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的上位概念是物質性人格權。梁慧星教授等認定物質性人格權是“防御性人格權”,不能積極利用。王利明教授等主張物質性人格權既具有防御性,也可積極利用。物質性人格權究竟有無積極利用的屬性以及如何積極利用?這是人格權研究和立法必須清晰和解決的核心問題。
人格權出現于1986年的《民法通則》。但尹田教授認為人格權與自然人本身不可分離,是“人之本體”的權利,不能由民法賦予。梁慧星教授在批評全國人大法工委的《人格權編草案》一文中強調:人格權不存在權利變動的可能,也無法對其進行使用、收益和處分,人格權是一種防御性的權利,不可以積極利用。李培林教授、陳甦教授在《民法典編纂中的人格權法立法爭議問題》一文中提出,“人格權不是實現目的的手段,其存在本身即為目的”,以康德的“人是目的不是手段”的名言為依據。
王利明教授等對康德名言未作正面回應,只是引用拉倫茨等“歸屬效能”的論述說明人格權可以積極利用。但拉倫茨等所言的生命、健康等人體法益的積極利用只適用于人體受侵害的場合,其積極利用依然具有消極防御的意義,其論述的公信力也不能與康德的名言相提并論。“人格權是防御性權利”和“人格權也可積極利用”,前者絕對排除后者,后者也是對前者的否定。民事權利都有積極利用性,如果人格權只有防御性,自然不能成為獨立的民事權利。因而,“人格權也可積極利用”之說的成立,首先需正面回應“人格權是防御性權利”之說及其依據。
康德的名言被后人冠之為“目的公式”:“對待每一個理性存在者(無論是你自己或是他人),你應如此行動,以至于在你的原則中,每一個理性存在者在其自身即是目的”。人本身作為一個“目的性”的存在,在任何時候,行為都是以追求人的“目的性”為其目標。所謂“目的”,是指自由的對象,是被主體所欲求的對象,由此,人能夠進行自我滿足和自我發(fā)展。與“目的”相對的是“手段”,所謂“手段”是實現特定“目的”的中介或者工具。人在任何時候只能作為滿足自己自由發(fā)展的目標,不能作為他人或者自己實現這一目標的手段。可作為手段的只能是外在對象,不包括人自身。
以康德的名言證明人格權是防御性權利,符合德國民法理論的法律關系結構。法律關系三要素中,權利和權利客體涇渭分明,權利是主觀意志的,客體是客觀實在的。人格權與人格權客體需要主觀意志與客觀實在的區(qū)分,才能符合法律關系的基本原理,這就有了人格要素是人格權客體的認識。但是,人格要素恰恰是人自身的組成部分,與自然人的人格須臾不可分離,將人格要素作為客體容易混同于將人自身當成客體,因而,薩維尼不承認人對于自身的“原權”,德國民法典只肯將某些人格要素的權利置于總則編中的民事主體部分。
然而,符合德國民法理論并不能證明人格權是防御性權利之說的正確,更不能證明梁慧星教授等真正理解了康德的目的公式。
康德的目的公式簡潔有力地表述了其所處時代的主流倫理。在人人生而平等、天賦人權旗幟下,近代社會以來的主流倫理拒絕人類個體被國家和他人奴役,也拒絕人類個體摧殘自己。如果康德的本意是人只能絕對地作為目的,任何情形下都不能作為手段,以康德的目的公式證明人格權是防御性權利,在邏輯上是自洽的。但是,如果康德的本意不是如此,對梁慧星等教授而言,這是一個不當的論據。
在《道德的形而上學原理》中,康德說:“理性的存在者則被叫做‘人’,因為,他們的本性就指出,他們本身就是目的,也就是說,是不可能僅僅被當作手段使用的某種東西”;“在對每一個的目的所使用的手段中,我應該把我的準則限制在那對每一個主體都是作為一個規(guī)律性的普遍有效性的條件上,即,同時被當作一個目的來對待”。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康德也這樣說:“正是由于自由的緣故,每個意志,甚至每個人格自己特有的、針對他自己的意志,都被限制在與理性存在者的自律相一致這個條件上,這個存在者絕不可以僅僅被用作手段,而是同時本身也用作目的。”由此可見,康德反對的是“只將人作為手段,不將人作為目的”,主張的是“如果將人作為手段,必須同時將人作為目的”。
康德將人的“目的”分為“客觀目的”和“主觀目的”?!爸饔^目的”是指每一個個體的“目的”,是人類個體某種行動的動機,即我想如何,“主觀目的”具有個體性?!翱陀^目的”是指“人性”,所謂“人性”,在《法的形而上學原理》中,康德這樣解釋:“一個人可以是其自己的主人,但是并非其所有者,因為其要為存在于其本身中的人性負責,由于它是屬于人性本身的權利,而并非屬于其個人的權利”,即人類整體的理性和尊嚴??档碌摹爸饔^目的”著眼于人類個體,“客觀目的”著眼于人類整體,人是目的不是手段這一目的公式中,目的是指客觀目的,手段是指主觀目的——“我想如何”,主觀目的對于客觀目的而言是一種事關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手段。因此,康德的目的公式應解讀為人類個體的任何行為都不能違背人類的理性和尊嚴,不能“將人僅僅作為手段,而不同時將其作為目的”。
