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對人際關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國際關系而言亦然。中國與印度作為全球最大的兩個發(fā)展中國家,兩國在經濟發(fā)展、文化交流、環(huán)境整治等諸多所謂“低政治”領域都有廣泛的共同利益,但是在軍事、安全、海權等“高政治”領域一直被各種消極因素困擾,未能在利益認同與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形成更緊密的合作關系。從發(fā)展趨勢來看,印度崛起成為全球性大國的趨勢已經越來越明顯,中印到底是強強合作還是兩強相爭,對全球格局都將產生深遠的影響。在當前中美關系日益緊張,貿易摩擦加劇的局面下,中國需要更加審慎地考慮印度的地位和作用。高度重視目前中印間缺乏信任的問題,尋求新思維、新范式、新方法來增進中印間的戰(zhàn)略互信,能促使中印兩國關系健康發(fā)展,并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且促進相關地區(qū)乃至世界的繁榮與穩(wěn)定。
國際關系學界對信任問題的研究是在借鑒其他學科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起步較晚,研究至今也不夠充分,可謂是理論研究已經遠遠滯后于實踐需要。信任被看作是國際合作的潤滑劑以及國際合作的基礎。如果國家間的信任不足,則往往會出現互動時雙方猜忌、懷疑、對抗的局面。當前我們對國家間信任的研究更多地集中于分析其后果與應對,對其原因與生成機制的研究還不充分。本文擬借鑒社會學信任研究的相關理論,從信任的三個維度——理性、心理、文化——探尋中印兩國信任生成的路徑以及維持的方式。
中印兩國山水相依,雖是近鄰,卻是兩個異質的國家。雖然,中印關系也有過一段“蜜月期”,但1962年邊界戰(zhàn)爭以后,兩國互信基本瓦解,中國被印度視為其國家安全的威脅,這一看法延續(xù)至今。21世紀以來,邊界問題、海洋問題、水資源問題、西藏問題等一系列新老問題滾雪球式的疊加,不僅使得兩國陷入錯綜復雜的“安全困境”之中,還使兩國長期處在戰(zhàn)略互信赤字的狀態(tài)。中印雙方在彼此的長遠意圖方面互不相信,中國國家利益在“西向”延伸,印度則繼續(xù)實施“東向”戰(zhàn)略,國家利益的延伸和重疊加深了中印在印度洋和太平洋地區(qū)的海權競爭,兩國地緣安全關系被進一步復雜化,安全顧慮由陸及海的擴散,使中印戰(zhàn)略“不信任”成為兩國關系中的焦點。
政治方面,盡管中印兩國一直在努力試圖建立睦鄰友好關系,但是中印雙邊關系發(fā)展中的安全困境有增無減。邊界問題給兩國關系帶來了最大的不確定性。邊界問題和互信問題二者之間會形成一種雙向的消極互動,即邊界問題不解決則兩國互信就難以建立,兩國互信難以建立反過來會加劇解決邊界問題的難度,最終又導致雙邊關系有螺旋形下滑的風險。
經濟方面,中國和印度已經被認為是世界經濟高速穩(wěn)定增長的新引擎,但是目前我國與印度的雙邊貿易規(guī)模同中國周邊其他睦鄰友好國家相比還較小,且貿易增速平緩。貿易逆差大、非關稅壁壘高、市場資源開發(fā)成本大、勞工簽證辦理難等問題一直阻礙著兩國經濟關系的發(fā)展。從貿易額總量和增長速度兩個方面來看,都和兩國的經濟規(guī)模不相匹配。
外交方面,在自身綜合國力與中國還存在較大差距的情況下,印度采取靈活、務實的外交政策,一方面強調戰(zhàn)略自主,另一方面左右逢源扮演地區(qū)內的平衡和對沖力量,防止亞洲出現以中國為中心的地區(qū)秩序。印度不僅自身不參與,還阻撓和牽制其他國家參與“一帶一路”倡議。印度為了提升其在地區(qū)事務的話語權和印度洋地區(qū)的影響力,試圖主導印度洋地區(qū)最具代表性的多邊合作機制——環(huán)印度洋聯盟。此外,印度還想方設法與澳大利亞、日本等國建立軍事、戰(zhàn)略和經濟關系網絡,借助與亞太地區(qū)中等強國的合作,在全球范圍提供更多的經濟和戰(zhàn)略選項,輸出“印度方案”,與中國展開競爭。
