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世

(山西大同大學，山西 大同 037009)

電影《帕特森》是著名導演吉姆·賈木許的作品，影片延續(xù)了賈木許鮮明的個人特色，將簡單甚至枯燥的生活獨立出來，賦予它無限的文藝氣息。在電影界一直特立獨行的賈木許擅長運用所謂的“垮掉的一代”式的浪漫風情，打造電影的詩歌意境。而《帕特森》是一部源于詩又歸于詩的電影，導演通過這部電影致敬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也觸發(fā)了對平凡生活不同的觀察視角。

《帕特森》講述了一個忠于寫詩也擅長寫詩的名叫帕特森的公交車司機在帕特森市的日常生活，簡單的故事和人物仿佛被導演置于一個平行時空。在這里，男主角的行為習慣與他人完全不一樣，如此怪誕又機械的身份讓平凡的男主變得不凡，這也是導演電影中獨有的那種對于疏離感與孤獨感的青睞。電影運用簡單的敘事，呈現(xiàn)了這個公交車司機一周的生活，導演將其特有的幽默感穿插在這些生活中，讓沉默變成了思考，使平凡變成了獨特。對于電影本身而言，它實現(xiàn)了環(huán)境的最弱化和人物的最大化，將“脫離感”表達得淋漓盡致，用一首首來源于生活的詩穿起碎片化的日常，將主角的漂泊感與電影的詩意完美地融合。

一、元素的戲劇化重復

縱觀電影《帕特森》，它更像是一篇結(jié)構(gòu)嚴謹?shù)奈恼?，其中出現(xiàn)的互文、呼應等文法讓影片顯得過分規(guī)整，充滿一種“偏執(zhí)美”。從影片本身入手，片名出于著名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一首詩，帕特森是美國新澤西州的一個城市，詩人出生于那里。巧的是，電影中男主角的名字也叫帕特森，就像影片中很多人聽到他的名字不太相信一樣，這個名字賦予了他與城市的聯(lián)結(jié)，一種不可脫離的“捆綁”的關(guān)系。而更巧的是，這位男主是一個有著詩人才情的公交車司機，如此的身份與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又產(chǎn)生了聯(lián)結(jié)，并且影片中多次強調(diào)威廉姆斯是男主帕特森最愛的詩人。如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電影從根本上散發(fā)著戲劇化的氣氛和調(diào)性，充滿了藝術(shù)感。

在電影的內(nèi)容方面，其中反復出現(xiàn)的元素也讓影片的戲劇性和實驗性增強。比如周一到周日的雙人床，導演利用每天起床這個動作來貫穿電影的整個情節(jié)，而每天早上睡在雙人床的帕特森夫婦成為新舊的連接點，導演通過這一重復的畫面強調(diào)了影片的進程和形式感。另外相似的還有每天男主角帕特森睡醒后都會看一眼的手表，這個被妻子稱為“魔法”的手表側(cè)面表明了時間，可以看出在這平淡的一周內(nèi)，帕特森起得越來越遲。影片運用這一元素想表達男主的內(nèi)心越加疲憊，暗示與日常生活和妻子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在吞噬著帕特森。而在日常生活的表達上，影片也運用了大量的重復元素，比如帕特森出門和回家的動作，他去工作單位經(jīng)過的路以及發(fā)車前在自己的秘密筆記本上的寫作和同事的打斷，還有每晚必去的酒吧，同樣的酒同樣地將狗拴在門外。這些往復的動作和元素凸顯除了帕特森作為司機這個角色的機械化生活，如同電影《恐怖游輪》般的重復生活讓帕特森漸漸失語，而唯一與他實現(xiàn)對話的詩在此時被無限放大。

除此之外，電影中出現(xiàn)了一個富有戲劇化的元素——雙胞胎。這一元素出現(xiàn)在某天清晨妻子告訴帕特森自己夢到他們生了一對雙胞胎后，電影先后出現(xiàn)了六對不同年齡的雙胞胎。這就像是一句咒語，讓帕特森的生活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巧合。妻子認為帕特森身上具有詩人所具有的一切條件和氣質(zhì)，比如他的名字、他的行文方式以及和大詩人彼特拉克一樣都有一個愛人叫勞拉。這些角度從形式的方面將帕特森與詩人身份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帕特森本身與詩人就像雙胞胎一樣。反復出現(xiàn)的元素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觀眾以及帕特森自己他是一個詩人，如此的意蘊運用得實在巧妙。

