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陽
那是一個晚秋的黃昏。我爬上了故鄉(xiāng)的一座山巒。山巒離家很近,近在眼前,我兒時常在它腳下砍柴、嬉戲,卻因為它山陡林密,從來沒有上去過。直到那天,我登上山巔,一些不知被時空遺忘了多久的石屋,才在一瞬間出現(xiàn)在眼里。
石屋早已坍圮。深厚的蒼苔,縫合了墻基與山石寬窄淺深的縫隙。四面殘墻猶如懷抱,庇護的草木繁郁。山巔的秋來得早,也來得深,屋角墻沿隨處可見的酸棗刺,荊棵樹,已給殘墟鋪蓋上層層黃衣。通紅的酸棗無人采摘,在蒼老的枝頭耗盡了水分,于透進殘墟的風中寂寂搖晃、顫動。生滿墻頭的枯茅,被勁風梳刮得整整齊齊,琴弦一樣利落,發(fā)絲一般纖細,發(fā)出凄清的琴音。高過墻頭的榆樹,只剩下蓬蓬雜雜的枝丫,劃出一陣陣咿咿呀呀的凌厲之聲。然而殘墟巋然,然而殘墟默然,在世人遺忘已久的山巔上,在秋風洶涌凜冽的波濤中,在秋陽稀薄如血的殘照里。
它們是何時所建?它們是何人所建?建來是為了什么?它們又是何時被棄?何由被棄?為什么我與它們近在咫尺,卻從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也從未聽身邊的老人談起?盡管他們也已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
無人可以問詢。晚秋山風呼嘯,從一望蒼茫的遠方澎湃而來,把殘墟的外墻砰砰地拍打,一瞬間破碎出無數(shù)聲響,形音皆像沖鋒陷陣的號角。我恍惚覺得,這凌駕山巔的殘墟,曾經(jīng)是戰(zhàn)斗的堡壘,一塊又一塊巨石,是一個又一個戰(zhàn)士,從山巔滾碾而下,讓山腳的蟲蟻瞬間迸散,迸散成一片茫茫。山風依舊洶涌,高過墻頭的榆樹迎風擺動,枝丫在高曠的暮空沙沙作響,形如垂天之云,聲如二胡弦音。我恍惚又覺得,這藏匿山巔的殘墟,曾經(jīng)是一方巢穴,紛紛雜雜的黃葉瘦枝,在風暴的淫威下,不住地向屋角瑟縮、聚攏,終于雨住風止了,它們搖曳于高高的墻頭之上,濺起一抹抹血色的殘陽。歲月隱隱,殘墟寂寂,幻象皆失,只有枯高的茅草,撥弄著清寂的琴音。哦!塵世嘈雜,這遙筑山巔的陋室,又怎知不是一位高人超然方外的逸舉?
陣陣秋風,由起到息,在殘墟的不同部位,演奏出不同的樂曲,時而是嗩吶的激昂,時而是二胡的悠長,時而是琴音的清寂。眼前的殘墟,也忽而是庇佑良善的堡壘,忽而是滋生傳奇的巢穴,忽而是超然凡塵的陋室。殘墟之“殘”,卻讓馳騁的想象無拘無束,變幻萬端。
這越發(fā)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彎下腰來,開始在殘墟間穿梭,尋找實實在在的證據(jù),一切歷史的遺存,一切煙火的氣息,乃至物件、文字和符號、痕跡。然而無果。殘墟已經(jīng)被山巔坦蕩的風云雷電,滌洗得內(nèi)外干凈,血色殘陽中,一片片鮮艷的蒼白,像許多龐然大物,腐爛了肌肉,風化了皮毛,不辨種屬,滿目狼藉。迷失其間,我仿佛也變得輕盈起來,被秋風的波濤浮起,在亦真亦幻的過往中顛簸,只有被蒼老的荊棘牽住了衣角,才感覺到了軀體的存在和有形。
也許只有那些在此寄居過的生命,才能給我以準確的答案。然而,歷經(jīng)時局的動蕩,歲月的淘洗,以天地之大,世事無常,他們現(xiàn)今又漂泊何方——是在這山腳一望可見的村子,還是在山巔目不可及的遠方?他們又是否還記得這里,記得這些塵封的記憶?這些塵封的記憶,又有著怎樣的愛恨、怎樣的悲喜,讓這些飽歷滄桑、頑強跳動的心臟,生出怎樣的漣漪?及至物是人非,他們還是否愿意開口把即將凋落歲月深處的故事講起?就如我身邊的那些老人,究竟是不知道這座近在咫尺的殘墟的存在,還是全都不愿舊事重提?抑或是歲月的嬗變早已使他們心中一片云淡風輕?
心隨著黃昏漸漸沉郁,我怏怏走出殘墟,回頭一望,卻發(fā)現(xiàn)答案已經(jīng)擺在那里。看似僵硬的殘墟,早已在山巔反復(fù)的日曬風吹中,柔軟了石質(zhì)的軀體。墻頭的茅草,是它新生的頭發(fā);懷抱中的草木,已然茁壯繁郁,連腳底與山石的縫隙,也被蒼苔縫合嚴密,它們也重新和生自太古的山巒,融為一體。融合的過程,無聲無息;融合的結(jié)果,無痕無跡,就像隨著山巒一同誕生,非由人力,也從無人居。一切消逝的或存在的生命,創(chuàng)造寄身的所有,所有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得失輸贏、是非善惡,以及對其無休無止的執(zhí)著或執(zhí)迷,超脫或逃避,追尋或迷失,終將湮滅于時空永恒的荒寂,化作一片濡染著血色的景象。暝暝暮色漸起,漠漠殘暉淡去,在斑斕的蒼穹上,夕照越發(fā)濃重、壯觀,恰如返璞歸真的人生。
如果說默然也是一種訴說,斑斕便是它的回答。罩滿暮色的山巔,萬象沉靜,殘墟一如沉入湖底。颯颯秋風吹過墻石間隙,浮起葉影,仿佛有一支斷斷續(xù)續(xù)的塤曲,縈繞天際。
臨別,我雙手撫過它們粗糙冰涼的皮膚。時空無涯,草木一秋,或許,我與它們的相逢,也只在這個晚秋的黃昏。過往,我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余生,我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來。明天,我將去往遠方的繁華,而它,注定要在遺忘中繼續(xù)沉默。此刻,暮色已經(jīng)晦暗了天地,我必須立即下山。一別許是永別,咫尺而又天涯,我不愿刻字記游,以庸俗的徒勞,破壞它始終默然的訴說,然而,我溫熱柔軟的血肉,還是愿意在它冰涼的殘軀上,留下自己的溫度。
這點溫度,來自人性的溫暖。
人走后,新月如水,天地間一片澄澈。
殘墟,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