與之相似,康德反對人在“非理性”狀態(tài)下的自殺行為,因為允許人類的這一行為演化成一項“普遍法則”,將損害人類群體的人性尊嚴。但是,康德并非無條件地反對自殺行為,而是認可為國家利益或者保護他人的生命健康而放棄自己生命??档轮赋觯骸霸诤芏嗲樾蜗?,生命必須被犧牲,尤其當自我保存的義務同那些義務相互沖突時,我必須去犧牲?!笨档绿岢錾梢詾樘囟x務而自我犧牲,就是因為特定義務屬于“客觀目的”。
在康德目的公式的基礎上,黑格爾明確提出具體的人本身就是目的,每一個特殊的人都通過他人的中介肯定自己并得到滿足?!霸谑忻裆鐣?,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但是,他如果不同別人發(fā)生關系,他就不能達到他的全部目的,因此,其他人便成為特殊的人達到目的的手段。但是特殊目的通過同他人的關系就取得了普遍性的形式,并且在滿足他人福利的同時,滿足自己。”不僅如此,黑格爾還提出“人的理性為自然界立法”的觀點,人是一切價值的源泉,自然界因為人而獲得其存在的意義。只要出于人自身的理性和意志自律,即便是具體的人也可以將自己作為一種手段。
馬克思進一步修正了康德的“目的公式”,提出人是目的與手段的統(tǒng)一。馬克思肯定了人作為手段的現實可能性:“每一個人的利益、福利和幸福同他人的福利有不可分割的聯系,這一事實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不言而喻的真理?!瘪R克思明確提出:“每個人只有作為另一個人的手段,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每個人只有作為自我目的(自為的存在)才能成為另一個人的手段(為他的存在);每個人是手段同時又是目的,而且只有成為手段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只有把自己的當作自我目的才能成為手段。”人的價值體現了人作為目的和手段的動態(tài)統(tǒng)一,沒有只作為目的的人,也沒有只作為手段的人。
由此而言,梁慧星教授等均誤讀了康德的目的公式,也沒有注意黑格爾和馬克思的觀點??档履康墓街兴^的“目的”,轉化為權利的話語毋寧說是具有普適性和道義性的“人權”,而不是私法意義上具有自治性和個體性的“人格權”。以康德的“目的公式”證明人格權只具有防御性是一個鮮明的錯誤。除了康德的名言,梁慧星教授等再無其他理據,人格權是防御性權利之說因而不能成立。
關于人格權的積極利用屬性,王利明等教授作了不少的論述。其中,人格權的倫理性是解讀人格權積極利用的節(jié)點,這是爭論雙方唯一的價值共識和爭議準則。
倫理性是人格權的本質屬性,人的倫理價值包括個人價值和群體價值,是人格權的核心價值,決定著人格利益、具體人格權的權利義務、人格權保護的正當性、合理性和可行性。但是,倫理性不是一種抽象的道德信仰,而是人類自我認識、自我定位形成的具體價值取向,是人類文明逐漸進化的產物和表現。生而平等、天賦人權是現代國家公認的倫理價值,但這是文藝復興時期以后才形成的人類共識。一部分自然人不是法律意義的人,這在現代國家絕對不可思議,但在古羅馬理所當然,倫理性從來是世俗的、時代的、地域的。
更為重要的是,倫理性離不開人的生物性。人是萬物之靈,其首先是一種生物。倫理性共識淡化了生物性在人格權中的地位和作用,彷佛生物性僅有自然科學的意義,事實上,生物性是人格權的構成要素,同樣具有法的意義。爭論雙方都以人格要素或人格利益作為載體或媒介,而人格要素或人格利益都是基于人的生物性形成的概念和分類。生命、健康、自由、名譽、隱私等,首先是人的某一生物屬性,進而才賦予相應的倫理屬性,組合為人格權。羅馬法將奴隸當成物品,同時保護身體、貞操、聲譽、身份,倫理性不過是生物性社會化的結果,盡管這種社會化因立法者的價值傾向而表現出強烈的選擇性。人格權的生物性和倫理性不可分離,倫理性源于生物性同時決定生物性的社會意義,生物性產生倫理性的同時制約倫理性的內容和傾向。自殺或安樂死的倫理爭議源于死亡這一生物現象,使得死亡具有不同的社會意義,而死亡的生物意義對倫理的利弊又是不同倫理價值立論的基礎。
