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人造衛(wèi)星(中篇)

        2020-11-16 02:22:02焦沖
        南方文學 2020年5期

        焦沖

        事后推測,婆婆大約是在凌晨四點多突發(fā)腦出血,且屬腦干出血,病程兇險,暈眩、失語、惡心以及手腳麻木等累及全身的癥狀使她痛苦不堪,掙扎著下床,栽倒在地,繼而深度昏迷。早上七點多被公公發(fā)現(xiàn)時已無力回天,送到縣醫(yī)院靠著呼吸機維持了十多個小時后,老公和大姑子、大伯子經過商量做出了選擇——放棄治療。醫(yī)生說,手術不是不能做,但成為植物人是最好的結果,從此躺在床上靠鼻飼維系生命,這種狀況可以持續(xù)好幾年甚至十幾年。然而久病床前無孝子,且不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工作、有家庭,就算有時間、有精力,也難以保證能十幾年如一日地伺候一具毫無知覺的肉體。已經退休的公公更是指望不上,如果他有這份心,婆婆興許不至于到這步田地。據(jù)他回憶,凌晨時曾聽見隔壁房間撲通撲通亂響,還依稀伴有婆婆的喊聲,但他沒有下床查看,他以為婆婆在說夢話,直到早上出了房間發(fā)現(xiàn)早該起床做飯的婆婆不在廚房,這才覺得奇怪,于是推開婆婆房間的門,只見她倒在地上,嘴角積沫,眼睛緊閉,褲襠處因失禁濕了一片。盡管我們覺得公公在婆婆的這次意外中難辭其咎,但他到底是我們的爸爸,作為晚輩,我們不好責難他;婆婆的老弟卻不留情面,他甚至說公公是故意的,早就想她死。老舅這么說可能有點兒過分,但我相信大多數(shù)了解婆婆和公公之間是怎么一回事的人都很難不這么想。

        在我嫁給老公之前,公公婆婆便已分居多年,究其原因可以概括為性格不合,感情不和,生活不睦。關于公公婆婆早年間的事,我先是從老公和大姑子那里聽說過一些,后來又從和婆婆同輩兒的親戚閑聊間窺得少許。一句話來概括,他們的婚姻是個悲劇——公公婆婆都是建國那一年生人,屬牛,在二十歲時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到一起。他們是否有過甜蜜融洽的快樂時光,我不得而知,亦不能妄自揣測,如果只是從我嫁過來之后觀察到的點滴推斷,應該是沒有過,即便有過也如曇花一現(xiàn)。婆婆剛嫁過來時,公公的堂妹正上初中,情竇初開,剛剛有了性別意識的她對這個堂嫂非常滿意。她曾說,婆婆年輕時身材勻稱,秀發(fā)濃密,扎著兩根麻花辮,生了孩子后為方便打理而剪短,用紅頭繩綁成兩把小刷子,很是俏皮。我很難想象婆婆有過那么嬌美的時光,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已是個肥胖的、幾近禿頂?shù)闹欣夏昱?,臉上因為肉多倒顯不出多少皺紋,但歲月摧殘的痕跡顯而易見,加之那粗重、略微混濁的嗓音,幾乎讓她失去了性別特征。直到有一年春節(jié),我到老公的姥姥家拜新年,才在一張五寸照片上看見了年輕時的婆婆——兩條又粗又長的麻花辮隨意地搭在雙肩,帶著少許嬰兒肥的臉上洋溢著開心,樹影落在婆婆鼓起的胸脯上——才明白老公的堂姑所言非虛,據(jù)說那是婆婆十八歲時拍的,和她的兩個妹妹站在后排,前面的長凳上坐著她們的父母,盡管是黑白照,依然能感覺到她皮膚煥發(fā)著光澤,那是青春,那是華年。

        婆婆嫁到公公家是七十年代初,當時家里物資匱乏,碰巧公公的媽還是個頂摳門的人,日子過得到底多么拮據(jù)我無從想象,只能聽婆婆或其他長輩“憶往昔”,比如每年只在過節(jié)時吃上一頓餃子,平常日子只吃棒子面窩頭;炒菜基本是鹽水煮,一瓶豆油要吃一年,更夸張的說法是吃香油時每次用細銅絲蘸一滴;蔬菜種類也少得可憐,最常見的只有白菜、蘿卜和土豆,更多的時候是咸菜就粥。我是七六年生人,家境不錯,因此當老公的長輩們在飯桌上說起這些時根本無法感同身受。據(jù)堂姑回憶,婆婆自從嫁過來就沒享過福。自然,那個年代的媳婦壓根就沒有“享?!钡哪铑^。在她們看來,做媳婦就等于伺候公婆,照顧男人,此外還要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受苦受氣那是理所應當,是必經之路,否則也不會有“多年媳婦熬成婆”的俗語。堂姑的話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指生活上的苦和身體上的勞累,這些對婆婆而言算不得什么,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而她父親早年間是個手藝人,天生體弱,干不了體力活,因此她自十三四歲起便跟著母親到生產隊起早貪黑掙工分,男人干的活她能干,男人不能干的活她也要試著干,只為多分點口糧。另外一層意思,堂姑指的是婆婆在精神上還要受到壓制,這主要來自公公。

        公公上過學,是個文化人。婚后兩個多月,他去了部隊,三年后退伍。許是有了些微見識,或是離開久了,越發(fā)覺得和妻子沒話說,搞不懂當初怎么會看上她?;貋砗笤诩Z庫做會計,認識了一個外地同事的老鄉(xiāng),叫秋香。妻子太過內斂和木訥,毫無情趣,而秋香機靈、活潑,還有文化,和公公很是談得來,兩人相見恨晚,頻頻幽會,私訂終身,他說要跟她長相廝守,她說要等他離婚。在當時,離婚非常少見并且被認為是大逆不道,一意孤行的他眾叛親離,被當成陳世美,連父母也罵他。而平時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妻子卻異常倔強,甚至刁蠻無理,不管他如何勸說或是開出什么條件,她都咬定不離婚,像是故意和他作對,不想讓他得到幸福似的。他曾想過和秋香一走了之,但尚未下定決心付諸行動,便被妻子釜底抽薪。也不知平時拙嘴笨腮的她如何動搖了秋香的意志,付出了怎樣毫無尊嚴的代價,竟讓秋香放棄了這段愛情,就此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公公對婆婆本來只是沒感覺,談不上討厭,可因為這件事,他對她既厭惡又恨之入骨。是她阻礙了他的幸福,她不是不想離婚要把他拴在身邊嗎?那他就要讓她嘗嘗沒有愛沒有性的婚姻到底多么乏味和無趣!于是他在生活中對她百般刁難,逮到機會便刻薄她,奚落她;除了日常開銷,一點兒多余的零花錢都不給她;在親戚和朋友面前,他們仍然是夫妻,背地里卻早已分床而睡。公公本以為婆婆會受不了,主動提出離婚,那樣他就能重獲自由??伤倘柝撝兀翢o怨言,也許她以為有一天他會被感動,會回心轉意。他覺得她大錯特錯,既然已到了仇人的地步,又怎么可能重歸于好?何況本來他就覺得他們不合適,只是當年自己年輕不懂事,接受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因此公公變本加厲,在老公的記憶中,他爸對他媽從來就沒笑過,平日里頤指氣使,但凡他媽出一點兒錯,他爸便極盡挖苦之能事。

        關于公公外遇并和婆婆鬧離婚這件事在親戚中不算是秘密,除了他們那一輩人,就連我們這一輩也都不止聽說過一兩次,包括一些令人意猶未盡的細枝末節(jié)。盡管當一件事被傳得沸沸揚揚時往往會失去其本來面目,而且剛才我在敘述時也不由得添加了少許個人觀點和揣測,但總體而言,整個事件大概就是如此。在這件事中,我一直對婆婆如何搞定秋香比較好奇,為此我還問過她。那是我兒子剛上幼兒園時,我要上班,婆婆幫我接送孩子,并負責做晚飯。做熟后,她很少和我們一起吃,我下班回到家她便回去,說還要給公公做飯。

        我嫁進來后,公公仍舊如此,有時甚至當著我的面對婆婆指手畫腳,說她爛泥扶不上墻、朽木不可雕等類似的話。在我看來,婆婆就是公公的撒氣筒,尤其在他退休之后,當他心情不好或是在外面挨了撅,回到家便隨便找個理由將婆婆數(shù)落一頓,很多陳谷子爛芝麻皆會被他從時光里撈起,一件件掰扯,揉碎了論證,像個胡攪蠻纏的小孩兒一樣企圖將造成他失意人生的所有根由推到婆婆身上。在他看來,如果不是婆婆阻撓他和秋香,現(xiàn)在他一定活得滿足、愜意,絕不會成為一個只會對老婆和子女使性子的“窩里橫”。而婆婆充耳不聞,視而不見,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仿佛對此早已有了免疫力,見到我和老公不自在時,她還會樂呵呵地看著我們,仿佛在替自己和公公解圍。有時,她會背地里對我說,你公公就那樣,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你們聽不慣,嫌煩的話就躲他遠遠的,反正我左耳進右耳出,不礙事。

