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兵 陳枻豪
(1.浙江傳媒學院 播音主持藝術(shù)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2.浙江師范大學 文化創(chuàng)意與傳播學院,浙江 金華 312004)
2019年,由葉謙導演、歸亞蕾和楊貴媚主演的《蕃薯澆米》,榮獲第3屆平遙國際電影展“藏龍”單元最受歡迎影片。影片以其女性主義的關(guān)懷,極具鮮明的閩南敘事,講述了閩南農(nóng)村寡婦林秀妹成為空巢老人后,因不再被家人“需要”陷入迷茫,在閨密青娥的相伴下,重新找回自我的故事。
影片的成功得益于電影符號的建構(gòu),在電影符號學的視域中,符號表意所承載著的第二語言成為導演與觀眾心靈勾連的至關(guān)重要的辦法?!掇頋裁住非擅羁p合女性符號、宗教符號、物象符號,形成多重隱喻符號體系及解讀空間,關(guān)注邊緣人物其個體命運,映現(xiàn)了濃郁的閩南地域色彩與人文主義情懷,喚起親歷者強烈的情愫共鳴,賦予深層次的藝術(shù)剖釋價值。
不同于傳統(tǒng)女性主義在性別建構(gòu)上的宏大敘事,《蕃薯澆米》以泉州泉港“村”為敘事背景,塑造了微觀的,女性處于邊緣、弱勢地位的閩南社會。由于閩南地域中村際關(guān)系狹隘,村民各自相識,每個女性都將被凝視,女性長期受到男性價值體系的影響,在男權(quán)文化下自覺內(nèi)化了以男性為中心價值的評判標準,成為男權(quán)的附庸。導演沒有塑造大量的男權(quán)形象凸顯女性的生存困境,而是通過其他被男權(quán)內(nèi)化的女性形象深化女性符號。女性在影片中是衰老的、孤獨的、落伍的,屬于鰥寡孤獨中的一類。她們?nèi)鄙倨綑?quán)的發(fā)聲通道,陷入了失語的尷尬處境。女性擁有的自我意愿無法有效地表達本體思想,身體在社會中淪為被他人窺視、評判的第二自我。
在狹隘空間中夾縫生存的女性不愿意在他人目光中陷入視覺危險,不斷思索自己在社會語境中的正常性,所謂正?;暮饬繕藴示褪撬藢ψ约旱脑u價。影片中秀妹等女性一方面受到男性的窺視與評價,另一方面被其他受男權(quán)潛移默化的女性所約束,才真正致使秀妹與社會疏離,淪為邊緣。
例如,秀妹在影片中的兩個訴求都被噤聲:一是想要愛情的陪伴,二是想加入腰鼓隊。前者,秀妹因丈夫辭世,長期過著獨居生活,面對男性角色阿水師的主動追求,暗生情愫并開始渴望二次婚姻。村內(nèi)其他女性非但不能體會寡婦的境遇,反而對秀妹嚴加指責,似乎女性在晚年渴望愛情是一件粗鄙而骯臟的事情。最終秀妹渴望的老年愛情幻境被人云亦云的閑言碎語打破,社會傳統(tǒng)的語境讓秀妹陷入到了更加獨孤的境地;后者,秀妹想要加入腰鼓隊的愿望從伊始就遭到了隊內(nèi)其他女成員的強烈反對,其他女性認為秀妹的“老齡”將帶給團隊諸多不便,這種衰老感既是表象的又是抽象的,表象的老齡意味著秀妹正在衰老的容貌和逐步喪失的審美,以及不如青年人的身體協(xié)調(diào)能力和學習能力。尤其是秀妹在為演出化妝時,她的化妝手法引發(fā)了其他年輕女性的鄙夷與嘲笑,其他女性所缺乏的同理心和以年齡劃分的惡意,打擊了秀妹的信心。抽象的衰老感來源于秀妹對他人目光的恐懼和對周遭的妥協(xié),在影片中秀妹經(jīng)歷了孩子的成長與離開、朋友的辭世,不斷前行的死亡以及不斷面臨的生活波折,成為秀妹“老齡”的另一種標志,成為女性不敢面對的痛點。