軍事方面,從2013年4月的“帳篷對峙”到2017年“洞朗事件”,中印軍事上沖突和爭端不斷有激化的趨勢。隨著中國西部經濟開發(fā)和“一帶一路”建設的深入推進,中國逐步完善了邊境地區(qū)的基礎配套設施。印方對中國邊境實際控制線快速部署兵力的能力感到擔憂,兩國邊境地區(qū)再次擦槍走火的可能性很大。
國家間的信任被認為具有二元性,影響信任關系的因素既有看得見的物質因素,也有非物質性力量造成的軟制約。
首先,在物質力量層面,中印兩國有諸多的結構性矛盾。國家間是否能夠建立信任,取決于彼此如何判斷對方未來的意圖以及對自己收益與損失的評估?!盎バ拧钡姆疵媸恰盎ヒ伞保凑J為對方國家實現其主要的利益訴求是以本國的核心利益與發(fā)展前景為代價。
其次,在非物質力量層面,中印兩國的文化、政治體制和發(fā)展歷程大相徑庭,對于同一事物的理解可能出現很大的分歧與隔閡。在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中,中印之間的信任赤字是比較突出的。這不僅僅是因為物質層面的沖突,國家文化、社會層面的差異也是重要的原因。“國家同質性(Homogeneity of States)表明不同國家在政治制度、經濟體制、意識形態(tài)、法律體系、文化傳統(tǒng)、宗教信仰以及語言等方面的一致性或者相似性程度?!比绻谄渌蛩卮_定的情況下,締約國家在上述幾個方面中任意一個方面的相似性程度越高,則締約國家之間達成合作的成本就越低。以此可以推斷,締約國家間國家同質性程度的高低,很大程度上決定國家間的信任程度。中印在政治、經濟、文化以及宗教價值、身份認同等用于判定國家同質性的單位屬性上相似程度并不高。不同的政治制度、文化體系和意識形態(tài)加劇了中印雙方對于對方國家戰(zhàn)略意圖的不理解與不信任。這些看不見的差異也都在兩國信任形成的過程中產生了影響。
波蘭社會學家彼得·什托姆普卡(Piotr Sztompka)認為期望是有信任的行動造成的,他以期望為基礎,劃分了三種基本的信任類型,即通過工具性期望建立的工具型信任(Instru-mental Trust)、通過道德期望建立的價值論型信任(Axiological Trust)、通過信用期望建立的信用型信任(Fiduciary Trust)。同時,他認為存在三個不同維度上的信任:在理性層面存在一種作為關系的信任;在心理層面存在一種作為人格特質的信任;在文化層面存在一種作為文化規(guī)則的信任。
國家是理性的行為體,國家間的信任關系同樣不僅是一種計算和一種心理傾向(包括國家決策者的人格特質以及民族情感傾向),還與文化背景緊密相關。國家間的信任關系也在上述三個維度中生成、維持。因此在研究國際關系的過程中,能夠根據社會學的相關定義來作出相應的信任分析。具體到中印關系,筆者認為,中印之間可以形成一種由易到難、由低期望值到高期望值的復合信任關系。從三個看似獨立又緊密關聯的維度著手,通過加大互惠互利的互動、建立合作規(guī)范、培養(yǎng)合作共贏的價值觀及共同利益意識等方式,在兩國之間塑造一種包括工具型信任、價值論型信任和信用型信任的復合信任關系。
從理性層面看,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主要路徑在于提升信號的傳遞能力。國家間若要構建信任關系,首先要對對方的意圖作出判斷。中印決策者都需要發(fā)送合適、準確的信號,并且能正確解讀對方的信號,減少誤判,并深入了解對方的戰(zhàn)略意圖和戰(zhàn)略動機。在中印兩國關系的發(fā)展過程中,經常單方面出現“錯誤知覺”。克服認知偏差是從理性層面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第一步。
從理性層面看,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主要路徑還在于擴大共同利益。信任表現為對利益的某種積極預期,或者說希望對方采取符合自身利益行為的預期。中印互信的基礎應當是雙方存在共同的戰(zhàn)略利益。實際上,中印有著許多共同利益,例如,合作締造國際經濟的新秩序,為維護廣大發(fā)展中國家的權益作出共同努力。在中印兩國攜手擴大共同利益的方面,金磚國家機制、東亞峰會等平臺都可以成為建立互信的渠道。