        您就沒想過離婚,還整天伺候他干嗎?那次當婆婆又說回家給公公做飯時,憋在我心里許久的疑問脫口而出。婆婆望著我,愣了片刻,旋即笑道,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要想離還等到現(xiàn)在?我追問,那為啥年輕時沒離?她嘆道,那時候哪有人離婚?還不讓人笑掉大牙,管不住男人是自己沒能耐。雖然知道婆婆老腦筋,但沒想到她會這么說,我竟有些恨鐵不成鋼,不由得帶著鄙夷的口吻問道,那您后悔嗎?他這樣對您,怎么受得了?她嘆氣道,不都過來了嗎?說實話,要不是為了孩子,離也就離了。我繼續(xù)追問,是怕孩子有個后爸受氣嗎?她道,不管后爸后媽,孩子都得受氣。見婆婆如此說,我只好轉移話題道,那個第三者,您怎么把她搞定的?婆婆道,誰跟你說的這事?我道,哎呀,您到底用了什么辦法?婆婆道,我也沒啥好辦法,就天天磨她,低三下四地求她,把我的處境跟她一遍又一遍地嘮叨,當時老大才三歲,正懷著老二,確實也很難,她后來被我磨得不耐煩,加上我又給了她點兒錢,她就沒再堅持。我問,這么容易?婆婆嗯了一聲,那女人不過是一時頭腦發(fā)熱,不是非鉆牛角尖的主兒,只要給她更好的選擇,她就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嘆息著想,那您為什么非得吊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呢,難道就因為孩子?難道您沒想過,您的這幾個孩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不會受到影響嗎?我搞不懂婆婆當年到底看上了公公什么。

        夜里十點多,婆婆出了院。正月初六的夜晚,縣城里人影寥寥,徒留一派無人參與的張燈結彩,鞭炮聲時斷時續(xù),偶爾有煙花絢麗地綻放,照亮夜空,旋即熄滅。閃光只是瞬間,漫長的終究是黑暗。婆婆還有一口氣,醫(yī)生推測她還能堅持兩三個小時。老公和大哥、大姐一直低聲喊著“媽”,婆婆沒有絲毫反應。到家后,老公又給幾個重要的親戚打了電話,主要是他的三個舅和兩個姨,除了遠在東北的大舅要明天中午才能趕到,其余人皆表示馬上過來。公公只在婆婆被搬到房間時湊過來看了看,唉聲嘆氣,什么都沒說,之后回到房間,并且關了門。過了一會兒,他又出了房間,在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等地來回移動,悄無聲息,猶如患有多動癥的鬼魅。

        半個多小時后,二舅、老舅等親戚相繼趕到。見到婆婆的情況后,二妗子說,該預備東西了,太晚了不好。我和老公等人沒經歷過這種事,根本無從下手,只得在兩位妗子的指導下安排各項采購。在壽衣等物買回來后不久,婆婆的氣息漸漸變弱,大姑子和我開始給婆婆擦身,梳頭,換上衣服。沒多久,她便咽了氣。喪事開始了。我們在客廳里擺起供桌,燃起長明燈,瓦盆內燒起紙錢,哭聲響起。老舅和公公商量著葬禮事宜,決定明天火化后直接帶到鎮(zhèn)上的老家,一切按照當?shù)仫L俗操辦。公公打電話給鎮(zhèn)上的同姓族人,按照輩分,我們稱呼他“五叔”,叫他負責此事。在壽材的選擇上,老舅和公公起了爭執(zhí),公公為省錢想要水泥的,而老舅堅持用松木材,他說,現(xiàn)在哪還有水泥材?再窮的人也不會在這種事上計較!我大姐活著都沒亂花過你的錢,死了還不讓她走得體面點兒?你要再這么算計,我們立馬回去!公公沒再說什么,拿著他的小本子,邊寫邊問,松木材,得多少錢?

        對于公公的言行,大家早已見怪不怪,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知道他是個守財奴。兒子小的時候,有時我會把他放在公婆家讓婆婆照看他,有一次,三伏天里,我接孩子回家,他告訴我下午和爺爺出去玩,他想吃冰棍,和爺爺說了好多次,都沒有買,后來回到家,奶奶買給了他。公公不光對別人摳,對自己亦如此,他的節(jié)儉樸素在我看來已然到了過分的地步。就拿吃飯來說吧,無論冬夏,早餐不是粥就是清水煮掛面,還有一碗咸菜絲或腌菜(腌菜一般是芹菜葉、辣椒、胡蘿卜等),他們吃咸菜或腌菜的頻率就像韓國人吃泡菜一般;午飯會炒一到兩個菜,一般都是素的,一個月難得吃上一兩次魚或肉;晚上則是剩菜剩飯。因為常年吃得太咸,公公的心臟出現(xiàn)問題,前年才做了搭橋手術,而婆婆腦出血和高血壓有關,高血壓也與吃得太咸有一定關系。就在婆婆發(fā)病的那一晚,據(jù)公公說她還將初二那天吃剩的燉魚頭用開水泡了當湯喝,她覺得扔了是糟蹋東西。親戚們都知道公公摳門,因此逢年過節(jié)來串門都是待上一會兒便回去,很少留下來吃飯,一是不想讓他破費,二是不想為難婆婆,大家都清楚婆婆在這個家沒有說話的份兒,手里沒有零花錢,買菜買肉都要跟公公現(xiàn)討,買回來還要一樣一樣跟公公報賬。直到兒女相繼工作、成家后,婆婆才從孩子們那得到一些錢,可她并不怎么花。去年春天,她讓我陪她到銀行辦卡,存了一萬多塊。我勸她該花就花,她說,我也不知道要買啥,吃穿都有,你和你大姐、嫂子經常給我買衣裳,日常開銷有你公公,我要錢沒啥用,就攢著吧。我望著她知足的表情,感慨地想,婆婆早已習慣“勤儉持家”,就算給她再多錢,她也不知道如何消費。

        老公家的經濟條件后來并不差,公公在糧庫干了幾年后,被調到縣里的交通局當會計。工資雖然不高,但是收入穩(wěn)定,比在老家種地做買賣強得多。況且,他上班那些年,人脈較廣,總有人求他辦事,求他自然不會空手來,早些年都是送禮,后來還有塞現(xiàn)金的。老公和大伯子的工作也是托了公公的關系,一個在工程隊,一個在客運站。公公中年時曾投資過幾個行業(yè),結果連賠帶被騙,虧了不少,那些錢如果用在日常開銷上,足夠把日子過得從容、富足。當然,人各有志,也許他就不好吃穿,賠進去那么多錢也是冥冥中注定,就像老公的堂姑評價這些事時說的那句俗語:省著省著,窟窿等著。在她看來,該花的就得花,對自己太刻薄了,老天爺都看不過去,他就會讓你花在不該花的地方,且是大手筆,一次性付清。堂姑覺得我公公這么吝嗇多半是遺傳了他媽,畢竟耳濡目染,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很難改變。

        后半夜,親戚們被我們的孩子分別帶到家中去休息。剩下我們六個人分成三組,輪流守著婆婆。我和大姑子最后一組,迷迷瞪瞪中被老公和姐夫叫醒時已是四點多??蛷d里無比凄清,空氣里充滿了紙錢燃燒的氣味。大姑子撫摸著婆婆的臉和手,夢囈般自言自語。公公推開房門,去了衛(wèi)生間。一陣水聲,隨后又響起電動剃須刀的聲音。路過婆婆的遺體時,他看了一眼,隨后開始收拾東西。一開始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后來才意識到他將婆婆用過的東西全打了包,看樣子是要扔掉。婆婆的衣物大部分都在她自己的房間,我老公他們正在里面小憩,大姑子皺眉道,您著哪門子急?等他們睡醒了再說。公公道,你知道啥?你媽的被褥,還有一些衣物都得拉回去燒掉。大姑子道,等會兒我們收拾就行了,您好好待著吧。

        公公這才關上婆婆的房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從兜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問我們,你媽啥時候辦的卡?大姑子搖頭。我道,去年辦的。公公問,知道密碼?我點頭,子軒的生日。公公略覺詫異,旋即又想通了一般道,哦,也對,她最喜歡大孫子了。公公把卡遞給我道,你先收著,里面的錢你們姐仨看著辦吧,估計也沒多少。我說,好像就一萬多。公公沒再說什么,進了屋。大姑子望著我道,我都不知道媽辦卡,媽還是跟你們好。我猜她就會多心,便道,我剛好有空,跟她去辦的。心想大姑子為什么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呢?以前她辦養(yǎng)雞場時,婆婆跟著她干了好幾年,她少說也賺了二十來萬,到頭來只給了婆婆幾千塊,就算是自己的媽,也不能當成廉價勞動力使吧?盡管婆婆沒有表示過不滿,但我覺得她心里還是有意見的,否則后來大姑子家種核桃又來找婆婆干活,她不會推掉。當然,那時婆婆年紀也大了,當真干不了重活,可這個閨女卻不知心疼她,總想著占便宜,還背地里跟我的妯娌抱怨,從小我媽就偏向老兒子,誰讓咱們沒人家會來事,沒長一張巧嘴呢!妯娌和大姑子并非一條心,她也覺得大姑子從公婆這里撈了不少好處,因此無意間便將大姑子給賣了。當然,她倆私下里又不定怎么非議我和我老公呢!

