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丁
一
2019年夏天,我和賦格前往愛琴海北邊的這個小鎮(zhèn)。鎮(zhèn)子叫烏力諾波利斯,是通往圣山的門戶。長途大巴在鎮(zhèn)子中央的小廣場停下。下車時,賦格把老花鏡掉在了車上。他瘦了很多,走路步伐輕快,看不出實際年齡。我的樣子估計很疲倦。這是八月底,海灘季快結(jié)束了,我們都曬得很黑。
這里很少有亞洲人。我們住在兩百米之外的馬其頓旅館。當(dāng)天下午,賦格去海灘游泳,我找了一塊礁石,躺著曬太陽。海灘上有女人在游泳。賦格說,也許這些女人的丈夫都進了圣山,而她們只能在海灘消磨時間。傍晚,我們大吃了一頓,為未來三天存儲脂肪?;芈灭^的路上,我們在超市買了六塊芝麻餅干,每人每天兩塊。我們對圣山半島的物質(zhì)狀況一無所知。
第二天清早,鎮(zhèn)上的圣山辦事處排起了長隊。每人繳30歐元,可拿到一張打印的圣山許可證。半島上,吃住都免費,但為了這次行程,賦格寫了十幾封郵件,打了幾十通電話,終于預(yù)訂到三家修道院,分布在半島的三個方向。這次不走回頭路,除非我們信仰東正教,否則似乎沒必要再來。因此這張證書值得紀念,得穩(wěn)妥保存,我們小心地折疊起這張紙,放進背包。
九點半左右,我們朝碼頭走去。賦格穿了一件花襯衫,戴白色棒球帽。我穿黑色T恤和短褲。為了減少重量,背包里只帶了一件T恤,一條長褲,一條內(nèi)褲和一雙襪子。有人說島上不允許吸煙,我在背包里藏了三包煙。如果被發(fā)現(xiàn),我就扔進海里。碼頭上,所有男人正從廣場那邊涌來,朝渡輪走去。岸上站著一個工作人員,也許是警察,沒穿制服。他攔住了我們。
他指了指我們的下半身,露出的小腿,搖搖頭,又擺擺手。我們背著包逆著人潮,回到碼頭的移動廁所。賦格說,他早上穿短褲時就有點擔(dān)心。我說,露小腿是對神不尊重,還是對教士?站在廁所外,我們脫了短褲,換上長褲。穿褲子的時候,我擔(dān)心下船時是否還要脫褲子檢查。
這艘渡輪一共三層。第一層停放汽車,第二層是室內(nèi)客艙,第三層是個帶頂棚的露臺。我們爬上了頂層的露臺。
賦格找了個空座坐下。我卸下背包,擱在甲板上,然后倚著欄桿,看海底下的魚。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魚聚在水底,像一艘黑色潛艇埋伏在這艘渡輪底下。旁邊一個男孩正在投喂面包屑。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其中一條魚身上,看它搶到了多少面包塊。它什么也沒搶到。幾分鐘后,這里吸引了一群海鷗過來。那條魚也許會被海鷗吃掉。
我扭過頭,打量著這個露臺上的男人們。甲板上彌漫著一種懶散的氣氛,可能是因為強烈的陽光,也可能是沒有女人在場,無人在意自己的形象。幾個修道士站在角落,一身黑衣,留著標(biāo)志性的長胡須。
一個老頭出現(xiàn)了。人們還沒搞清楚他是怎么出現(xiàn)的,他就從甲板隔層掏出兩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袋子里裝滿了各種小飾品,他全部倒在了甲板上。手鏈、十字架、項鏈和圣母像。他身上的教士服很破舊,導(dǎo)致人們對他售賣的東西也產(chǎn)生了懷疑。我走過去,挑選了片刻,買了一條手鏈。這條手鏈?zhǔn)瞧ぶ频?,嵌著一個金色十字架。我戴在右手。
海水太藍了,藍得耀眼,水面上像鋪了一層玻璃。一群海鷗跟在船尾,船尾翻滾著浪花。賦格說,你看到飛魚了嗎?我說,那是飛魚?我以為那只是被螺旋槳卷起來的小魚。聽說海鷗跟著船走,就是因為可以吃到它們。船上有幾個男人掰著面包屑,攤在掌心,海鷗漂亮地滑翔過來,像一尊雕塑停在空中,輕輕叼走了那片面包。我看著不遠處的陸地,尋找圣山和烏力諾波利斯之間的分界線,沒有河流,也沒有欄桿或電網(wǎng)。我說,難道不會有女人就那么坦然走進去嗎?