人格權的倫理性是生物性的社會反應。生物性是一種自然屬性,屬于客觀范疇。所有的客觀事物都可以被支配和利用,區(qū)別只在于人有無支配和利用的意愿和能力。古代社會有合法的奴隸,現代社會有非法的勞工,人的被支配和利用是一個生物事實,問題只在于社會是否允許。人格要素的支配和利用不是一種創(chuàng)意,而是生物性所決定的客觀存在。懸梁刺股是以自然方式積極利用人格要素的故事;基因編程是以科學方式積極利用人格要素的現實。人格權積極利用的本源是生物性。人格要素被支配和利用是客觀事實,是否允許人格要素被支配和利用是主觀選擇,兩者不可混淆。社會可以不允許某一人格要素的支配和利用,或者不允許以某種方式支配和利用人格要素,但改變不了人格要素被支配和利用的生物事實,這是非法支配和利用人格要素屢禁不止的原因。由此而言,積極利用是人格權的固有屬性,正如消極防御一樣。
梁慧星教授等的失誤就在這里。人格要素的支配和利用與人被支配和利用不是同一概念,將人格要素的支配和利用解讀為不把人當人顯屬邏輯錯誤。人格要素的支配和利用,既可能損害人的主體價值,也可能為人的主體價值增光添彩,這取決與立法對人格要素生物性的認識和應對。所謂積極利用,當然僅指有益于人的主體價值的情形。
在現代社會,人格要素的生物性有了嶄新的意義。現代生命科學技術不斷發(fā)掘和改良人格要素,拓展人格要素的利用范圍,提升人格要素的利用價值,極大改變了人格要素的自然狀態(tài)?,F代生命科學技術大大減少人類生老病死的痛苦,顯著提升人類生命、健康、尊嚴的質量,促使人體資源有益于人的主體價值,為人格權的積極利用提供了強大的動力。
志愿者和無償捐獻一直是生命科學技術的人體資源來源,但是,這是一種有限的人體資源供應,阻礙著生命科學技術的進一步發(fā)展和大規(guī)模應用,人類因而面臨守成或革新的選擇。美國是生命科學技術最發(fā)達的國家,也是母乳、卵子和血液等人體資源可以交易的國家。斯旺森教授從制度史的角度論證了人體資源衍生財產利益的正當性。有條件地允許人體資源市場化,是現代社會實現人的主體價值的路徑之一。同時,生命科學技術具有兩面性,既可能開發(fā)人的生物性潛能,也可能危害人的生命、健康、尊嚴。因而,人體資源市場化也具有兩面性。
為此,“倫理價值優(yōu)先兼顧經濟利益”應為物質性人格權的立法原則。這一原則的基本含義是:人的主體價值是物質性人格權積極利用的最高目的和準則,為充分實現人的主體價值,在嚴格控制的條件下可以允許某些人體資源市場化。具體而言:
積極利用必須立足于人格要素的生物性。生物性是人的主體價值的生理基礎,只有生物意義上有益于人的主體價值,才有積極利用的必要性和正當性。在現代社會,生物性主要依賴生命科學技術,其對人的主體價值的積極或消極影響通過一定的技術分析和指標加以確定。對供體者不產生永久性傷害的人體資源可以積極利用,反之則否。
積極利用必須評估人格要素的倫理性。有益于人的主體價值,不僅需要生物性證明,而且需要倫理性證明。人格要素的倫理性是一定社會主流倫理對人體資源的道德評價,不同的評價賦予人格要素不同的倫理價值。主流倫理是一個社會多數人的道德共識和行為準則,由歷史、文化、信仰、利益、制度等各種因素融合而成,具有短期難以改變的社會支配力,是人格要素生物性社會化的向導。倫理性是積極利用的決定性指標。
積極利用必須確立人格要素的自主權。自我決定是人的主體價值的本質和核心,自主支配和利用自己身體是自我決定權的最低要求。在符合生物性和倫理性要求的前提下,人體資源是否利用、如何利用由人格權人自行決定,因為只有本人才能切身體會其中的利弊,只有本人才能承擔各種可能伴隨一生的后果和風險。人體資源的利用,絕不能適用以當事人利益平衡為支點的法律規(guī)則,包括代理、實際履行、強制執(zhí)行等。
積極利用必須建立嚴格有效的監(jiān)管制度。人體資源依賴普通人難以掌握的生命科學技術,其資源價值、技術成本、利用效益的信息難以對稱,極易淪為中介牟利的“工具”。人體資源的研究和應用大多具有個體試驗的意義,極易出現突破主流倫理底線的情形。人體資源絕大多數嚴重短缺,市場化只能起到緩解的作用,黑市交易幾乎是全球性的問題??梢哉f,沒有嚴格有效的監(jiān)管制度就無所謂人體資源的積極利用。因而,應設立專業(yè)的機構主管人體資源的利用,審查個案的生物性、倫理性,批準和登記審查通過的個案,動態(tài)監(jiān)管個案的實施過程。對可以市場化的人體資源,應指定交易場所、統(tǒng)一交易程序、管制交易價格、打擊違規(guī)交易,確保交易的透明和公平。
《人格權編》肯定物質性人格權的積極利用性質,是民法典現代化、中國化的重大成就。但這只是一個開端,物質性人格權的積極利用需要更為清晰的法理、更為明確的方向、更多合理的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