        誠然,婆婆和我們家走得比較近,但公允地說,她并不偏心。之所以會和我們家走得近,主要還是我老公比較孝順,至少比他的哥哥和姐姐強,知道他媽不容易,懂得惦記他媽,不像哥和姐,像巨嬰似的一味索取,不知感恩。婆婆雖是悶葫蘆,但并不傻,誰對她怎樣,她心里清楚得很,但都是骨肉至親,她從不計較得失。她最先考慮的從來都是別人,把自己放在后頭,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們過得好我就開心,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是為兒女活著,我自己怎么過一點兒都不重要。每次聽她這么說,我都覺得她可憐,替她不值,甚至會開導她,讓她自私一些,為自己活一次??蛇@么多年來,她人生的全部價值都建立在子女身上,那套信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可能我隨便說上幾句,她就能想明白,換一種活法。實際上,半點兒作用都沒有。有時,她的這種好心甚至會越界,觸及我的私人領地,真是讓我哭笑不得。

        那時子軒剛上高中一年級,婚姻危機找上了我們。其實問題早就有,只不過沒有上升到質變,并沒有無法寬恕或容忍的大事發(fā)生,都是些日?,嵭?,一點點啃噬著兩個人的感情,讓我們日漸疏遠、冷淡,三天兩頭吵一吵,一度到了分房睡的地步。兒子住校,周末回來時,我和老公還會裝作沒事人一樣說笑,可一旦關起房門,馬上視對方為透明,雖然還在一個屋檐下住著,空氣里卻是刺骨的冷漠。愛情的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逝,一起過了這么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當初,和老公熱戀時,雖不曾像愛情小說或電影里那般山盟海誓,卻也愛得死去活來。我爸那時還在縣委,父母對我的選擇不太滿意,他們覺得以我的條件,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晌冶粣矍闆_昏了頭,非老公不嫁,他亦一心一意,非我不娶。結合后,我們確實度過了一段快活而美好的日子,但哪怕是公主與王子,在幸福之后也要面對枯燥的日常,巨大的空虛和無聊,我們漸漸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發(fā)展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當初的錚錚誓言未必是假的,只不過歲月讓愛情來不及兌現(xiàn)便煙消云散。終于,在第N次爭吵后我們決定離婚。

        不知為什么,也許是不太確定這個選擇,想找一個人給我支持,或是單純出于對婆婆的信任,無意間,我將離婚的事和婆婆說了,就在我和老公說好去辦手續(xù)的前一天。婆婆露出驚愕的表情道,你們決定了?我說,是的。她道,可惜,那我也沒什么好說的,雖然我希望你們還能慎重考慮一下,或者等到子軒考上大學以后再說。我搖頭道,等不及了,為了不影響他學習,我們可以等高考以后再告訴他。婆婆嘆氣道,隨便吧,你們的事我不摻和。可讓我沒想到的是次日去民政局辦手續(xù)時,辦事員不是刁難我們,就是和稀泥,好像我們和他很熟似的,非要我們慎重考慮一兩個月再過去,反正就是找各種借口不給辦理,那些排在我們前面或是后面的夫妻則全都順利恢復單身。搞得我和老公只得先回去,后來也沒有再提這回事。直到兩三個月后,我們才知道,是公公搞的鬼,他認識民政局的領導,提前打了招呼,讓他們不要給我們辦。公公怎么知道的呢?肯定是婆婆告訴他的。經歷了這一遭,我和老公決定暫時將離婚的事放下,等以后再辦,到時一定不走漏任何風聲。同時,我對婆婆的態(tài)度也冷淡了幾分,很長時間都沒再去公婆家。直到一年多后,這股勁自行消失,我們娘倆的關系才有所緩和,但彼此間卻仿佛有了隔閡,再也回不到那種親密無間的狀態(tài)。如今,死者已矣,轉瞬間一切已變得毫無意義。婆婆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想到以往的種種,我不禁潸然淚下。

        上午八點多,殯儀車運走了婆婆。親戚們分成幾撥,私家車剛好裝得下,近親們跟著去了火葬場,遠一些的則直接趕往老家。在遺體被推到操作間之前,工作人員讓我們轉著圈最后一次瞻仰婆婆的遺容。老公和大姑子都哭出了聲,子軒和其他幾個孫輩也淚水漣漣,大伯子卻面如死灰,無動于衷。一個多小時后,婆婆的骨灰出來了,電爐燒得透徹、勻凈,沒有太大的骨頭,婆婆的兒女們用鏟子推開,晾涼后收進了綢布中。從火葬場到鎮(zhèn)上,大概四十多分鐘的車程。按照習俗,逢橋便要停下來燒紙,上國道之前有三座,下國道之后還有四座。行駛在國道時,我有些犯困,不知不覺睡著了。等我醒來時,車已下國道。在鎮(zhèn)子附近的一座小橋旁燒紙時,陽光晃眼,天很藍,遠處有一朵白云,像是夏天時留下的?;秀遍g,我還以為身在另一個世界,既不是死后的,也不是活著的,而是和塵世無關的那個世界。

        我來過老家?guī)状?,都是春?jié)時到婆婆的娘家串親戚順道路過。前幾年這里還曾租給別人住,近些年一直空著。如今門樓破敗,墻頭坍塌,房頂上的瓦縫內長滿枯草。大門口右邊的磚墻上掛著命紙,類似訃告,上書婆婆的大名以及生卒年月日,按周歲算,她還不到七十。靈棚在右邊,尚未搭起,一口紅漆木棺停在正中,棺蓋敞開,等待骨灰放入。院中人頭攢動,多半看著都眼生。甬道左邊搭著帳篷,里面生著火爐,擺了十來張圓桌。右邊墻根旁有三個簡易爐灶,五六個婦女正在忙碌,切菜、洗碗、煮肉、炸春卷,香味直往鼻子里鉆。一陣饑餓感襲來,我這才意識到從早起到現(xiàn)在米水未進。進了西屋,一群女人盤腿坐在炕上撕扯白布,很快我們便都套上了孝褂子,腰間系了麻繩,頭上自然也戴了孝帽兒。

        東屋的火炕已拆,婆婆的骨灰放在山墻旁的椅子上。我和老公剛進來時,只有老舅和堂姑以及他們的一雙兒女在屋里——老舅和堂姑是兩口子。婆婆和公公結合時,老舅和堂姑正在同一所學校上初中。婆婆出嫁后,老舅經常來這里吃飯,尤其是天冷懶得往家跑時,于是他見到未來媳婦的機會更多了。高中畢業(yè)后,公公的堂妹與婆婆的老弟親上加親,喜結連理。他們的孩子只管婆婆叫大姑而不叫妗子,稱呼公公為舅而不叫姑父;就像我和老公等人從不管堂姑叫妗子,不管老舅叫姑父是一個道理,兩下里來的親戚,自然哪個近叫哪個。相較于其他親戚,老舅和堂姑與我們更近一層,公婆有了什么事都愿意找老舅幫忙。俗話說,娘親舅大,對兩個外甥而言,老舅的話還是比較管用的。去年,縣城的那套老房子要拆遷,因為賠償款的分配問題,老公和大伯子鬧得很不愉快。后來在老舅的調解下,事情到底解決了,但我們兩家?guī)缀踉贈]來往,這也是為什么昨晚輪流值班時,大伯子和妯娌守完第一班后便以“沒地方待”為借口而先回了自己家。

        稀薄的陽光無力地穿透玻璃,水泥地上印出淡淡的一個平行四邊形。老舅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婆婆的遺像,那是從身份證上翻拍放大的,陳舊、模糊,甚至有點兒怪異,根本不像她本人。老舅直起身,坐到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我們,語重心長地說,小勇(我老公的小名)啊,別跟你哥計較了,你明白事理,過得又比他好,他多分點就多點吧,錢哪有兄弟重要?初二那天你們去我家時,你媽還惦記著呢,讓我勸勸你們,別再僵下去,你哥不主動,你就主動點兒,跟他示個好,給他個臺階下,我覺得他不可能不接著,現(xiàn)在你媽沒了,以后兄弟之間就是最親的人了,明白嗎?我當時跟你媽保證,讓她放心。老公只得答應,嗯了一聲道,放心吧,老舅,那事就過去了,我差不多想通了。