導演賈木許通過這些元素的高頻出現(xiàn)達到了影片的神秘性與幽默性，同時利用一周的生活呈現(xiàn)了這個公交車司機的一生，這一生是對自我身份的尋找、迷失和肯定的過程。影片通過如此戲劇化的呈現(xiàn)方式，從某種方面安慰了處于平凡生活的帕特森，也描繪了在自己的詩意世界中富有才華的帕特森，他是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詩作的具象，他自己本身就是一部巨作。

二、人物的極簡化塑造

“極簡”這個名詞最早是用來形容藝術(shù)作品摒棄一切的修飾來達到對主要內(nèi)容的最簡化呈現(xiàn)的方式，它用來形容《帕特森》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極簡”作為賈木許擅長的風格，在這部電影里發(fā)揮了它最大的效用。影片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故事，連場景也都是固定在家庭、單位、行車路程和瀑布這幾個典型的地點之間，但是通過這些形式，導演用主角的自我視角和他人烘托將人物塑造得十分豐滿。

首先，帕特森的日常生活平淡無奇。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循環(huán)的圈，唯一的樂趣在于每天在自己的秘密詩集上寫下當日見聞和感想，而相比之下，他周圍的人過得似乎很有生活的煙火味。比如每天都打斷他寫詩的同事，他總是一副苦瓜臉，因為他要與岳母打交道。再如酒吧里的老板，他忠于自己的興趣，但受到妻子的極力反對。還有酒吧里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的感情讓彼此身心俱疲。這一切在帕特森看來都是未曾經(jīng)歷過的，在他的眼里這些或許都是笑料，而真正帶來感悟的是手邊的火柴盒、妻子的愛以及偶遇的和他相似的小女孩的詩。就是這樣一個本來應該充滿市井氣的公交車司機卻詩情畫意，如此的反差，為帕特森對自我身份的尋找與定位埋下伏筆。

其次，帕特森與妻子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前者是與世隔絕的活在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人，而后者是熱情奔放想要表達自我的人，兩種不同的人使電影更加具有一種戲劇性。帕特森是一個很容易妥協(xié)的人，這在他答應給妻子買她想要的一把昂貴的吉他上可以看出。他是個對物質(zhì)生活無欲無求但十分重視情感的人，他可以沒有手機，但是他卻可以為妻子提供筆記本等通信設備。而妻子是個異想天開的“藝術(shù)家”，她將房間和食物都裝飾成自己特有的風格，如此“自我”的妻子也給予帕特森最大的支持，她認同帕特森的才華并為此驕傲。看似理想的生活卻暗藏危機，而這種危機的具象就是兩人養(yǎng)的狗馬文。這只狗在兩人生活中有著一定的地位，比如它每天都會推倒郵箱等著帕特森回來扶正它，在帕特森遛狗的時候，基本上都是馬文在起主導作用。而在這樣的情形下，電影設計了一個情節(jié)來暗示他們生活的危機爆發(fā)。當帕特森遛狗的時候，有一車人提醒他像馬文這樣的狗很名貴一定要小心，但是帕特森還是將馬文拴在酒吧門口。這個情節(jié)吊夠了觀眾的胃口，以為馬文一定會丟，但是并沒有。而作為對怠慢自己的帕特森的“報復”，馬文撕碎了帕特森的秘密詩集，以此來宣誓自己的主權(quán)。這個設計讓這個貌似幸福的二人世界暗潮涌動，讓心碎的帕特森懷疑自己，覺得自己的詩本就是“寫于水上”的。

電影運用這些簡單的畫面和場景呈現(xiàn)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將人們之間的疏離感和漂泊感巧妙地表達了出來。與此同時，利用最少的對話體現(xiàn)人物的感受，刻畫人物的性格。如同克拉克在《物質(zhì)現(xiàn)實的復原》中所講的那樣：“街道和臉孔啟示了一個遠比它們所推進的情節(jié)要表現(xiàn)的領(lǐng)域廣泛得多，它是由各種人人都熟悉的瞬間組成。”對于《帕特森》這部電影而言，簡單是其最大的特點，為了突出生活的詩意，就要將不必要的元素和情節(jié)弱化。比如，發(fā)生在酒吧的假槍威脅事件還有公交車的半路拋錨事件，這些在別人眼里極其危險的事故在帕特森眼里只是一些不足以提起的小事，而這種一般會被大量渲染的鏡頭卻被導演簡化，實現(xiàn)了生活日常的最大化。