《蕃薯澆米》人物中呈現(xiàn)的女性符號,塑造了秀妹隱忍而孤獨的女性形象,同時也塑造了另一個極具代表性的女性人物——青娥,她相比秀妹更年輕、更獨立、更能身體力行。但她時常遭到丈夫家暴,無處發(fā)聲,成為被男權(quán)掌控的人物縮影。青娥雖命運多舛,但她仍抱持著樂觀的心態(tài),掩蓋自身的創(chuàng)傷。她曬鹽養(yǎng)家,趕海拾貝,試圖用獨立女性的力量改變生活的境遇。她與秀妹在生活中形影相隨,互相扶持并分攤對方的苦痛,但青娥的命運仍在偷菜風波后以猝然離世的悲劇收尾。秀妹也是如此,即使在閩南村際中淪為被窺視的第二自我,在對自我看法都產(chǎn)生懷疑的情況下,仍努力打破現(xiàn)狀,渴望在晚年重拾自我并證明自身的價值和存在。最終秀妹在理發(fā)店剪掉長絲,與世長辭。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在關(guān)注并展現(xiàn)女性命運時并不是殘酷的,相反是最溫馨的、最質(zhì)樸的、最真實的,導演試圖呈現(xiàn)一種美好的幻境,編織一幅女性即使浸透在苦難之中,仍苦中作樂追尋自我的圖景,去反諷女性在閩南地域中的生存之況,深化影片中的女性符號。
在多種文化共織的閩南場域中,數(shù)千年來分散的、非系統(tǒng)的宗教形成了閩南民眾獨特的宗教觀念和行為準則,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閩南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理經(jīng)驗和人生態(tài)度。正如德國著名哲學家卡西爾在著作《人論》中指出的, “所有文化形式都是符號形式”?!掇頋裁住反┎辶舜罅块}南本土的宗教符號,不僅承載著閩南地域的文化傳統(tǒng)、社會心理、風俗習慣等多元地域文化的緣起與映現(xiàn),更多的是人物內(nèi)在的精神世界的表征。它像人的自我意識、良知一樣,在無意識中構(gòu)建,是人最親密的、最親近的對象。宗教符號象征著人的自我本質(zhì)和深層的意識形態(tài),隱喻著人物的精神世界和生存信仰,成為片中角色在閩南地域生活中的一種救贖、啟示的工具。
影片中林秀妹作為一位土生土長的閩南女性,場域中滋養(yǎng)的集體潛意識讓她自幼信仰敬畏神明,與宗教依附相生。秀妹的子女忙于生計,無暇照料秀妹的晚年生活,讓本就孤寡的生活更加無所適從,于是個體將意愿轉(zhuǎn)付于神明玄法。在影片中,秀妹在路邊雜草堆中看到被遺棄的佛像,會拿紅布包裹拾起,并譴責丟棄佛像之人,隨后加以敬重的良心禱告。在得了“腰纏蛇”病后,西醫(yī)治療無果,請來“土元師”作道施法卻驚人地不治而愈,時常出現(xiàn)的宗教符號寄予了秀妹生活救贖的希望。這種地域性的宗教符號,在秀妹經(jīng)歷了青娥玄幻的民間葬禮后,愈發(fā)顯現(xiàn)。秀妹聽從街坊傳言半夜梳頭即可見到想見之人,于是托神明請青娥赴夢,在受到神明的啟示后,秀妹聽從指引,開始拾起腰鼓并重燃生活。生活在閩南本土的百姓,生活中大小瑣事都愿意聽從宗教神明的抉判與號令,宗教已然成為閩南人啟示的工具、生存的信仰。
宗教符號通過方言、歌曲、舞蹈等形式,在絕大多數(shù)觀者陌生化的場域下,以一種常態(tài)化的形式傳達,貼近了觀者與閩南土地的距離。宗教符號容納了秀妹對現(xiàn)狀看法及對未來憧憬的心聲,也是秀妹通過積極的行動來改良生活的精神指引。雖然影像中人物對本土宗教的精神信仰似乎逾越了正統(tǒng)科學,但導演并非在抨擊或排擠科學,而是試圖通過影像中不斷出現(xiàn)的宗教符號,傳遞并增強影片地域的真實感,讓觀者更貼合敘事文本,引發(fā)情感共鳴。還原真實的閩南場域,進入到舊時代中個體與群像夾雜的、最本真的人物精神世界,彰顯閩南地區(qū)人民的生存信仰。