        這時,二舅和二妗子等人進來了,二妗子環(huán)顧四周道,這屋還挺干凈,新收拾的?老公道,嗯,我媽收拾的,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我哥開車帶著她過來收拾的,好像還給我爺我奶上了個墳。二妗子驚訝道,后半晌上的墳?老公道,嗯,他們下午來的,我看我哥發(fā)了朋友圈。二妗子道,哎呀,這可不好,哪有后半晌上墳的?還是大年三十!老公問,怎么了?二妗子道,不好啊,后半晌陽氣下降,今年還是她本命年,真不該去??!老舅不屑道,迷信!堂姑道,是有這說法,下午上墳確實不好。老舅無奈道,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命該如此,大姐活著時血壓肯定高,否則不會這么突然,要是吃著降壓藥根本沒事。這時,妯娌插話道,去年我?guī)霭變日鲜中g時量過血壓,還算正常。大姑子道,血壓高的話,應該有啥不舒服吧,也沒聽她提過。老舅道,你還不了解你媽那個人,啥事都想自己扛,跟你們說了,就得讓她去醫(yī)院,她一是不想麻煩你們,二來舍不得花錢,結果,把命搭進去了。

        倒是沒受啥罪,說走就走了。二妗子寬慰道,比那些癱床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的強啊!

        話是這么說,可好死不如賴活著。老舅道,大姐這輩子一點兒福沒享過,成天就是傻干。

        我倒想伺候她幾天,可她沒給我機會。老公帶著哭腔道,連句話都沒留,前一天還活蹦亂跳的,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雖然知道總有這一天,但這樣讓人措手不及,我總以為媽還活著,一恍惚好像還看見她站在那兒,對著我笑。

        大家似乎被老公的話感染了,都沉默著,只有風吹窗欞,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大塊浮云飄過,擋住陽光,屋內登時暗下來。老公整理了情緒,勉強露出笑容,回憶道,上小學時我就住這屋,木頭窗戶,一刮風就響,窗臺特別寬,我趴在上面寫作業(yè),東院的小虎喊我出去,讓我跟他們到河里玩水。那天我們家正打墻,我媽指著院外鋤大泥的小工對我說,你要不好好學習,天天惦記著玩,長大了就得鋤大泥,累死你??晌姨焐皇巧蠈W的料,小時候總氣她,叛逆期時還瞧不上她,人家的媽有文化,有工作,她什么都沒有……

        爸,你別太自責,誰還沒年少輕狂過?一直低頭玩手機的兒子突然發(fā)聲,有時我看著你倆也挺費勁的,特別不給力。兒子的話把大家逗笑了,雖然他這么說,但我覺得兒子還算懂事,就算他真那么想,卻從未表現(xiàn)出來過,說明他早在心里琢磨通了?,F(xiàn)在的孩子比我們那時候聰慧、早熟、獨立,加上信息來源豐富,很多事都能自我消化。我摸摸兒子的頭。

        堂姑問,子軒上高幾了?兒子道,今年高考。堂姑問,有目標了嗎?兒子笑道,趕著算吧,清華北大肯定沒戲。這時,子軒的堂姐掀開門簾喊他出去,一臉神秘。妯娌囑咐道,別穿著孝褂子到處跑,招人膈應。她的女兒回道,知道,就在門口曬太陽。

        公公帶著大執(zhí)客進了屋,對兒女們道,這是你們五叔。一番寒暄,老公給他點了煙。五叔抽了兩口,快速打量一番,清清嗓子,對公公道,兒子閨女我都能認出來,媳婦姑爺我沒見過幾次。公公道,那是當然。五叔道,今兒下午兩點棺殮,其他事兒沒有,重頭戲都在明天,具體怎么做到時我囑咐你們。最后,他沉痛地總結道,你們的媽是個大好人,仁義,臨溪五村凡是認識她的人,沒有不說她好的,這么多年,她從沒跟誰紅過臉,更別說吵架,那可真擔得起“善良”兩個字,你們都在外做大事,絕不能給她丟臉,凡事聽我安排,累點也要堅持,盡量做到最好,送她最后一程,明白不?接著他又對老舅道,你大姐也是我嫂子,我肯定辦得風風光光,有不滿意的地方你就講,我馬上改。老舅道,勞你費心。

        五叔讓大家到外面的帳篷里就座,說是馬上開飯。出了大門,我到隔壁家上了個廁所。鄉(xiāng)下的廁所多是磚墻圍成一圈,留個門,講究的人家會用石棉瓦蓋個頂,這家的連頂都省了,當我站起來時,能看到外面的情況。不遠處的柴火垛旁,兒子正和一個女孩聊天,那女孩沒穿孝服,腰間也沒孝帶,應該不是親戚。兩人不時盯著對方的手機,腦袋馬上就要湊到一起,看起來很親密,以我過來人的身份推測,絕非普通關系。我出了廁所,猶豫片刻,還是壯著膽子迎了上去。直到快要走到他們跟前,兩人才發(fā)現(xiàn)。兒子抬頭看了我一眼,猝不及防,輕輕啊了一聲,旋即恢復常態(tài),喊了一聲媽。

        我望著女孩,女孩馬上道,阿姨。我似笑非笑地盯著他們,搞得兩人有點兒緊張,像是被當場捉奸。女孩道,我是子軒的同學,聽說他奶奶去世了,來看看他。我說,哦,是嗎?你家住哪兒?怎么來的?女孩道,住城里,我舅舅家在臨溪鎮(zhèn),我和爸媽一起來串親戚。我問,哪個村?她道,三村的。我又問,你倆一個班的?兒子像被惹怒了,說,媽,你還想知道什么?我心里哼了一聲,沒想到他這就開始和我頂上了,便道,夠了。接著我又問女孩,你爸媽知道你過來嗎?她說,知道。我說,我們這快吃飯了,要不要一起?女孩道,不,我這就回去。兒子跟上去,碰了碰女孩的胳膊。

        我知道,那是在表示歉意,是在給對方安慰,表明他知道她受了委屈,是在替我表示抱歉,讓女孩不要因為我的表現(xiàn)而生氣或是遷怒他。看到兒子不安的樣子,我能想象他對女孩的看重以及殷勤、順從。這讓我不由得火起,厲聲道,子軒,你干嗎去?兒子頭也不回,不耐煩地嚷道,送她。我說,你給我回來,穿那樣你要去哪兒?兒子道,別叫了,丟不丟人!我跟上去,這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停在一輛電動車旁,女孩騎上車,捏了一下兒子的手,開走了。兒子朝她揮手,直到不見蹤影才轉身,回頭,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氣呼呼地與我擦身而過。我站在原地,愣怔著。忽然想起那個女孩有些眼熟,仔細想了想,猛然記起在兒子的手機里見過她的照片。像是掌握了證據(jù),我大步流星,追上兒子,拉住他的胳膊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嗎?還有幾個月就是高考,你還整這出。兒子甩開我的手,沒好氣地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人造衛(wèi)星。我有些懵,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人造衛(wèi)星?什么玩意兒?本來還想追上去刨根問底,但今天明顯不是解決這件事的恰當時機,只得暫時作罷。

        因為火車晚點,婆婆的大弟兩口子直到午飯時分方趕來。見到公公,寒暄、唏噓、感慨,與他的弟弟妹妹相見,又是一番對逝者的緬懷。我想,除了大婚當日,也許婆婆再從未像今天這樣被矚目,被一再念叨,成為主角吧?但如果真有在天之靈,婆婆這么低調的人會喜歡被這樣頻繁議論,當作話題嗎?我不得而知,反正我不愿意,盡管到了那時候,沒人說你壞話,幾乎把你塑造成完人。有時我也會想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看來,就是世界照常運轉,但一切都沒死者的份了。哎,活著真好!