在這個維度上,信任的形成需要行為體之間建立情感鏈接。這種情感鏈接,不能被任何一種理性的計算模型所量化,但其影響是非常深遠的。隨著決策者之間民族認同感的不斷增進、民族價值與文化觀念的充分融合,國家間信任關系的牢固程度必然會得到進一步提升,反之亦然。因此,決策者之間以及雙方民眾之間要培養(yǎng)足夠的信任需要進行積極正面的交流互動,來產生充足的情感鏈接。
從心理層面看,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主要路徑在于修復情緒沖突?!?·11”事件以后,“情緒”作為一種分析變量已經引起許多學者的重視。情緒一方面是個人和群體內部維持認同感、提升凝聚力的重要基礎,另一方面也是國際沖突的重要來源之一。如果一個國家的民族對另一國家的民族在情緒上存在排斥心理,雙方要想培育互信將十分困難。加強情感交流、修復情緒沖突是中印信任關系在心理層面的首要需求。
從心理層面看,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主要路徑在于引導公眾輿論。公眾輿論能夠在影響各自政府的情緒和決策方面有不容小覷的作用。兩國政府應當大力向本國公眾闡明中印友好關系的價值,向民眾展示雙邊合作關系的合作領域和重要性,從政策主流上去引導輿論,而不是對不負責任的輿論放任不管。印度媒體的報道和歷史的記憶成為塑造當地民眾認知的主要源頭,綁架了民意,不夠客觀和冷靜的民意又進而影響了印度官方的姿態(tài),這也成為中印關系脆弱性的一種表現。當然,情感交流是雙向互動的過程,從中國方面來講,我們需要加強引導中國民眾的正向情感表達。中國的網絡上經常出現對印度非理性、極端的言行,我國相關的政府機構應該對此加以正向引導。
從心理層面看,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主要路徑還在于理解并尊重對方的安全利益訴求。從中國方面來說,首先,要充分考慮到目前印度在國際安全治理體系里的地位和心態(tài)失衡。在無政府狀態(tài)的國際安全治理體系中,一個國家為了更好地維護其安全利益,往往對于該體系中其他國家的地位與力量的細微變化十分敏感。印度擔心中國崛起速度過快可能最終導致亞洲實力失衡,乃至出現中美共治亞洲的兩極局面。同時,其認為中國既是五個核大國之一,又是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在國際上有著優(yōu)于印度的大國地位。對于印度的安全利益訴求,中國應當給予理解和尊重,更沒有必要刺激印度的民族情感。從印度方面來說,應當克服冷戰(zhàn)思維、克服零和博弈的思維,理性看待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并接受中國在印度洋地區(qū)影響力正在增強的事實。中國有權利獲得也必然獲得與其綜合國力相匹配的國防和軍隊力量以及國際影響力,當然也包括在印度洋地區(qū)的影響力。
文化認同層面的信任關系是國家間信任關系的高級形態(tài)。文化可能顯著地改變理性計算和信任的內在傾向。國際關系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同國家間的文化關系與不同民族間的人際關系的集合。文化的差異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國際關系中的很多沖突,在信任問題上也不例外。
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大多以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tài)作為基本假設,對信任的研究并不充分。由于宗教文化在西方的根深蒂固,一些西方近代學者甚至不相信無神論者值得獲得信任。事實上,我國對于信任思想的教育屬于傳統(tǒng)文化教育。論語中,“信”字出現了38次。早在先秦時期,學者們就認為民眾對于國家的信任程度決定著國家的成敗,而民眾之間的“信”更是儒家推崇的“五常”之一。反觀印度的相關文化,由于英國殖民者對印度的文化和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導致我國雖然與印度地域相距不遠,但文化差異非常大。文化本身就是決策者進行國家治理和維持社會穩(wěn)定的一種常用工具,也是各民族價值觀的集合和信仰的精神基礎。因此,中印在信任三維度中的文化維度內進行交流非常重要,它可以為兩國關系打開一扇門,奠定兩國信任關系的基礎。