傳播學中將符號分為語言符號和非語言符號,非語言符號中的一個重要表達就是畫面語言,而物象是存在于畫面語言中的重要因素。導演于謙在《蕃薯澆米》中選取了恰當?shù)奈锵蠓杹韼椭跋駭⑹拢谰邔用孢x取了閩南花色頭巾、蕃薯澆米等符號,景觀層面上選取了本土的閩南海域、媽祖神明、農(nóng)作漁業(yè)、寺廟祠堂等符號。每一個物象符號都隱喻尋喚著個體游離記憶與家園的身份認同,且附有悲情敘事的深切意味,創(chuàng)作者試圖利用該類符號,以一種共通共情的記憶,與受眾一同尋喚土地深處的印記與情感。
物象符號在本土服飾、道具上有極具鮮明的映現(xiàn)。影片中青娥和秀妹時常披著頗具閩南特色的頭巾,不同感官的頭巾在不同時段闡發(fā)著不同人物的性格。青娥的頭巾以粉色、綠色為主,艷麗活潑的顏色代表著青娥大膽活潑,樂觀開朗的性格。秀妹也常會被青娥的樂觀所習染,因此秀妹在青娥離世前,常以艷麗的紅色頭巾示以眾人。紅色的物象符號喻示著秀妹積極主動的生活態(tài)度及渴望被社會需要的人物心理。不同的物象符號也奠定了秀妹和青娥的悲劇歸宿——爆發(fā)或死亡。青娥看似活潑開朗,實則背地里慘遭家暴,最終在經(jīng)歷偷菜風波后猝然長辭。青娥去世后,秀妹通常會系上藍色頭巾,此階段的畫面感官也從暖漸冷,暗示秀妹內(nèi)心與社會的疏離。即使秀妹在影片后段受到已逝姐妹青娥的托夢后,重新系上紅色頭巾,重拾對生活的希冀并渴望回溯生活的本真,但生活早已變得滿目瘡痍,最終以看似溫暖實則清冷的悲劇收尾。
“蕃薯澆米”作為片名,以一種食物的具象在影片中時常被提及。蕃薯澆米是閩南人常吃的食物,乍一聞覺得甘甜味美,但本質(zhì)上卻食而無味。對秀妹的人物敘事路徑仔細挖掘,也能感受到秀妹的生活正如蕃薯澆米一般,清貧質(zhì)樸、悲涼寡淡。物象符號喻示著當下時代人們總期望在生活中探尋、附加各種意義,但生活本身的意義其實就如“蕃薯澆米”般樸素平淡,不悲不喜才是體驗生活的正確打開方式。本土的閩南道具,并不致力于為觀者構(gòu)建一個傳統(tǒng)期待視野下的美好鄉(xiāng)土記憶,而是以最真實的方式還原生活,并與導演想呈現(xiàn)的主題共同勾連,形成了影片中獨一無二的人物特質(zhì)。
物象符號在景觀層面也具有鮮明呈現(xiàn),符號在空間的特殊編排構(gòu)成自身獨特的敘事性。《蕃薯澆米》中閩南地域常見的古早空間也奠定了影像的悲情敘事。影片中大海意象、村野巷落等物象符號反復出現(xiàn),配合影像的清冷色調(diào),予人一種強烈的壓抑感。大海在宏觀的敘事層面闡發(fā)著個體對本土的精神依戀,體現(xiàn)著閩南人的生活狀態(tài)。在人物內(nèi)心層面,大海作為意象的傾聽者又是化解人物在親情和愛情上的苦楚之地。在秀妹痛失青娥、生活遭遇困頓之境,它是秀妹的精神家園和靈魂歸宿,也是生命體驗中的逃避之所與束縛所在。導演通過對敘事情節(jié)中物象符號的安排,“操縱”觀眾情感,喻示了女性在閩南敘事中的悲情結(jié)局。在影片狹小的景觀社會中,閩南婦女在個體地位的權(quán)衡和追逐上從未止步,當個體和群像被放置在不同的物象縮影并呈現(xiàn)在銀幕之上,家庭、驅(qū)逐、疾病、死亡和孤獨成為她們掙脫不開的人生議題和命運母題。
影片《蕃薯澆米》在符號意義建構(gòu)下,似乎每個有共同成長經(jīng)歷的觀者,都能在閩南敘事的流露中,依稀回憶起那些村際中樸實的鄰里、人情的勾連,以及感動的或清冷的人生記憶。電影符號不僅呈現(xiàn)了閩南場域下女性個體無法突圍的命運困境,同時也用朦朧的鄉(xiāng)愁情愫追憶閩南最樸質(zhì)、最真實的生活,喚醒了觀眾對閩南文化的精神記憶。這些瑣碎而游離、甘甜又悲苦的記憶如同蕃薯澆米一般,食來寡淡,久也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