輪船開始在一些小碼頭???,每個碼頭幾乎都有一個修道院,顏色鮮艷,像童話里的城堡。接著我們看到了一座龐大的嶄新建筑,像一棟海邊的五星級酒店。這家修道院看起來很有錢。賦格說,也許是俄羅斯的。
中午十二點,我們準(zhǔn)時抵達了圣山的達芙妮港口。排隊下船時,前面的修道士背著一個黑色大背包,兩側(cè)口袋里分別插了兩瓶葡萄酒。背包很鼓,也許里面也是酒。
一下船大家就開始跑,跑向不遠處的大巴車。我們行李不多,跑起來比別人快,上了車找到兩個空位,趕緊坐下。很快車就滿員了,但男人們還在往里面擠。他們?nèi)加指哂謮?,走道上站滿了人,幾個修道士也站著,但沒人讓位。大巴車不情愿地上路了,開始爬山,沿途都是土路,玻璃窗外全都是飛揚的塵土。我們立即睡著了。
醒來時發(fā)現(xiàn)已到了一個小鎮(zhèn),名叫卡里埃斯,是圣山的商業(yè)交通中心。所有男人都下了車,沿街站成一排,行李全都擱在地上。畫面有點詭異,可能是顏色太單一,也可能是太安靜,或者只因為全都是男人。幾個小男孩也無精打采,跟著父親坐在街沿上。
賦格說,我們得先去辦理通行證,再坐中巴車,去預(yù)訂的第一家修道院。他說完就去尋找辦公室。我跟那些沉默的男人站在一起。因為個子太矮,我覺得自己也像個被父親帶出來的小男孩。幾分鐘后,賦格回來了,說沒找到辦公室。他盯著墻上的各種通告看,但只有希臘字母,沒有英文。然后他走進商店。商店老板說,往前走有個藍色窗口,去那里問問。我們一起走過去。藍色窗口的人說,辦公室已經(jīng)關(guān)了,明天才開,但你們想去的那家修道院太遠了,現(xiàn)在沒有中巴車了,只能坐船去,或者出租車,需要150歐元。聽完后,我們都沉默了。我說,實在沒地方住,鎮(zhèn)上也是可以露宿的。賦格固執(zhí)地繞了兩圈之后,回到了藍色窗口。那個人說,你們也可以去試試旁邊的那家僧侶團,說不定那里有客房,走路幾分鐘就到。
到目前為止,卡里埃斯的情況跟我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鎮(zhèn)子雖然不大,但有一家咖啡館,一個小型超市,超市里賣很多紅酒,還有烏糟酒。我發(fā)現(xiàn)了我們昨天買的芝麻餅,這里貴四毛錢。鎮(zhèn)上還有幾家小商店,什么都賣,賣很多建材五金。有一家餐館,屋子里坐了幾桌男人。我們也走了進去。
賦格要了一份蔬菜沙拉。我點了一碗湯,湯里有很多豆子。面包很硬。吃飯時,我建議去那家僧侶團看看。
遠遠看去,那個僧侶團更像一座大修道院,而且是俄羅斯風(fēng)格的。金色圓頂,富麗堂皇。我們走過大鐵門,鐵門上有一把大鎖。穿過一個露天院子,過一座人行天橋,走進一棟像學(xué)生宿舍似的大樓。一樓右手第一間屋里,一個修道士正在整理桌上的玻璃杯。另外兩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沉默地看著我們。
我們被安排在二樓的46號房間。走廊很寬敞,兩邊都是房間。和宿舍一樣,樓層中間是盥洗室。房間里有五張單人木床,干凈的床單和毯子,兩個幽深的窗戶,窗臺上立著一個畫框,畫上是圣母瑪利亞。修士臨走時說,晚飯是四點,禱告五點半,八點鎖大門,第二天凌晨四點又是禱告,接著是早飯,抽煙到大門外。我去廁所,撒尿時我看到了大海。
那天下午,我們決定只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一走出大門,我就點燃了一支煙。我們幾分鐘就走回了卡里埃斯,又花幾分鐘逛完了小鎮(zhèn),再往前走,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座外表破舊的修道院。賦格看了看地圖說,這是圣山最古老的三個修道院之一。走進庭院,賦格進了小教堂看壁畫,我坐在外面的走廊上。離我不遠,坐著一個中年男人。我們互相看了很久,沒有說話。
出了這家修道院,我們繼續(xù)往前走,走到一個俯瞰大海的斜坡上。天空很藍,海水也很藍,山上全是綠色。我們坐在亭子里休息。亭子里有個修道士,擺了個小攤,也在售賣紀念品,比船上的便宜。賦格挑了很久,最后選了一串藍白相間的編織手鏈。他立即套在了手腕上,越看越喜歡。他又擔(dān)心時間久了會不會掉顏色。他說白色會逐漸暗淡。
下午四點,我們慢慢走回宿舍。食堂在對面的地下室,門還沒開,院子里四處站著一些男人。因為人群比較分散,互相又隔得很遠,這里看起來像一個熟悉的電影場景。所有人都沉默著,好像等這頓晚飯等了好幾年。我低聲說,四點已經(jīng)過了。然后不知道哪里冒出來一隊黑衣修士,急速地走下臺階,進了食堂。我們排在了隊伍的最后。