        午飯后稍作休息,兩點鐘開始棺殮。其實很簡單,就是將骨灰放到棺材中,但講究、忌諱頗多,細節(jié)嚴謹,皆不能出錯,前前后后搞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算完成。封棺后,支上供桌,擺好供品,主要有豬頭、公雞、鯉魚、水果、點心等。按照風俗,靈棚里不能斷人,長明燈不能滅,一直持續(xù)到明日下午出殯。太陽西斜,氣溫驟降,親戚們陸續(xù)回了家,只剩家人守著。天黑了,有人接通了電燈,驟然明亮。一抬頭,只見婆婆在遺像里盯著自己,我有點兒被嚇到,這才意識到婆婆真的已經不在了。晚飯時分,五叔來到靈棚,身后跟著四個年輕人。五叔領著他們在靈前鞠了三個躬,隨后對我們說,吃飯去,讓他們守著。

        公公坐在桌邊,菜已上齊。吃飯時,公公打聽著棺殮過程和靈棚內的細節(jié),眾人一一作答——當?shù)氐娘L俗,凡是夫妻,一方都不能參與另一方的葬禮,嚴格來說,公公應該一個人在城里待著,不必也不能來老家。但鑒于有些客人要見他,有些事要聽他的意見,而且讓他一個人在家,我們也不放心,因此他還是跟來了。

        飯菜還合胃口吧?五叔過來寒暄,廚子跟在后面。

        不錯,很久沒吃到老家的味道了。大伯子起身道。

        坐下,都坐,吃你們的,不用跟我客氣。五叔伸出手制止。

        都不錯。公公道,這么倉促,你安排得挺周全。

        算不了什么,鎮(zhèn)子上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只能找年紀大的,別看年紀大,干活都還行。

        現(xiàn)在年輕人很少留在家。公公道。

        夜里守靈,你們忙活了一整天,再熬一宿估計受不了,我找了四個人,后半夜替你們守著,你們找地方睡個覺,明天事情多,怕你們體力跟不上。五叔提出建議。

        沒問題。老公道,都聽您安排。

        那就好。五叔道,別忘了給他們喜錢。

        每人兩百夠嗎?老公掏出八張票子,遞過去。

        夠了夠了,是個意思就行,你們慢慢吃。五叔接過錢,轉身走了。

        八點多到十一點依然是家里人守靈,四個小伙子要在十一點才來換班。夜風吹過,棚頂?shù)牟己衾埠衾岔懼?,燈影搖晃,更凸顯出夜的死寂和漆黑。大伯子靠著棺材打盹兒,忽而驚醒,神色慌張。大姑子忙問,怎么了?大伯子愣了片刻,回過神兒來道,剛才夢見爸了,我正在努力復習備戰(zhàn)高考,他搶過我的書給撕了,還說你考不上,你就是個廢物,我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一著急就醒了。他老婆道,不是該夢見媽才對嗎?大姑子道,誰都和媽沒心結,你老公就怕咱爸。她又對大伯子道,你怎么還放不下?大伯子道,你以為我不想放下嗎?要不是咱爸從小就看不起我,我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肯定能考上大學,平常比我成績差的人都能考上,現(xiàn)在都當了老板、局長,可我只是個小職員。大姑子沉默著,半晌才道,你都多大了,還管他怎么看?想干什么就干唄。大伯子道,晚了,我這輩子早毀他手里了,好在我女兒考上了大學,讀了研還要考博士,彌補了我的遺憾。

        老公和他的哥哥、姐姐跟公公相處得都不算好,尤其是大伯子,公公覺得他隨了婆婆,因此頂看不上他;至于大姑子,是個女兒,公公對她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但后來她嫁了一個既能闖禍又能賺錢干事的男人,使得公公對她的態(tài)度頗為改觀,明里暗里接濟了不少,比如那男人做生意,買車,他都資助了;只有小兒子,公公還算滿意,因為據(jù)說我老公從小便機靈得很。在公公看來,三個孩子里日后有出息的應該是小兒子,大兒子雖然書讀得好,卻拙嘴笨腮,生活技能幾乎為零。

        大伯子見了公公,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直到現(xiàn)在仍然如此,在公公面前,大伯子毫無自尊可言。我猜測,公公對大兒子的鄙視多半來自他對婆婆的不滿,這其實是一種情感轉移。學生時代的大伯子夢想著考上大學逃離家庭和父親??擅\似乎有意跟他作對,平時成績很好,身體沒毛病,但每逢高考就會失眠頭痛,導致次日狀態(tài)糟糕,考了三次皆名落孫山。公公不允許他再考,讓他認命,將其安排到交通局的工程隊做監(jiān)工。書呆子哥哥不懂得迎合,不屑于溜須拍馬,工作多年,依舊原地踏步。公公退休后不久,大伯子的職位便被他人頂替,人到中年卻被派到國道上截超載,風吹日曬,逆來順受,辛苦而落魄。

        我的老公也沒有像公公期望的那樣,成為能夠光宗耀祖的大人物,盡管他為人處世比較圓滑,交際應酬很有一套,但他從小便學習不好,高考時連個末流大學都沒考上,只能靠他爸的關系,在交通隊謀個職位。這些年,雖然小小地升了官,終于不用再到收費站值守,能夠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可曾經意氣風發(fā)的青年帥哥早已變成了失意落寞的中年大叔,倒有一張有故事的臉,可誰又有興趣探索呢?總之,三個孩子都讓公公失望至極。

        公公看人的眼光并不準,或者說,他只看到了表象,而未涉及本質。在我看來,大伯子只是木訥這一點隨了婆婆,而婆婆的善良和無私,他一樣都沒有,在很多方面他從未謙讓過,甚至臉酸心硬,一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公公做搭橋手術,手術費大約需要十五萬左右,公公讓兩個兒子先替他墊上,回頭醫(yī)保報銷了再還給他們。結果,大伯子不出錢,婆婆問他,你就一分錢都沒有?大伯子冷冷地回答,沒有,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況,本來就我一個人賺錢,我閨女還在讀研,我哪有富余的錢?婆婆道,他是你爸啊!大伯子道,沒錢就是沒錢。老公跟我說,當時婆婆被大伯子氣得直哭,她說,就算你再恨他,他也是你爸。大伯子反擊道,那又怎樣?你問他盡過當爸的責任和義務嗎?他知道怎樣做一個好爸爸嗎?從小到大,他什么時候有過父親和丈夫的樣兒?您就別替他說話了!

        事實上,大伯子當然有錢,光是老房子的拆遷款他就分走了十多萬,他閨女再能花錢,也不可能一下子花掉那么多。他不想出錢,主要就是恨自己的爸爸。整個手術期間,大伯子只在那里待了一天便回到縣城正常上下班。當然,醫(yī)院確實沒地方待,我老公在車里睡了兩宿,終于熬不住,不得不在快捷酒店開了房,直到公公出院。手術還算成功,但以后要注意的事項非常多,公公再也不能做劇烈運動,稍微用力氣的活也不能干,更不能過于激動,且要每天服藥。其實,公公的積蓄足夠手術費用,但他覺得該是兒子盡孝的時候,必須讓他們表示一下,誰承想無意間看透了人心呢!手術后沒多久,公公把他所有的積蓄交給了我老公,讓他保管,自己只留了生活費。

        我一直以為爸會走在媽前面呢!大姑子道,爸連上個樓梯都費勁,媽走路帶風……

        其實,認識他倆的人都這么覺得,畢竟他們倆的身體狀況誰好誰賴明擺著。老公道。

        以后爸怎么辦?大姑子道,以前都是媽伺候他,他自己連飯都不會做。

        能怎么辦?頂多給他請個保姆,大家都得上班,咱們哪有空照顧他?大伯子道。

        就怕他不同意。大姑子道,咱爸那么吝嗇,一般人跟他處不來,再說,他舍不得花錢。

        兩個選擇,一是讓爸跟咱們輪著住,二是給他找個保姆,他舍不得花錢咱們三個花。老公道,大姐你可以少出點兒,就算輪著住,也可以少幾次去你們那,畢竟你都當奶奶了。

        不行!我們家地方太小,沒爸住的地方。大伯子道,再說,爸那么多壞毛病,跟我們肯定住不到一塊,還不得天天生氣,你孝順你接,反正爸最稀罕你,媽也是,他們都喜歡你這個老兒子,喜歡子軒這個大孫子,我們家又沒男孩,都是他瞧不上的,過去倒讓他氣不順。

        大哥,你怎么這么說?又不是我老公一個人的爸。我立馬還嘴。

        就生了我這一點來說,我確實得叫他一聲爸,可其他方面,他都不夠格。大伯子道。

        我從來不知道大伯子的嘴如此尖利,看來還真是跟著啥人學啥人,我望著妯娌想。妯娌一句話沒有,一臉神游物外的表情,但耳朵卻機警地豎著,我猜她肯定早就想到了這一層,因此提前囑咐了她老公,否則大伯子不可能如此當機立斷,如此絕情。

