了，我跟你說的什么，你跟我說的什么？我在外面受了委屈，你回來還要數(shù)落我？

三

那天晚上快十點了，媽媽把頭探進來對王嘉琪說，還沒睡著吧。王嘉琪有點納悶，平時媽媽總是嫌她煩，只想著讓她早點上床睡覺，然后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抱著IPAD看韓劇了，怎么今天這么晚了還要來找自己，還一副要談談的模樣呢？王嘉琪問她媽，怎么了？媽媽走了進來，還把燈打開了。她額前的頭發(fā)因為臟了的緣故，硬硬地挺在那里。她臉上帶著笑容，微微彎著腰，看著躺在床上的王嘉琪，媽媽這里有一個好消息，你想聽不想聽？王嘉琪往起抬了抬上半身，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媽媽所謂的好消息是什么了，同時媽媽都等不及看到王嘉琪的反應，自己說出了口，剛才我給你舅舅打電話了，他答應了。果然是這個消息。王嘉琪又躺回了床上。媽媽恨不得跳起來，她來來回回地在地上走動起來。明天上午媽媽就去你舅舅那里拿車，明天媽媽就開著豪車去接你下學了，開心不開心？媽媽把“豪車”兩個字加重了語氣，想表現(xiàn)出開玩笑的模樣，但誰都聽得出來，她并不是在開玩笑。

媽媽進來之前，王嘉琪都有點迷糊了，但是她又舍不得正在看的書，當時她硬撐著睜開眼睛，想著把這一章看完就睡。媽媽走了之后，王嘉琪一點睡意也沒有了，她想接著看書，但發(fā)現(xiàn)書她也看不進去了。王嘉琪把書放在床頭柜上，看著天花板。她感覺到心里涌起一股怒氣來，這怒氣是針對媽媽的，她為什么老是要這樣呢？

王嘉琪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爬了起來，又穿上了睡衣，走出了臥室。她的臥室在正中間，爸爸和媽媽的臥室各自在兩邊。王嘉琪背對臥室門站著，面前客廳的燈已經(jīng)關了。爸爸媽媽臥室的燈都還開著。媽媽應該正在看劇，她往常也會一邊看劇一邊發(fā)出笑聲，但現(xiàn)在的笑聲格外地大。王嘉琪穿過客廳，在左手邊的衛(wèi)生間上了個廁所。她還是決定去爸爸臥室。她敲了敲爸爸臥室的門。爸爸沒有說話。王嘉琪慢慢轉動門把手，開了一條縫。平時爸爸總是坐在桌子前看書的。但是現(xiàn)在他沒有看書。他躺在黑色的轉椅上，右手捂在臉上，一動也不動。王嘉琪把門開大，走了進去。爸爸仍然在那里不動。不過他睜開了眼睛。王嘉琪看到了他的目光。王嘉琪本來想和爸爸聊聊媽媽和舅舅借車的事情，王嘉琪本來想著和爸爸一起去說服媽媽的，但看了爸爸的目光，王嘉琪馬上就明白過來，爸爸也沒有辦法了。

王嘉琪走進爸爸的房間，又走了出來。爸爸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王嘉琪好像聽見他嘆了口氣，但又覺得不像。出來后王嘉琪把爸爸的門給拉上。王嘉琪現(xiàn)在又站在了三個臥室門的中間。她又一次聽到媽媽發(fā)出來的笑聲。

四

第二天上完課外班一下電梯，拐出了大門，王嘉琪就看見了媽媽。平時媽媽都是坐在車里等王嘉琪的，王嘉琪每次都得找好一會兒。這次呢，媽媽是站在車外的，天冷成這樣，她也沒戴帽子什么的，她正裝作四下里張望的模樣，她分明是想讓大家看她身后的那輛寶馬。王嘉琪走過去，媽媽一直微笑著看著她。她甚至夸張地擁抱了一下王嘉琪，對王嘉琪說，寶貝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王嘉琪能聞到她身上濃重的香水味。放開王嘉琪后，她還給王嘉琪打開了車門，在王嘉琪上車的時候，她還伸出手給王嘉琪擋在頭頂上。你為什么不在車上等我啊？王嘉琪故意問媽媽。媽媽啟動了車，緩緩地向前開。不要以為你什么都懂，回到車上后，媽媽的聲調不再像剛才那么怪了，她說，大人的事情你懂什么。王嘉琪突然想明明白白地對她說，你不就是為了顯擺嗎？她忍了好一下，才沒有把這句話給說出來。