這個地下室透著涼意,穹頂上掛滿了吊燈。餐桌由十幾個長條桌組成,擺成了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形。修士們坐在十字架的上方,客人坐在兩邊。賦格坐到了十字架的末尾,我坐在倒數(shù)第三桌。
每張桌子的食物都一樣。盤子是鐵制的,我好像聽到了牙齒劃過鐵器的滋滋聲。一盤魚,分成了十幾塊。魚盤里有幾顆大土豆。一小碗蔬菜沙拉。兩個鐵杯,一個裝了半杯酒,一個倒扣著,杯底放著四顆葡萄。此外還有一大盤葡萄和面包。
所有人全都站著。一個修士開始禱告,所有人立即坐下了。
我剛坐下,對面的那個男人迅速搶了一顆土豆。另一個男人瞬間拿走了魚盤里的夾子。那個夾子再也沒輪到我手上。我只好用叉子叉了一個魚塊,吃了一口,放下了。面包又酸又硬。我倒了一點酒,堅持喝完了。最后,我也沒搶到土豆,只吃了幾顆葡萄。
我身邊坐著一個年輕人,留著稀疏的胡子。他吃得賣力而且歡快。他一坐下就先吃了幾顆葡萄,夾了兩個魚塊,并且把魚盤里的湯也倒進了自己的盤子里,用面包蘸著湯吃。他一共吃了十片面包,喝了半杯酒。當(dāng)湯和酒都快沒了,他把涼水摻進了剩下的酒里,吃光了最后的面包。這時,一直站在窗戶前禱告的修士突然結(jié)束了禱告,所有人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站起來,排隊走出了地下室。
走到外面,賦格說,這個葡萄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的葡萄。
回到房間,其他三張床來了客人。一個年輕男人只穿了一條內(nèi)褲,仰躺著睡著了。另一個很瘦的中年男人蜷縮著身體。第三個是老人,他睜著眼睛望著我們。沒人說話。我們躺在各自的床上,再次立即睡著了。
醒來時,天還是亮的。只睡了十幾分鐘,卻像睡了一夜。我們下樓,走到院子里。迎面走來一個人,端著一個大碗,碗里疊著一堆面包、西紅柿和蘋果。他攔住了我們。我發(fā)現(xiàn)他就是晚飯時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年輕人,看來他又去廚房拿了很多吃的。他費力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說要給我們一個網(wǎng)址,那里有東正教的很多信息。他用不熟練的英文說,那些信息都是中文。他說自己從俄羅斯來。他猶豫著,遲疑著,問我還要不要面包。
我們再次走出大門,又點燃了一支煙。又去鎮(zhèn)子里逛了逛,最后坐在另一個眺望大海的涼亭里,再次睡著了。醒來后,我在亭子的欄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海報,手繪的黑白宗教畫。我們又坐了半天,沒人前來。賦格最后帶走了那幅畫。
傍晚,天空沉下去了。賦格獨自回到房間。我還在院子里走動,想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抽煙,大門已鎖上。但無論去哪里,我都會看見一兩個男人待在那些角落。他們什么也沒做,只是站著,沉默著,注視著一棵樹或者天空。我最后放棄了抽煙,獨自站在那里,看這些男人。
回到房間,賦格遞給我一個冰箱貼,上面是一幅圣母瑪利亞的畫像。他說是那個瘦男人送的。他來自羅馬尼亞,住在雅西。我想我坐火車去摩爾多瓦時,曾路過那個城市。
夜里十點,羅馬尼亞人開始打電話。打到半途,他突然走到賦格的床邊,把電話遞給賦格,說他兒子在電話里。他打開了免提。兒子說,他父親有些問題想問你們,他負責(zé)翻譯。我躺在床上,打開電腦,記錄了整個通話過程:
——我們每周日都要去教堂,你們?nèi)幔?/p>
——我大多數(shù)時候待在家里。
——你們明天早上四點去禱告嗎?
——可能會。
——你們明天早上會禱告多久?
——我們不知道禱告有多長。如果有英文,也許我們可以待長一點。
——語言其實不是問題。我去過好多教堂,我也聽不懂,但只要用你的心,就能感受到。
——好的。
——在你們的宗教里,神是什么?
——如果你是佛教徒,也許沒有具體的神,更像是一種哲學(xué)。
——那個冰箱貼上的圖片,圣母瑪利亞,很重要。
——我知道了。
——你手上戴的那個手鏈?zhǔn)鞘裁匆馑迹?/p>
——這是我今天才買的。
——你戴這個回去,朋友們不會讓你摘下嗎?