        別在這吵,媽剛走,你們就這樣,讓她怎么安息?大姑子道,這事兒回頭再商量。

        老公起身道,我出去抽根煙。

        片刻之后,我也出了靈棚。

        鄉(xiāng)村的寒夜,黑暗而沉寂,靈棚猶如一座光怪陸離的孤島,在漆黑中兀自搖曳。一點猩紅在不遠處閃爍,我走過去。老公沒有回頭,他大概猜到我會跟著出來。我從后面箍住他的腰,以前戀愛時我倆經常用這個動作表達愛意,多年未做,竟然略微生疏。老公的腰身粗了不少,加之冬天穿的衣服厚,我的兩只手差點兒不能抓到彼此。老公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深吸了一口煙道,我是沒媽的人了,有媽在,不管多大,在她面前都可以當孩子,從今往后,我再也做不成孩子了。若是年輕時,我肯定會調侃,你可以叫我媽呀。但現(xiàn)在我只得緊緊箍住他,讓他感覺到我在背后支持他。等到他的煙抽完,我問他,你真要讓你爸到咱家住嗎?他道,不會的。我不解道,那你還提出來?他道,大哥肯定不同意,大姐也不會愿意,既然他們都不愿意,那我就有理由不這么做了。我明白了,笑道,啊,你這人,真陰險。他道,別這么說我,我知道你也不想他過來嘛。我道,如果是你媽,我當然沒問題。他道,我懂,如果是我媽,不光你沒問題,估計大哥大姐也會搶著要,至少省得他們自己做飯。

        我松開手,仰起頭,只見夜空透亮而悠遠,滿天星光交替明滅,竟有蠕動之感,久居縣城且晚上很少出門的我已經好久沒有見到這種景象了。這時,我忽然想起兒子上午和我說的話,便問老公,人造衛(wèi)星是什么意思?老公道,你是要我解釋這個詞還是干什么?就算你不是天文學愛好者,也應該聽說過吧。我道,它的本意我當然知道,不過它還有別的意思嗎?比如引申義之類的。老公搖搖頭,不清楚,你去問兒子,他不是天文迷嗎?我嗯了一聲,回頭再問他,咱們回去吧,有點冷。老公牽著我的手道,走吧。

        次日七點多,早飯尚未吃完,尖銳的嗩吶聲劃破了干冷的空氣,緊接著笙、鐃鈸等樂器同時響起,沉痛哀怨的樂曲在鎮(zhèn)子上空飄蕩。匆匆吃過飯,我們又坐到了靈棚內。親戚們陸續(xù)趕來,未進門,先到靈前舉哀。有的人真的很傷心,比如婆婆的大弟和老弟,看他們哭泣的樣子,讓我忍不住跟著鼻子發(fā)酸;婆婆的兩個妹妹許是和婆婆相差歲數(shù)較大,雖然也悲傷,卻不及他們的哥哥。更多的人則是干打雷不下雨,明顯走過場。

        按照當?shù)仫L俗,上午的事比較多,因為下午三點多就要出殯,在逝者入土為安之前,需要為她打點好方方面面。首先要送三次紙,男賓送一次,女賓送一次,所有賓客一起送一次;其次是送路,將逝者生前使用過的一些貼身衣物等集中燒掉;然后是接魂;最后是祭拜,每個賓客都要在靈前磕頭或鞠躬。婆婆的衣服我們只帶了她常穿的那幾套,包括她臨死時穿的那套。二妗子問我們衣兜有沒有掏過。我們搖頭,她讓我們趕緊掏干凈。我們覺得不會有什么,結果卻掏出很多錢,除了幾張零錢,剩下的都是百元大鈔,所有的衣兜褲兜掏完后,加在一起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兩千多塊。老舅道,回去后你們再檢查一下別的衣物,說不定還有。堂姑道,她這是藏起來就忘了花還是舍不得?老公道,肯定是舍不得,媽記性還挺好的。這些錢暫時放到了我的錢包,待回家后一并算清。

        燒紙的地方在鎮(zhèn)子西邊,吹打的人在前面開路。路兩旁是正在營業(yè)的各種商店,車流不斷,一隊人靠著路邊前行。風從田野深處吹來,帶著料峭寒意和隱約的泥土氣息。立春沒幾天,麥田還沒有返青,蒼綠的麥苗陷在黝黑的土里。軟軟的土地,像走在沙灘上。隊伍在一個大坑旁邊停下,人們跪下,燒紙,燒掉婆婆生前的被褥、衣服、鞋子等物?;鹧骝v起老高,灰燼升到空中,飄浮,翻騰,落到人們的身上、地上。

        我膝蓋發(fā)痛,原來跪在了一塊瓦片上,于是微微起身,蹲著。一望無際的田野,遠處的墳頭,也許老公的爺爺奶奶就躺在里面吧。親戚們跪在地上,呈半圓形圍著火堆,平靜的面容中透著悲憫、無奈。一陣心悸,顫抖,仿佛在發(fā)燒,我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隨著火焰燒掉了,轉而有一些新的情感在萌動——也不是新的,更像是早就存在,像是某種沉睡的基因,在這一刻突然被喚醒。它們活了,像古老的血脈一樣,從頭到腳,流遍了全身。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住在鄉(xiāng)下的那些時光在我腦海里清晰地閃現(xiàn),那么生動、活潑。我還以為我已經忘記了它們,以為我就是在縣城里長大的呢!那時候,我們住在河邊的一個小村里,我、爺爺還有奶奶,過著幸福而枯燥的日子。這一刻,我似乎有些懂了。土地的力量太強大了,它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默默無言地睡在那,當你在它的身體上走來走去時,不知不覺中就會被感染,被同化。它讓你下沉,清醒,讓你找回童真??上У氖牵斈慊氐浆F(xiàn)實生活,面對紛紛擾擾時,馬上就會忘記這份初心。

        午飯后,只等出殯,要下午三點多才開始。在靈棚里坐著時,不時有人過來燒紙。待了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兒子不在,便出去找他,發(fā)現(xiàn)他正在廂房和人通話,想了想,沒有打擾。大門口堆滿了花圈,我正在看上面的挽聯(lián),身后走來一人,回頭,見是老舅和堂姑的兒子。他叫了一聲“表嫂”。我問他,哪天回北京?他道,明天。我問,還在寫小說嗎?他是一個八〇后作家,我看過他寫的一些東西,借用別人對他的評價,他寫的“基本上都是現(xiàn)實主義之作,世態(tài)人情,家長里短,都市白領,小城青年,在他筆下,充滿了活色生香的生活質感”。年輕時我不太愛看他的小說,近些年我才發(fā)覺其實他寫的就是我身邊的生活。

        在寫。他道,想不寫都難。

        想沒想過寫寫你大姑?我道,多么現(xiàn)成。

        嗯?還沒有。他道。

        為什么?沒有文學價值嗎?

        不是。他搖搖頭,像是在想如何跟我解釋,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才道,這個比較復雜,不是說你想寫什么就能寫什么,首先得感情充沛,從心底漸漸氤氳、升騰的一種感覺、一個念頭,對我而言,必須火候到了,不吐不快時才恰到好處,接著我才會挑揀素材,繼而謀篇布局,最后才訴諸筆端。

        缺什么素材可以問我,你爸媽也行,他們更了解你大姑。我說。

        有需要我會咨詢你,但現(xiàn)在還不必。他道,我大姑這輩子過于平淡無奇,沒有大起大落,要想寫得引人入勝,太難,性格又不突出,沒有可圈可點的事跡,也并非命運多舛、紅顏薄命的漂亮女人,她就是一個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勞動婦女,像她這樣的女人有很多,尤其和她同時代的,我們村就有幾個,我以前也想寫,但始終沒寫出來,這樣的形象很難作為主要人物撐起一篇作品,如果作為長篇中的次要人物還比較說得過去。

        照你這么說,太平凡的人生就不值得書寫,只有傳奇人物才值得被記錄?

        當然不是。他馬上否認,像是我的話冒犯了他的寫作原則。他解釋道,首先,一個人是獨特而寶貴的,人有相似的,但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的樹葉;文學的使命之一就是要將個體清晰化,不厭其煩地探索他的喜好、悲歡,探討其生命深層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大姑當然值得書寫,但是,我不夠了解她,沒參與過她的人生,不了解她的心理,我所看到的那些不過是只言片語,花邊甚至八卦,大多數(shù)都是別人轉述的,如果就這樣寫出來,那就不是真實的她,對她也是一種不尊重,對讀者而言也不夠誠實,我自己也會內疚。

        條條框框還真多。我道。

        你覺得我大姑快樂嗎?

        不快樂。我肯定地說。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笑道,其實,面對別人時,我們不可能做到設身處地,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在自以為是。我剛從學校畢業(yè)那陣,在縣城里找了個工作,在大姑家住過幾個月,后來才去了北京,那時候我也見識過他倆的相處模式,我也悲嘆過大姑的婚姻,嘆息過她的選擇,不只他們,很多婚姻有問題的長輩,我都自以為冷靜、客觀地分析過,熟練地給他們貼標簽,下斷語,不留更改余地,可我又不是他們,如何能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呢?更何況有時候,連他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我又有什么資格評判?旁觀者清其實未必就真的看得清,只因隔岸觀火,事不關己,才會大言不慚。

        照你這么說,除非寫自己,否則寫別人就都是臆想、妄斷。我說,既然是你寫,那就站在你的角度去敘述,評判唄,小說不都是虛構的嗎?