三、“詩學”化的浪漫呈現(xiàn)

作為一部以詩為出發(fā)點的電影，《帕特森》可以說將詩的效用以及生活的詩意完全發(fā)揮出來。在電影中一共展現(xiàn)了主角帕特森寫的七首詩，它們源于他每天的所思所想，這七首詩對應了主人公一周的生活及心情的起落，由此以小見大，從側(cè)面表現(xiàn)了詩之于帕特森而言是生活的全部。

在《電影詩學》中，作者大衛(wèi)·波德維爾指出電影是最接近于詩的，這個說法在《帕特森》身上得到了印證。影片所致敬的詩人威廉姆斯主張將詩寫成話，強調(diào)詩是具體的表達而不是空泛的意象，這個概念被主角帕特森運用得精熟，導演同樣也將這個概念運用在了電影的拍攝當中。在賈木許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追求事物的本真，追求自然美和人們的情感美，從而作品會從內(nèi)而外透露一種詩意美。尤其是在《帕特森》這部作品中，導演用詩人的角度觀察生活本身，重視生活，詩的文本自然地躍然銀幕之上，達到了詩與生活的對應。

在電影的內(nèi)容方面，也有很多情節(jié)處理得極具詩意。比如帕特森夜晚遛狗時碰到的在洗衣房里練說唱的歌手，他其實是另一個身份的“帕特森”，他們都在反復練習并堅持著自己的喜好，也在練習與自己的多重身份和解。另外還有帕特森偶遇的愛寫詩的小女孩，一個機緣巧合讓帕特森認識到了這個城市里另一個也在秘密筆記本里寫詩的人，如此的知音相遇也充滿了詩意。電影中最讓人感動的情節(jié)是結(jié)尾被撕毀了詩集的帕特森完全陷入了對自我的懷疑中，坐在瀑布前的他遇到了一位慕名前來帕特森市的日本詩人，他也喜歡威廉姆斯。又一個知音的出現(xiàn)仿佛提醒著帕特森要重拾自己的信心，不同于前一個小女孩驚訝于帕特森這個公交車司機還會寫詩，這位日本詩人反而問帕特森他是不是詩人，這讓帕特森在失去身份的焦慮中得到了緩解。電影的這些情節(jié)像極了文學作品中的君子之交，使影片充滿了如詩的浪漫。

以詩作為主要呈現(xiàn)的電影不在少數(shù)，像我國文藝片導演畢贛的作品《路邊野餐》與《地球最后的夜晚》都出現(xiàn)了大量的詩歌來烘托影片的主要情感。還有導演楊超的《長江圖》也是用詩歌文本作為情節(jié)推進的線索?！杜撂厣纷鳛橥愋偷碾娪?，它有所超越，這不僅是在導演將電影置于一個完全是詩構(gòu)建的城市生活里，更是賈木許作為一個具有詩情的導演，他利用開放的構(gòu)圖和舒緩的影像節(jié)奏營造了詩的氛圍。在《帕特森》中，無論是簡單的人物運動軌跡以及有序生活的呈現(xiàn)，還是主人公對生活的感悟，都將影片的碎片變成了詩歌韻腳，使電影從形式到內(nèi)容上都具有詩歌散發(fā)的浪漫情懷。

吉姆·賈木許作為影壇個人風格鮮明的導演，他的作品充滿了詩情才藝。而作為一部完全以詩的視角來陳述的電影，《帕特森》完成了導演對最愛的詩人的致敬，也達到了對人生思考的高度。從形式上講，電影運用極簡的風格講述了一個普通的故事，同時將人物的形象完美地塑造了出來。昏暗的色調(diào)、緩慢的節(jié)奏將電影籠罩在一股濃濃的詩歌的氛圍中。從內(nèi)容上來講，電影通過偶然事件來觸發(fā)故事，用主角通過對生活的感悟而完成的詩歌將碎片化的情節(jié)拼湊了起來。無論是從藝術(shù)方面還是從情節(jié)深度上，《帕特森》都以少就是多的理念，用循環(huán)往復的視覺元素和簡單的場景及對話達到了對生活感悟的最大化，將詩歌美學的浪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