媽媽打開了音響。她以前從不開音響的。有時候副駕駛上的爸爸打開音響，媽媽都會直接給關掉。一邊關一邊說，你怎么回事，你不知道我開車的時候聽不得音樂嗎，吵死我了，出了事你負責啊。媽媽不僅打開了音響，她還把音量給調高了。她一只手抓著方向盤，另外一只手在空中跟著節(jié)拍拍打著，這時候王嘉琪才注意到，媽媽今天做了指甲，鮮紅鮮紅的。怎么樣？媽媽說，好車坐起來就是不一樣吧？你聽聽這聲音，座位都跟著一起顫動呢。王嘉琪把腦袋扭過去，看著車窗外。

直行道上排的車都有五百米了，每次綠燈亮了，車也往前挪不了幾步。媽媽突然向左打了下方向盤，把車開到了左轉道上。左轉道只有四五輛排隊的車。媽媽狠踩了一下油門，車子往前躥了一下。王嘉琪身體一下貼在了座椅背上。你看，媽媽說，輕輕點一下油門，不僅加速快，還穩(wěn)。媽媽一直把車開到快到實線處，然后往右打方向盤，斜斜插在了另外一輛車前面。原來媽媽最討厭這么開車的人了，每次有人把車這么斜到她前面，她就會罵個不停，有時候她還踩著油門，一副要撞上去的模樣。她自己是從來沒有這么開過車的。綠燈亮了，媽媽打著右轉向，把車加塞了進去。我還以為他們不會讓我插呢，媽媽說，果然好車別人就會讓你的。過了一會兒，媽媽又說，其實也沒什么啊，不過五十萬的車，大家還是只認牌子，對車價有認知偏差，兄弟，你是撞得起的，她斜了一下腦袋，從后視鏡看了看后面的車說。

回到小區(qū)停車場口，一輛車在前面擋著入口。沒有買車位你就不要進停車場啊，媽媽說，怎么這么多這么討厭的人啊。保安拿出一個本子，遞給車里的人，讓司機做登記。媽媽把手摁在喇叭上。在那個人登記的過程中，媽媽的手就沒有拿開過。終于，那個人開進去了。媽媽一腳油門，差點撞到欄桿。媽媽緊緊地跟著那個人。還好的是，那個人轉了個彎，下了地下二層了。

舅舅的車位就在十一號樓二單元門口，離停車場出口和樓層電梯都近。媽媽向著車位開去。就在這時候，媽媽突然叫王嘉琪。王嘉琪王嘉琪，媽媽說，那是不是你同學。王嘉琪一眼就看到，她同學和她爸爸正往電梯口走。你跟你同學打招呼啊，媽媽說。王嘉琪知道媽媽是什么意思，她是想讓自己同學看到寶馬而已。王嘉琪沒有吭氣。媽媽已經(jīng)把副駕駛那邊的車窗玻璃打開了。你快打個招呼啊，媽媽催促道。王嘉琪雙拳捏得緊緊的。那兩個人已經(jīng)走上了臺階，馬上就要走到樓門口了，白色的燈光從里面照出來，照在他們身上。媽媽不住地往右側扭頭，她突然喊了起來。媽媽喊，李一諾。她的聲音好大啊。李一諾和她爸爸都沒聽見。媽媽提高了音量喊，李一諾。李一諾停住腳步，和她爸爸一起扭回頭來。

王嘉琪發(fā)現(xiàn)自己這邊的玻璃也降了下去。李一諾好像看見她了，伸出手來擺手。王嘉琪正準備回應，她的手抬了一半。接著她發(fā)現(xiàn)李一諾的表情變得奇怪起來，同時她感覺屁股下的車子還一頓一頓的。媽媽在前座上發(fā)出一聲尖叫。

還好的是，王嘉琪和媽媽都沒有受什么傷。車子側面撞在柱子上，右側的前后門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刮痕。媽媽說，我一不小心就把方向打多了，媽媽把這句話重復了好多好多次。你想象不到，剛才看上去空蕩蕩的停車場里會有這么多人，他們都圍了過來。李一諾和她爸爸也站在旁邊。

我一不小心就把方向打多了。媽媽又一次重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