——不會。
——記得明天早上去禱告啊。
——太早了,但我們會盡量的。
這時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敲門,大聲吼道:小聲點!賦格松了一口氣。他拿起洗漱用具,打算去盥洗室。我突然看到,賦格一直戴著一副墨鏡。自從丟了老花鏡之后,他晚上只能用老花墨鏡看手機了。
第二天,賦格摘掉了他新買的手鏈。
二
半夜三點多,黑夜中傳來一陣敲鐘的聲音。第一道和第二道是敲的木板,第三道敲的是小銅鐘,最后一次洪亮極了。我聽見羅馬尼亞人和老頭在穿衣,那個只穿一條內(nèi)褲的年輕大漢紋絲不動。賦格不作聲響。等再次醒來,七點半,天已經(jīng)亮了。我們收拾好背包,整理床單,疊好毯子,準(zhǔn)備離開。
這時那個羅馬尼亞人進了屋,看見我們要走,立即轉(zhuǎn)身又沖了出去。我站在窗口,看見他沖出這棟樓,跑到了大門處的禮品店,然后又迅速沖了回來。他手里提著一個紙袋,好像是買了東西。我隱隱覺得不對,跟賦格打了招呼,先出了門。在樓梯間,那個羅馬尼亞人攔住了我,從紙袋里掏出一條項鏈。我不知所措,任憑對方把項鏈掛在了我的脖子上。那是個木頭的十字架。隨后那羅馬尼亞人進了屋,我聽見一陣爭論。賦格出來后說,他沒收下那條項鏈。
在樓下,我們又碰到了那個年輕的俄羅斯人。他剛吃完早飯,手里沒拿任何東西。他再次掏出手機,試圖打開那個鏈接。他親切地稱呼我們?yōu)樾值堋K娜A為手機屏幕裂了一道縫,讓我在手機里輸入電子郵箱地址。然后他從挎包里掏出一個無線網(wǎng)絡(luò)發(fā)送器,關(guān)掉手機,重啟,看見郵件發(fā)送成功,他才放我們離開了。
賦格說,這個年輕人長得不像斯拉夫人,也許身上有蒙古人的血統(tǒng),而且眼神里有一種謙卑。我說,他應(yīng)該沒有惡意,那個羅馬尼亞人也沒有。
我們走到鎮(zhèn)上。小廣場再次站滿了男人,大家都在等中巴車。咖啡館人不多,我們走進去,要了一杯咖啡,一杯茶,兩張菠菜餅。坐了一會兒,這里就擠滿了人,外面也是黑壓壓一片,路上全都是行李,還有人帶了戶外裝備。賦格說,可能是去露營的。我們看了地圖,發(fā)現(xiàn)第二天預(yù)訂的修道院在海邊,離鎮(zhèn)子只有幾公里,并不遠。我們決定走過去。
走下一道斜坡,又走上了一條水泥公路,往東海岸方向走,可是海到底在哪里呢,我們也不知道。我關(guān)了手機,賦格偶爾看看地圖,路上其實有指示牌,而且也沒什么車,更沒有行人。上午的太陽一點兒都不烈,公路兩邊全都是樹。我們像行走在一座大山森林的腹地。有時回頭望,我能看見背后的整個山脈起伏,大片大片的綠色中間,會突然出現(xiàn)一些五顏六色的建筑,一些金色的圓形尖頂。可能是隱士自己修的房子,我聽說很多人在這里悄悄地度過了一生。天空就像海水那么藍,有時出現(xiàn)一些云朵。我們心情很好,討論著那個羅馬尼亞人,那個俄羅斯年輕人。我有點后悔,是不是態(tài)度不夠友好。如果我也有信仰,該多好。
突然看到了海,海邊就是那個修道院。賦格說這是圣山規(guī)模最小的一家,建在海邊一個巨大巖石上。走到近處,我們在一個很像羅馬式水渠的地方停下來,水渠也許還在使用。我抽了一支煙,再和賦格走向大門。
接待處是個非常小的房間,一個修士坐在屋里。他很瘦,留著長胡子,因為太高了,他站起來的時候仿佛要頂?shù)教旎ò濉K沽藘杀?,抓了三顆土耳其軟糖放在盤子里,然后坐下來,坐在房間的角落。他慢吞吞地輕聲說,這個修道院有五百年歷史了。晚上六點和凌晨三點禱告。他說,你們從中國那么遠的地方來嗎?賦格說,很早就想來了,但現(xiàn)在才拿到了許可證。他又問你們是東正教徒嗎?不是。那么禱告時只能坐在最后面,不能進里面的小教堂。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我們只好分別吃了一顆糖。
修士拿上鑰匙,我們跟著他,沒進修道院,卻走到了外面水渠邊上的一棟兩層小樓,看樣子是新建的。一共十個房間,共用兩個衛(wèi)生間。我們住在八號房,屋里有三張木床,鋪著淡藍色的床單,一條毛巾。還有一張桌子,桌上一盞玻璃煤油燈,盤子里有一盒火柴。修士說,走廊上有充電的插座,但晚上六點后就沒電了。我朝窗外望去,可以看到一片菜地,再遠一點點,還能看見大海。
十分鐘后,我們聽到了打鈴聲。午飯在大門內(nèi)側(cè)的二樓,我們遲到了,樓上傳來集體坐下的聲音。這個食堂很小,墻上都是壁畫,好像坐在文物里吃飯。窗外就是海,能聽到海浪拍打著礁石。就餐的人也很少,除了幾個修士,客人不超過十個。我對面坐著一個亞洲男孩。除了我們,他是我在圣山看到的第一個亞洲人。食物很簡單,每人一盤綠豆湯,湯里有洋蔥。大家分享一籃面包,一盤橄欖,一個切成四份的大西瓜。最后,每人可享受兩個西紅柿。我全部吃掉了。
吃完飯下了樓,賦格說,這可能是圣山最舒服的住宿地了,但這里這么好,我們凌晨三點要去禱告嗎?
