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談
大學畢業(yè)后,我出于對生活的好奇,拎一把吉他到天橋下賣藝。起初我還有些不自在,怕唱不好或遇見熟人,時間一長便無所謂了。
其實,在熙熙攘攘的天橋下,無論是路過的還是駐足聽歌的,誰又會關心你是誰,唱得怎么樣?即便丟下賞錢的,也只是出于憐憫之心,或者想借機教訓一下孩子:“瞧瞧,不好好學習,長大后只能沿街賣藝,連個正當職業(yè)都沒有?!?/p>
我那時能拿得出手的歌不多,經(jīng)常唱鄭鈞的《回到拉薩》、動力火車的《當》,還有伍佰的《挪威的森林》和《Last Dance》。說實話,我的唱功一般,甚至還比不上王褲子。
“王褲子”這個綽號是我起的。這算不上是一件不道德的事,畢竟在天橋下營生的人,誰也不會主動報上真實姓名,都是互喚“代號”交流。叫他王褲子,是因為他趴在輪板上乞討時,一條空著的褲管總是拖拉到地上,整個人看起來很慘。
王褲子是我們一眾人中每日收入最多的。有時候他高興了,會梳洗打扮一番,還挨個兒請我們喝汽水。但我并不認為他是在表達友善,而是在炫耀:“看,我把一條腿綁在屁股蛋子上,就比你們掙得多?!?/p>
當然,王褲子也有穿幫的時候,但他從不在乎這些:“識破我的把戲又如何?看見我走路又如何?大不了不給錢,再不濟啐我一臉,總不至于上手打人吧?”
不知什么時候,天橋下又來了一對男女,男的叫壯漢,女的叫小花。小花每天坐在輪椅上,壯漢在她的身邊跪下,朝著路人磕頭:“大慈大悲,行行好吧,幫幫忙吧,救救我的孩子。”
天橋下是這個城市最為寬容的場所,不會因為壯漢和小花的到來就激起浪花。大家依然和平相處,互不干涉。直到王褲子再一次請客時,這里的安寧被打破了。
那天傍晚,王褲子將汽水遞到壯漢和小花面前時,壯漢“騰”的一下站起身,上下打量著王褲子,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把將王褲子推倒在地,拳頭雨點般招呼過去,嘴里嘟囔著:“你能站起來?能站起來為什么要趴那兒?你能站起來,為什么要趴那兒!”
打著打著,壯漢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后來才知道,坐在輪椅上的小花是壯漢的女兒,她是真的永遠不可能站起來走路了。為了給小花治病,壯漢耗盡了家里的積蓄,最后不得不來到天橋下乞討。
小花是一個文靜的姑娘,愛說愛笑,愛記日記。她在日記里寫詩:
我的夢一揉就碎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
黑色是我畫的畫
我看過小花的詩,半大的孩子,卻憂傷得那么深沉。我問小花:“你多大了?”
“十二?!?/p>
我又問壯漢:“她讀過幾年書?”
“一天學也沒上過,字是我教她識的?!?/p>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愣了半天,才開口問小花:“會唱歌嗎?”
“會唱《小白楊》?!?/p>
“你唱,我給你伴奏?!蔽艺f,“得的錢我們一人一半?!?/p>
我將琴盒擺在路邊,開始我們的表演。這是我們第一次合作,很遺憾,歌還沒唱完城管就來了?;艁y中,我斜挎著吉他,收起琴盒撒腿就逃。不知跑出多遠,我才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他們父女已沒了蹤影。
那首歌為我們掙得了三塊錢,按照事先約定,一人一塊五。當我第二天再來到天橋下時,路邊的店員說,昨日城管已將壯漢父女移交給了民政部門。
此后不久,王褲子悄然離開天橋。我也謀得一份正當職業(yè),開啟了全新的生活。
一晃過去很多年。有次逛菜市場,我遠遠看見一個賣魚的男人,總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我走上前與他搭話:“老板,鱸魚咋賣?”
“十八一斤?!彼ь^看見我,微怔了一下,說,“實心要的話,給你便宜?!?/p>
我挑了兩條大個兒的魚。
殺魚時,他嘟嘟囔囔地教訓在一邊玩耍的兒子:“跟你說多少回了,別趴地上別趴地上,你就是不聽!”
我從他手里接過魚,他一定也認出了我,但我們都沒有喊出對方的名字。
時間過得太快,不知道那個叫王褲子的男人,是否還記得天橋下一個叫“偶像”的吉他手,還有失去聯(lián)絡的壯漢和小花——我還欠他們一塊五毛錢。
轉過身,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