        靠故事情節(jié)取勝的當然多半是虛構的,我也虛構過,但如果有生活原型,而且這個原型和你又比較親密,那就很難剪裁,取舍。他道,會顧忌到很多方面,不是技術層面的,也不是藝術方面的,完全就是個人原因。

        你就放下顧忌,放開手去寫。我鼓勵道,別想太多,也許還能開創(chuàng)一種新的寫作方式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非要讓他寫婆婆。

        行,等我想好了,有需要的話就問你。他笑道,到時我可能以你的視角來敘述。

        沒問題,只要別寫我的真名。我說。

        三點整,五叔宣布吉時已到。棺材被吊車提到空中,穩(wěn)穩(wěn)當當放進了拖拉機的車斗內。大伯子跪在地上,在五叔的指導下,將瓦盆舉過頭頂,里面還有未燒盡的紙錢,幾縷青煙從里面裊裊升起,偶爾也有蛇芯子一樣的火苗冒出。五叔又說了兩句,然后對大伯子道,摔吧!大伯子將瓦盆舉至最高處,大喊了一聲媽,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用力往下一擲,瓦盆粉碎,灰燼飛了起來,大伯子面前的那塊地都被染黑了。一聲凄厲刺耳的嗩吶響起,送葬隊伍出發(fā)了。墓地在鎮(zhèn)子南邊,大約五里地,隊伍猶如一條白色巨蟒,緩緩前進。墓穴上午已由挖掘機挖好,到達后,吊車再次提起棺材,徐徐落進方方正正的坑中。一眾賓客行禮,大伯子和老公各填了一鐵鍬土后,便由他人代勞。一座新墳很快落成,花圈蓋住墳頭。人們脫掉孝服,翻過來,疊好。

        從墳地回來后,親戚們和我們一一告別。大舅和公公在里屋聊了許久,他建議公公和孩子們去住,公公說,再看吧,別惦記著我,你也要注意身體。五叔帶領的那些幫忙的人都分到了喜錢,帳篷和爐灶都拆了,院里院外被打掃得很干凈。老宅已基本恢復原樣,只有地上的灰跡和水跡表明一場葬禮剛剛過去。待到親戚們走光,我們才鎖了大門,上了各自的車。老公發(fā)動了車子,很快,拐上馬路。老宅看不見了,兩邊的商店、瓦房、麥田、工廠,風一般迅疾地掠過。透過車窗,只見一抹殘陽不斷向下墜落。

        因為公公坐在副駕駛,很多話不便說,我只跟兒子說了兩句,但他并不買賬,愛搭不理的。我小聲道,你還生氣呢?是不是男人?他道,男人就不能生氣嗎?我說,沒那么小氣的,跟自己的媽還記仇?他不說話,我繼續(xù)道,可別忘了,你跟她百分之百沒發(fā)展,跟我可是親的,為了一個外人,得罪我,值得嗎?這句話似乎起了作用,兒子臉上的表情有所松動,往我身上靠了靠。他對他爸說,爸,晚上吃什么?老公問他,你想吃啥?兒子道,羊蝎子,火鍋。老公道,繁榮路上那家吧?兒子道,對。車子進縣城后,公公道,先把我送回去。老公道,跟我們一塊,吃了飯再回吧,不然您回去吃啥?公公道,我不餓,小區(qū)門口隨便買點。公婆的家在北外環(huán),先送他回去還得繞一大圈,但他如果不和我們去吃,我們能吃得更盡興,想必他也想到了這一層才要求先回家,我只得口不對心地邀請,您就跟我們去吃吧。子軒道,爺爺,羊蝎子很好吃。公公對子軒道,那你多吃點,爺爺回去歇著。老公于是先送公公回家,到小區(qū)門口,公公讓他停車,別進去了,里面不方便繞。公公下車后,老公道,別看爸表面上假裝沒事,等他一個人回去,且難受呢!我媽沒了,咱們還有彼此,可他就剩自個兒了。

        飯館里人不多,畢竟才正月初八,很多商鋪尚未營業(yè)。我們點了一大鍋羊蝎子,還有幾樣蔬菜,喝的酸梅湯。老公臉上始終帶著抹不去的愁容,笑也是勉強的,沒轍,這種心痛只能靠時間去治療。兒子問,以后要不要把爺爺接到咱家?我說,這不用你管,你就專心學習,準備高考。兒子道,爺爺一個人挺可憐的。老公道,你放心吧,我跟你大伯他們會商量,聽你媽的話,專心復習,考上一本才是你的當務之急。我道,對,別搞用不著的。老公去外面抽煙,讓我們再吃會兒,然后結賬去外面找他。

        兒子問,媽,你還跟我爸離婚不?我差點驚掉下巴,趕緊否認,胡說啥,我們壓根就沒想過離婚。他道,得了吧,我都知道。我問,你知道什么?他說,上次你跟我爸在房間里商量第二天去辦手續(xù),我都聽見了。我只得承認,哦,那是氣話,后來不是沒離嘛!他道,那還不是多虧了我,哦不,多虧了爺爺。我納悶道,和你有什么關系?他道,我不想你們離婚,就給爺爺打電話,后來他找了民政局的領導,要不然你們倆現(xiàn)在早就恢復自由身了。我心里啊了一聲,原來是兒子告的密,這么說,和婆婆根本沒有關系,是我錯怪了她……我立馬陷入一種難過、后悔、惋惜、內疚、想哭等復雜感受相互交織的旋渦中,難以自拔。

        嘿,這位女士,想啥呢?太震驚了?兒子的手在我失神的雙眼前晃來晃去,我這才回過味兒來,對他道,正經點兒,小兔崽子。他道,你要還想離,就離吧,我不管了。我問,為什么?你不怕嗎?他道,那時候我有點兒擔心,怕家散了,但現(xiàn)在我覺得要是沒有感情還在一起生活,太不人道了,我不能為了私心就害得你們倆受罪,還要在我跟前演戲,假裝恩愛,太痛苦,何況,現(xiàn)在我都長大了。我說,你以為上大學就算長大?他道,我不管你們,希望你們也別管我。我切了一聲,心想我早該猜到這家伙的心思,他是不想我插手他的“早戀”,我說,那不行,我寧可不離婚,也要對你負責,等你考上大學,隨便談。他嗤之以鼻。我繼續(xù)說,你跟那女孩能有什么發(fā)展?馬上天各一方,簡直就是浪費感情。他道,我們才不像你們大人那么功利,只要有愛,就不怕短,哪怕在一起一天也是在一起過,誰規(guī)定愛情必須地久天長?我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愛情?小屁孩,你知道什么是愛情?你要是不斷了,我肯定告訴你爸。兒子對他爸,還是有幾分怕的。他說,我考慮考慮。我義正詞嚴道,沒有商量的余地。他眨巴著一雙萌萌的小狗眼,哀怨地看著我,這讓我有幾分心軟,便道,在不耽誤學習和不搞出意外的前提下,你們可以交往,你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保護她嗎?他道,想什么呢?我們才不會那么臟,我們是純潔的,純愛,懂不?我說,我不跟你耍嘴皮子,反正你要是成績下降,我就告訴你爸。他道,放心吧,戀愛只會讓學習效率更高。我想起了那個疑問,便道,人造衛(wèi)星什么意思?他笑道,笨,人造衛(wèi)星是什么你總知道吧?我說,就是繞著地球跑的那些。他道,表述不夠嚴謹,但意思到了,我不想你和我爸成為人造衛(wèi)星,整天就知道圍著我轉,沒有自我,沒有靈魂,就像我奶奶那樣只為兒女忙來忙去,一輩子白活,你們應該有自己的人生,有興趣、愛好、追求和精神寄托,所以我支持你們過不到一塊就離婚,明白了嗎?我望著侃侃而談的兒子,既覺得他有幾分陌生,又覺得他真的在迅速成長。

        如老舅所料,在整理婆婆的遺物時,我、大姑子和妯娌又在她的衣服和柜子里找到了很多人民幣,大多是一百元一張的,到后來幾乎是抱著尋寶的心情在收拾她的東西,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讓我們微微地驚嘆。婆婆的衣服不算少,但嶄新的幾乎沒有,式樣都已過時,大多數(shù)是我們買給她的,幾乎每一套都能讓我們回憶起它的來龍去脈。我們每人選了一套留作紀念,剩下的則全部扔掉。對于我們選擇的那件,我們也都知道回到家就會把它壓在箱底,再也不拿出來。收拾完之后,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八千多塊,公公說,你們三個分了吧。