接下來,我們有一整個下午可以閑逛。修士說,可以沿著海邊的懸崖步行,朝兩個方向走,都有修道院,都需要一個小時。我們隨便選了個方向,往北走,走進了一條林間小路,地上全是落葉,枯黃的落葉。我們聞到了一股臭味,往下看,是一個垃圾場。這條路似乎很少有人走,爬坡,再下坡,彎彎曲曲,有時前面好像根本沒有路了,我們不得不順著巖石滑下去。有時一條水溝擋住了去路,如果下雨,肯定是過不去的。我撿了一根樹枝,害怕有蛇。每次踩在樹葉堆積的路面,我都聽見旁邊的草叢似乎有動靜。我看見一條很小的四腳蛇爬過前方。賦格說,他聽說山上有狼。我說狼群會在白天出現(xiàn)嗎?我們途經(jīng)一個廢棄的房屋,建在臨海的一處峭壁上,也許是某個隱士突然想回到塵世,因此把房子丟在這里了。然后前方突然跑來了一只狗,套著項圈,它的主人在后面追過來。我們還碰見了三個少年,嬉鬧著從身邊經(jīng)過。最后,當(dāng)我們終于抵達了那家修道院,站在已衰敗的海灘上,我看見一個巨大的十字架,立在一個巨大的礁石上,好像在朝我發(fā)出怒吼。
一個小時后我們開始往回走。在那家修道院,賦格什么也沒看見。他等待著小教堂開門,想看看里面的壁畫,他等了很久很久,但沒人理會他。我們原路返回,再次踏上了那條曲折的山路,又碰見了那三個少年,那條套著項圈的狗,狗的主人,聞到了垃圾的味道。但回程的時間似乎快了很多。我想怎么總是這樣,去程很慢,返程很快。就像活著是很慢的,死卻很快。
回到房間,我突然感到了一種自由。因為這個宿舍樓建在修道院外面,所以沒有大門,我們甚至可以深夜走去海邊,隨時去戶外抽煙。我剛到時就發(fā)現(xiàn)了走廊外放著兩個煙灰缸。賦格打算洗澡。我?guī)Я艘槐緯呦蚝_叀?/p>
在修道院大門的不遠處,有一個懸崖露臺,搭著葡萄架。我找了個木樁坐下,涼風(fēng)吹來,身后的十幾米下面,驚濤拍浪。有一陣我沒看書,望著遠處的圣山,那山名叫阿索斯,是這個半島上最高的山峰,峰頂似乎還有積雪,是白色的。我猶豫著,要不要跟坐在旁邊的人打招呼,就是那個午飯時坐在我對面的亞洲男孩。
他又瘦又小,穿一件皺皺的花襯衫,戴著眼鏡,手腕上有一塊黑色電子表,還戴了幾串黑色手鏈。他低著頭,正在看一本像字典一樣的書。我打了個招呼。他沒反應(yīng)。我又大聲叫了一句。那男孩回過神來,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一個人。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很高興,但英語不太順暢。他說他來自印度尼西亞,21歲,要在這里待一年。我聽到一年,僵住了。男孩窘迫地笑了起來。他說已經(jīng)待了兩個月,還剩下十個月。我問他看的是什么書,他說是詞典,他正在學(xué)習(xí)希臘語。他問我來自哪里,我說中國。他說他有一半的中國血統(tǒng),父親是中國人。他有個18歲的弟弟,兩個姐姐。但是全家除了他,其余都是穆斯林。讀高中的時候,他被書上的東正教堂吸引了,他想知道這個宗教到底是怎樣的。他說印尼差不多有二十萬東正教徒,卻沒有一家修道院。如果他能在這里成為一個修士,他最終會回到印尼,建一個修道院。我說,錢呢?男孩說,先不用考慮這個問題。他目前面對的問題是,除了學(xué)習(xí)希臘語,他還想學(xué)俄羅斯語。我沒說話。男孩說,聽聽你內(nèi)心的召喚。
這時來了一個沒戴帽子的修士,他的黑色長袍卷到了腰間,叼著一支煙坐在男孩身邊,看起來像個嬉皮士。男孩說,這是我的希臘語老師。
我回到房間,馬上把這個男孩的故事告訴了賦格。他洗完澡躺在床上,盯著手機看資料。他好像不太關(guān)心,心不在焉地問了幾個問題。我想他是出于禮貌才問的,而昨天晚上被那個羅馬尼亞人纏了那么久。他此刻還戴著那副老花墨鏡,說他查到了一些這家修道院的資料,這里有一個非常珍貴的文物,是一幅圣尼古拉的畫像。據(jù)說人們無意中從海底撈出了這幅圣像,一只牡蠣粘在圣尼古拉的額頭。扒開牡蠣后,這位圣徒的額頭流出了鮮血。