從文化層面看,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主要路徑是營造多層次、多渠道交流的人文社會環(huán)境。文化可以以非常靈活的方式,對國家之間的信任關系發(fā)展起到實質作用。中印缺少共同或者相似文化的根基,兩國不同民族和不同文化背景的民眾在理解對方時缺少路徑可循,常常產生不知所云、云里霧里的感覺。中印文化價值、意識形態(tài)、政治體制的差異會令彼此放大對于對方的負面印象。因此共同文化的匱乏也成了中印建立信任關系時的一種障礙。要沖破這種障礙,中印之間必須更加重視文化關系研究和文化交流研究,加強與印度各階層、團體和民眾的人文交流,以達到增信釋疑之目的,進而找到彌合中印戰(zhàn)略思維差異的結合點。
從文化層面看,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主要路徑還在于培育文化認同、價值觀認同。國際關系建構主義和文化的關系最為密切。建構主義對文化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作出了充分的解釋,揭示了文化因素對于兩國間信任關系的影響程度取決于兩國的基本文化認同度。文化的相似性可以促進國際合作的發(fā)生,同質文化的相似處能夠促進互信和合作,而異質文化間的差異性被認為是國際沖突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是,文化認同不是一朝一夕內完成的,它是一個動態(tài)的、長期的、持續(xù)性的過程,而不是一個固定的結果。文化認同有助于國家間互信的形成、維持和發(fā)展,還會超越理性計算和情感因素更加長久和深刻地影響國家之間的關系。培育文化認同、價值觀認同是從文化層面構建中印信任關系的最高階段要求。文化認同可以顯示出國家利益的相似性。雖然印度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但是它畢竟是亞洲國家。其雖然從政治經濟到日常生活方式都留下了西化的痕跡,但印度文化是多元復雜的。在弘揚集體主義、遵守家庭倫理和保護傳統(tǒng)文化等典型的亞洲價值觀上,中印作為亞洲國家有更多共同語言。
中印關系曾經因為互信赤字背負了沉重的代價,中印是亞洲最有影響力的兩個國家,中印信任關系對雙邊關系,乃至對于世界和地區(qū)穩(wěn)定與和平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毫無疑問,穩(wěn)定合作的中印關系是最符合兩國利益的。近年來,邊界的波動、西藏問題、海洋權益的碰撞等諸多因素使得中印之間的互信赤字有加劇的趨勢?;バ诺姆疵媸腔ヒ?,互疑情緒如果繼續(xù)發(fā)酵會成為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導致中印關系陷入更加難以管控的尷尬局面。
我們認為中印信任關系的建構不僅涉及理性計算、情感鏈接,還包括文化層面的交流與共建。安全困境條件下的合作是國際政治中國家間常常面臨的問題,中印關系發(fā)展確實受到諸多內外因素、新老因素的掣肘,但合作并不要求雙方利益的完全一致。中印之間雖然確實有潛在的對抗性因素,但是以經濟協(xié)同為基礎的合作型關系有機會成為兩國關系的未來。兩國可以從理性、心理、文化三個層面著手,從敏感度低、相互依賴深的領域發(fā)力,以理性、合作、包容的姿態(tài)來應對中印關系中的不確定性,多渠道多層面地構建中印互信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