        如我們所料,公公不同意請保姆,即使老公試探著說不需要他花錢,他亦斷然拒絕。他說,你媽活著時我都受夠了,再弄個陌生人,且不說她硌硬我,我先就討厭她了。那是婆婆葬禮之后的第五天,我們坐在客廳里,商量這件事。老公說,不請保姆,那就在我們幾個那輪著住。公公道,不用你們費心,我不習慣跟別人住一塊,跟你媽那是沒得選,你們趁早該干嗎干嗎去!大姑子道,那您一個人住,我們怎么放心?公公道,有啥不放心的?我現(xiàn)在又不是不能自理,除了不會做飯,別的都行。大姑子道,您就別硬撐了。公公道,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我早就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沒啥可怕的。大姑子道,既然這樣,那您別總一個人在家待著,多出去轉轉。說完,她捅了自己的老公一下,她老公道,對啊,多轉轉,反正離得都不遠,您去誰家都可以,只要我們在家。公公道,行啦,都走吧,我要歇著了。

        我們下了樓。自始至終,大伯子夫婦一句話沒講,就像贍養(yǎng)父親這件事對他們而言既無權利也沒有義務似的。上車時,我無意間抬頭,看向二樓,只見公公站在窗前,望著我們。后來,隔三岔五,老公和大姑子都會給公公送飯,我老公還會訂外賣給他,下班了或是休息日,我們會到他那里打個卯。沒有了婆婆的家,一下子少了生氣,連空氣仿佛都是靜止的,讓人喘不過氣來。公公看上去變化不大,只是不再像以前那般健談,先前他還會關心時事、經濟、政治等,假裝沒有落伍,現(xiàn)在則沉默的時候居多,一旦聊天,就會陷入回憶,回憶兒孫小的時候,回憶他的年輕時代。說起我老公和兒子小時候的事,公公顯得很興奮,但老公和兒子明顯興致不高,過后我問他們,他們的回答驚人的一致,都說公公講的事他們根本沒印象,甚至覺得公公糊涂了,把別人的事安在了他們身上。

        七月份的一天,下了很大的雨,老公在加班,我剛好休息,在老公的授意下,做好飯,和兒子一起給公公送去。兒子考上了心儀的大學和專業(yè),就在北京(和他好的那個女孩考上了南方的大學)。公公為此非常高興,得知消息的那天,他對子軒說,好好上吧,吃好的用好的,別擔心花錢,爺爺給你。上樓后,沒有喊門,我拿出鑰匙開門。電視開著,公公在沙發(fā)上打盹兒,茶幾上放著兩個開了封的易拉罐。我將飯盒放下,子軒喊醒他,公公哦了一聲,直起身,讓子軒幫他到廚房拿了碗筷。接著問我們,吃了嗎?我說,沒有,回去再吃。他說,回去吧。我說,您喝酒了?他說,是。我說,醫(yī)生不讓。他不屑地嗤了一聲,咬了一口豬肉茴香餡兒的盒子道,香,比你婆婆做的好,她舍不得放油,每次都有煳味。等到他吃完兩個,我說,我們回去了。公公道,走吧,外面還下雨嗎?我說,小多了。當我們在門口換鞋時,公公說,你知道嗎?你大哥還有嫂子一次都沒給我送過飯。我不知該如何回應,好在公公也不需要回應,他只是陳述事實,他接著道,不送就不送吧,反正他們做的我也不愛吃。

        盡管公公的狀態(tài)算不上多么好,但我們覺得他至少還能活上三五年,誰都沒料到那么快,他就隨婆婆而去了。那是農歷九月初三的傍晚,大姑子做了牛肉芹菜餡水餃,知道她爸愛吃,便盛了二十多個。她端著餃子,喊門,沒人答應,拿出鑰匙開了門,只見公公癱在地上,身旁還有個袋子。她意識到情況不妙,趕緊放下餃子,又是喊叫又是搖晃,但公公已經沒了心跳,沒了呼吸,沒了脈搏。她趕緊給我們打電話,然后打開他爸身旁的那個編織袋,里面裝了半袋子白蘿卜,還帶著泥土。城北不遠處就是農田,有人種白菜、大蔥或是蘿卜等,現(xiàn)在正是收獲的季節(jié),那些長得不好的,菜農都會扔掉,惹得附近很多老頭老太太拾回家。以前婆婆活著的時候就去過,還給過我們。她不在了,公公又去揀。半袋子蘿卜,起碼得有五六十斤,扛了一路,又上樓,惹得公公心臟病發(fā)。

        于是,我們又回到老家,給公公辦了一場葬禮,像給婆婆辦的那次一樣,就連來參加的人也相差無幾。唯一不同之處在于這場葬禮表面上平靜,其實暗流涌動,還沒等出殯,大伯子就將遺產(所有的房產早已分清,因此遺產只剩下現(xiàn)金和不值錢的家電等物)分配問題提上了議程,他知道公公的退休金平時都由我老公支取,也知道公公將大部分錢轉給了我老公保管。大伯子問,有多少錢?我老公拿出手機,打開支付寶,給他和大姑子看轉賬記錄,說,十五萬多一點兒。大伯子道,那就咱倆平分。大姑子道,憑什么你倆分?我還是爸的閨女呢!我老公道,爸早就說了,這錢給子軒上大學用,你們誰都別想分。公公沒說過這話,我敢打包票。大伯子道,他什么時候說的?你是錄了視頻音頻還是他立了字據(jù)?我知道老公拿不出證據(jù)。接著,姐弟三個就此事爭論不休,僵持不下,場面一度非常難堪,最后不得不將老舅找來。老舅弄明白了以后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我管不著,我要說分,得罪小的,說不分,得罪兩個大的,我犯不著蹚這渾水,你媽都沒了,我懶得管你們,愛咋地咋地,太不懂事了,錢有那么重要嗎?我爸沒的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六個都沒紅過臉。堂姑道,你們有啥可爭的?你爸你媽就留下幾百塊。老舅道,多嘴!反正我不管。說完,拂袖而去。

        葬禮結束后,大伯子幾乎每天都給老公打電話,發(fā)信息,或是直接找上門,為的就是遺產分配的事??衫瞎冀K不松口,大伯子把我搞得煩了,終于忍不住,對老公說,分了吧,才幾萬塊,何必呢?讓他跟個催命鬼似的,煩死了。其實我更擔心大伯子因此做出更過分的事,比如人身傷害,因為他是個認死理的家伙,看他的眼神我都覺得害怕,好像我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老公說,再等兩天。果然,又過了兩天,老公同意將錢分給他們。大伯子這時又說,大姐拿三萬,咱倆一人六萬。大姑子道,憑啥?性別歧視嗎?媽沒了以后,你都沒來看過爸,你真好意思!大伯子道,說實在的,都給我也應該,這是爸欠我的,他又沒壓迫過你們。老公道,分的話就平分,不然就不分。大伯子不耐煩道,算了,趕緊分吧,一人五萬,還有鎮(zhèn)上的老宅子,房產證上早就寫了我的名字,你們別想跟我爭。老公道,給你,我不要。大姑子道,那個能有多少錢?大伯子道,你管不著。當即分了錢,這事才算結束。等他們走后,我問老公,既然遲早都要分,你干嗎拖那么久。他笑道,其實,除了銀行里的錢,爸還有八萬塊現(xiàn)金,媽活著時,他就給了我,那才是給子軒上大學用的,我這么做是為了讓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十五萬上面,以為真的只有這點錢。我拍拍他的腦門道,還是我老公最精明。

        亚洲高清无码第一| 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APP| 两个人免费视频大全毛片| 蜜桃成熟时日本一区二区| 女同恋性吃奶舌吻完整版| 国产一级黄色录像大片| 亚洲va欧美va日韩va成人网 | 国产中文三级全黄| 人妻少妇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91亚洲人成手机在线观看| 亚洲免费不卡av网站| av免费网站免费久久网| 欧美69久成人做爰视频| 亚洲美国产亚洲av| 另类亚洲欧美精品久久不卡 | 国产成人无码免费看片软件| 亚洲专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日本精品一区二区在线看| 一区二区三区日本在线| 日本精品女优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如狼似虎富婆找强壮黑人| 76少妇精品导航| 青草青草久热精品视频国产4| 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 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秋霞网| 蜜桃臀无码内射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综合自拍亚洲综合百度| 日本在线观看不卡一区二区| 中文字幕日韩一区二区不卡| 欧美日韩国产综合aⅴ| 国产av熟女一区二区三区蜜臀| 精品三级国产一区二区三| 国产精品日本天堂| 亚洲va成无码人在线观看| 国产91精品在线观看| 男人吃奶摸下挵进去啪啪软件| 人人澡人人澡人人看添av| 在线观看av中文字幕不卡| 国产高跟丝袜在线诱惑| 日本av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性生交片免费无码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