六點過了,我們離開房間,走進了修道院。在小教堂,我們只能坐在最靠外的一排椅子上。屋里很黑,我們花了好長時間才適應(yīng)光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香味。難熬地坐了十幾分鐘后,我們悄悄走了出去。晚飯前,我在露臺抽煙,賦格在翻讀一本《圣經(jīng)》。晚飯和中午幾乎一模一樣,但西紅柿少了一個,西瓜變成了紅色大李子。
天快黑了。我提議去海邊散步。我們沿著一條小路走下去,到了一個廢棄的碼頭。這里還有幾處房屋,停了兩艘小船。賦格說,明天三點怕是起不來了。我說算了,我不會再來了。賦格說,我也是,不會再來了。我們又慢慢走回去,經(jīng)過了白天看到的那一大片菜地,種著茄子、西紅柿、南瓜、豇豆,以及綠油油的青菜。
回到宿舍,走廊上點起了煤油燈。衛(wèi)生間和淋浴間也都點上了。賦格躺在床上,我覺得屋里很悶熱,走到外面抽煙。涼爽的海風(fēng)吹過來,我聽到遠處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聲,找了很久,也不知在哪里。
晚上十點,我還沒睡著。我起床出了門,走到戶外抽煙。石階上坐著兩個年輕人,一邊卷煙一邊聊天。我坐在旁邊,一抬頭,突然發(fā)現(xiàn)滿天都是星星。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天空,像一張密密麻麻織成的網(wǎng),每一個交匯處都有一顆星星。我跑回房間,把賦格叫了出來。最后,我們四個人坐在臺階上,全都仰著頭。賦格指著空中的一條帶子,說那就是銀河。他上次看到銀河還是小時候。他說,有一年在阿富汗旅行,中途在沙漠里過夜,他也看到了類似的天空,但那次仍然沒有今晚的好看。我說,月亮呢,月亮不見了。賦格喃喃自語,真好啊。我又說,我們是不是太渺小了。賦格說,真好啊,一顆流星劃過去了。
三
第三天中午,我們回到了卡里埃斯,坐在同一個餐館里,柜臺里的蔬菜沙拉也沒變。我們點了兩盤茄子,一份豆子。這是我們在圣山吃過的最滿意的一頓。賦格說,他想明白了,因為這些菜有油水,難怪昨天在修道院的食堂,他看見有人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小瓶橄欖油。
剛吃完,門口走進來一個人,朝我們揮手。又是那個年輕的俄羅斯人。
他換了一件白色T恤,黑色長褲,肩挎著一個黑色小包,手里還拎著黑色提包。他睜大眼睛望著我們的樣子,好像是神的旨意把他帶到了這里。他問我們什么時候走。明天。明天去哪里?回塞薩洛尼基。太好了,他驚喜地叫道,你們一定要去塞薩洛尼基的一個修道院,那里有一座圣徒的墓。我們說,好,一定去。但我想肯定不會去的。他又掏出了手機,問我收到郵件了嗎,我說上不了網(wǎng)。他打開手機,在郵箱里尋找已發(fā)送郵件。我探頭看了看,他一共發(fā)了五封郵件給我,發(fā)送人叫亞歷山大·切爾托夫。
亞歷山大就這樣站在桌邊,沒坐下,但也沒走,他又陷入了遲疑、猶豫的狀態(tài),好像舍不得離開我們。有一會兒他打算走了,到了門口又轉(zhuǎn)身回來,掏出一支筆和本子,開始在上面寫字。他寫了整整一頁半,還畫了一張地圖,告訴我們?nèi)绾螌ふ夷羌倚薜涝骸W詈笏K于決定要走,倒退著一步一步離開,他揮手告別的時候,我想再也見不到他了。
賦格說,他的皮膚很好,甚至是透明的。
我說昨天晚上蚊子特別多,幾乎沒怎么睡。半夜我問賦格,明天下午有沒有船離開這里。我問了三次,賦格都沒回答。賦格說,我以為你在說夢話。我問他,只剩下一天了,還要裸泳嗎?他說,就今天。
我們坐上了開往第三個修道院的中巴車。沿著海邊的公路風(fēng)景很美,但我們立即睡著了。醒來是下午兩點。下車時,我看見這家修道院有一個巨大的停機坪,但我從沒聽到過直升機的聲音。
接待處的年輕修士嚴格遵守了四道待客程序。首先端上來一盤軟糖,接著是一杯涼水,然后是一杯酒,最后是咖啡。我說這里太奢侈了。賦格說,這是圣山的第一家修道院。年輕人介紹說,下午五點禱告,接著晚飯,凌晨四點再禱告,早上六點半有中巴車,但需要登記。廁所在樓下,他警告,去廁所不能穿短褲,必須要穿拖鞋。所有這些規(guī)則都用英文貼在了墻上。
這幾乎是一棟全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我們的房間在三樓。屋里共有十一張木床,北邊靠窗的兩個床位已經(jīng)被占了,我們趕緊占領(lǐng)了南邊靠窗的兩張床。推開窗戶,眼前就是大海。我們好像住到了夢中的地方。
我把背包里的東西騰出來,擱在床上,然后出門下了樓。大門外有一條土路,看不到盡頭,也許是去海邊的。我們沿著那條路默默往前走,但越走越?jīng)]底,這條公路始終與海岸線平行延伸,沒有拐彎的意思。我突然看見旁邊一條小路,雜草叢生,好像荒廢已久。我率先走了進去,賦格在后面跟著。兩邊的樹枝遮住了視線,看不到這條路通往哪里,有時踩在倒掉的枝蔓上,有時不得不撥開樹叢。最后,我們跳下了一個小坡,到了海邊。
眼前也是一個廢棄的碼頭,跟昨天晚上見到的那個碼頭很像,一個??看膫}庫,還有個小港灣,但明顯已很久沒人來過這里。岸邊的石頭屋,只剩下了石墻,屋頂不見了。我們在廢墟里走來走去,直到看見一個破舊的小木門。推開那扇門,迎面一陣海浪襲來。這里有巨大的礁石堆,海水清晰見底。朝四周望去,看不到公路,只能遠遠看見半山腰的修道院。
賦格放下背包,取出一條圍巾。他說如果有緊急情況,或許能遮擋一下。然后他順著礁石溜下去,走到水邊。他嘆了口氣,忘了帶拖鞋。
我沒敢下去,也不會游泳。我坐在上面的礁石上,點燃一支煙。然后我脫掉T恤,半裸著躺在石頭上。陽光射在皮膚表面,我感到自己正在變黑。礁石下面,賦格慢慢脫掉了襯衫,長褲,內(nèi)褲,光溜溜地走向水里。水溫也許很涼,他花了好幾分鐘才把自己全部沉入水下,然后揮動手臂,朝更遠處游去。
有時我好像聽到了一陣耳語聲,朝樹林望去,什么也沒看到。也許這個下午,在圣山的最后一天,就應(yīng)該這么刺激地度過。賦格一絲不掛,我也半裸著,而這里連上廁所都不能穿短褲。然后我打了個盹。
半個小時后,也許十幾分鐘,賦格游了回來,爬上礁石。他把圍巾圍在腰間,坐了片刻,曬干了身體,慢慢穿上衣服。他說,夠了。我們把東西塞進背包,回到那扇木門,走回廢墟,再沿著剛才的土路往山上爬去。太陽越來越烈,我們都沒帶水,渴得厲害。不知怎么,走到了一條小路,路中間鋪了一些白色的大理石,蜿蜒著伸向修道院。這是一片漂亮的橄欖林,橄欖已經(jīng)熟了。如果不是很渴,我們可以在這里坐一陣子的,但兩個人都沒說話,沉默地繼續(xù)往上爬,直到站在了修道院的吊腳樓下。
回到房間,賦格直接去洗澡了。我躺在床上,盯著窗外的藍天。對面的兩個人回來了,一個老人,一個中年人。老人說他來自摩爾多瓦,中年人是他兒子,如今居住在西雅圖,這次專程陪他到圣山。他們說,這里出現(xiàn)過很多神跡,世界各地的人都想到這里來,尤其是那些有傷痛的,你們來這里干嗎?我說,我們有其他的傷痛。鐘聲又響了,兩個摩爾多瓦人迅速離開,禱告的時間到了。
賦格推門進來,我說對面是一對父子,兩個摩爾多瓦人,老人可能生病了。隨后我也換上長褲,穿了拖鞋,去二樓洗澡。淋浴間有隔斷,地上的中央嵌著一塊白瓷,我站在那里,想了片刻,這幾天遇到的人都是來治療傷痛的?很快地上積滿了水,地漏出了問題,水已經(jīng)漫到腳踝了。
晚飯前,我們坐在院子里的石階上。幾個修士和客人在附近游蕩,等待吃飯的鐘聲敲響。一個拄著拐棍的老修士突然走了過來。聽說我們從中國來,他說他年輕時是個海員,他的貨船原打算運送一批貨物,從里約熱內(nèi)盧前往中國,但剛出海就出事了,他再也沒去過中國,眼睛也受了傷。然后他拄著拐棍緩慢地朝食堂走去。
這家修道院有一個碩大無比的食堂,以前可能是個大教堂,墻上有很多壁畫,但整個屋頂卻沒了,如今是一塊臨時搭建的藍色棚頂。桌子也很有特點。桌面是一塊白色圓形大理石,圍成一圈的凳子也是石頭做底,鋪著木板。食物也很奢侈。每人一盤主食,由黃瓜、青椒和大米煮成的稀粥,桌上有幾盤西紅柿,一盤蘋果,一盤橄欖,一盤黃瓜,以及一大籃面包,隨意取用。
我們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必須在修士禱告結(jié)束之前吃完晚飯。禱告有多久,你就可以吃多久。我迅速吃完了米飯,但禱告的時間太長了,我只好開始吃橄欖。吃到第二十顆橄欖時,禱告結(jié)束了。
大家排著隊離開食堂,又各自散去。我們走向大門,門外的山坡上有一座涼亭。我坐下來抽煙,看著碧藍的海水。摩爾多瓦父子也來了,他們打了招呼,再也沒說話。還有兩個希臘人正在交流一款單反相機。天色正在暗下去。賦格說,這里八點關(guān)門。我說如果允許,我可以在這里坐到明天,甚至永遠坐下去。我問賦格,如果一個人到了圣山,沒有離開,但是也找不到了,警察怎么辦?賦格說,只能等待你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說如果是在海里,就徹底消失了。
夜里十一點,我還是沒睡著。我沒聽見蚊子的呼喚,但全身瘙癢難當(dāng)。起初是腳,然后是腿,手背,手臂,最后癢到了脖子。我用床單裹住全身,忍了一會兒,等賦格從廁所回來,我說這里不能睡了,床上有跳蚤。賦格呆立了片刻,沒敢坐下,說,去外面吧,外面有凳子。
我們悄悄掩上房門,走了出去。三樓這里有個非常寬闊的走廊,有一個長桌,兩條長椅,正對著修道院內(nèi)的院子。院子中央的小教堂此時漆黑一片,遠處有一排平房,屋檐下掛著一盞路燈。賦格開始看村上春樹的游記,我坐在長椅上,感覺身上有蟲子在游動。我摸了摸脖子,那里出現(xiàn)了一長條鼓起的肉包。借著走廊的燈光,我開始看一篇偵探小說。
半夜兩點,我再也坐不住了。我想下樓去看看大門是否真的鎖上了。如果鎖了,我打算冒險在院子里抽一支煙。我一步一步小心走下樓梯,木板咯吱咯吱。踏上院子的石板地時,我松了一口氣。院子里有涼風(fēng)吹來,我抬頭看天空,星星沒有昨天那么明亮,也許是樓上走廊燈光的緣故。我走向大門,緊鎖著,通道黑漆漆的。然后我張開耳朵聽了半天,除了海浪的聲音,沒有任何腳步聲。我站在通道里,點燃了一支煙,剛吸了一口,趕緊滅了,好像哪里不太對。往回走,走到樓梯口,我突然聽見石頭墻里傳來的呼嚕聲。爬到三樓,賦格問,你去哪里抽煙了?我說,在一片陰影里。幾分鐘后,我們聽見院子傳來腳步聲,一個修士似乎正在巡邏。而走廊上又多了一個人,賦格說,那個人是從另一個宿舍走出來的,可能也被跳蚤咬了。
賦格躺在長椅上睡著了,他沒戴墨鏡,但戴了一副眼罩。
凌晨四點,禱告的鐘聲敲響了。我下了樓,大門仍然緊鎖,整棟宿舍樓都沒有人出來,看來不會有客人起床了。我獨自朝小教堂走去。教堂外的小走廊仍然一片黑暗,沒有開燈。在黑暗中的陰影里,我看見幾個黑色的影子坐在那里。小教堂的門敞開著,我走了進去,發(fā)現(xiàn)只是外屋,頭頂有一盞吊燈,點著兩根蠟燭。我在墻根找了個座位,靜悄悄地坐下。幾分鐘后,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這里的光線。我看見兩個修士站在內(nèi)屋門口兩側(cè),對著墻壁禱告,墻上是壁畫,畫的是圣母瑪利亞。他們面前各點了一支蠟燭。偶爾,從內(nèi)屋出來一個修士,甩著鈴鐺,飄著奇怪的香味。有時他們手里拿著蠟燭,繞著墻壁行走,嘴里念念有詞,再親吻一下墻壁上的畫像。我一動不動,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些人。不知道是天快亮了,還是蠟燭點多了,我覺得這房間越來越明亮。但我沒有感覺到神明,也沒有聽到誰的召喚,我甚至有點困了。不過,我認為在這里待下去,就像這樣,像一個黑暗中的影子,貼在墻壁上,也未嘗不可。但是幾個小時后,我們就得坐船離開這里了,回到烏力諾波利斯,然后再回到塞薩洛尼基??墒墙酉聛?,我又要去哪里呢。一想到這個,我快要在黑暗中哭出來了。
四
達芙妮的碼頭上到處都是人。我看見了幾條流浪狗,還有很多很多貓。我買了一張快船的票。賦格買了慢船。中午十一點五十,快船先來了。我排隊上船,直接爬到了頂樓的露臺,找了個座位,放下背包。
船開了,我站起來倚在欄桿上,朝碼頭望去。賦格站在露天的等候區(qū),擠在人群里。我試著揮揮手,但他沒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