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我有散步的習慣,算起來已經(jīng)堅持二十多年了。搬到江北后,我仍堅持著這一習慣,每天傍晚從小區(qū)出門,一直慢悠悠地走到江邊,然后原路返回。
立秋那天,我照例出去散步,是在半路上遇到小裴的。他老遠就沖我微笑。往年散步的路上,經(jīng)??吹接腥松埔獾貨_我微笑,用那樣的表情打量著,抑或和他(她)的同行人竊竊私語。然而我是一個“臉盲”患者。不僅僅是人家變化了,變老了,連我的這張臉也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化,正像那首歌唱的那樣:“親愛的姑娘,請你聽我說,想當年哥也是一個大帥哥,是歲月無情它摧殘了我……” 當然不只摧殘了我,也摧殘了我曾經(jīng)認識的,在一起共過事的那些同事、同好和同學。是歲月之幔把我們隔離開來,使我們老眼昏花,常常相逢不相識。
小裴見我也在注視著他,便停下了腳步,問:“你是不是姓王?”我說:“對?!彼f:“王阿成?!蔽艺f:“是呀。你是——?”他說:“我姓裴。 煉油廠的。”他這么一說,我完全想起來了,說:“哎呀,小裴呀,你變化也太大了。你要不說我根本認不出來你。”小裴說:“我在這條路上看見你好幾次了。你怎么忘了呢?想當年咱倆一個車呀!車號5491,咱們還一塊兒開車去過天津。想起來了吧?”我說:“對對,哎呀,忘得死死的?!∨嵫?,當年你長得白白凈凈的,像個小姑娘。大家都管你叫‘裴姑娘。那時候你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對吧?”
小裴一笑,還有當年那個樣子。他問我:“你每天散步的時候你旁邊那個女的,是——?”我說:“老伴兒?!蔽覇枺骸澳阕≡谀睦镅剑俊彼f:“我住在‘城市之星(小區(qū))?!?/p>
于是,我們站在路邊聊了起來。他告訴我高升的媳婦前天死了,還有“綠豆”、“潘大娘兒們”都死了。我吃了一驚,說:“天哪,不對呀,綠豆很年輕??!什么病死的呀?”小裴說:“糖尿病。”接著他又告訴我,我們先前的車隊里還有誰死了。
我聽了真的是很傷感,這一晃幾十年過去,世事滄桑,天地無情??!
當年我所在的×廠車隊,還是剛剛組建,一切都是新的,新車、新人、新廠址。我們車隊大多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當然都是年輕人。小裴、綠豆,還有潘大娘兒們,都是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兵。只有我是車隊里正宗科班出身的司機,是汽車學校畢業(yè)的,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理論和實踐的訓練。正是因為這樣的條件,車隊隊長老崔安排我做教練車的教練,教這些剛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的新人。記得一共是四個徒弟。除了他們?nèi)?,還有一名汽車修理工(叫什么名字記不得了)。他并不需要改行當汽車駕駛員,即便是學會了開車還是干汽車修理。他喜歡搞汽車修理。所以對其他三位學徒必須嚴格要求。
開車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簡單也好,復(fù)雜也好,安全是第一位的。所以,教練員在教學員的時候,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灌輸安全意識。這是對學員負責,對學員的家庭負責。當然也是對他人的生命負責。實話實說,當時我還沒有認識到對國家財產(chǎn)負責這一層面上。我只想對這四個徒弟負責就可以了。我歷來強調(diào)說,開車并不是什么技術(shù)活兒,只要熟練掌握就是了,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僅僅是一個操作工。關(guān)鍵是上路之后對路況的判斷是否準確。這是保證安全的第一步。我對他們說:“開車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你覺得車和你是一體的。車在行駛過程當中,每一個細微的異響都會引起你的注意。你不會覺得是車在走而是你在走。如何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呢?重要的一點就是放松。明白了嗎?”綠豆說:“師傅,是不是像在澡堂子里泡熱水澡一樣放松?”
綠豆長得又瘦又小,但人很機靈。當年他大概不超過20歲。他本來是搞化驗的,我還記得當年他無意識說的那句話:“汽油里的水不能超過0.003%。”但是他不愛當化驗員,一心想開車,于是通過“門子”調(diào)到了車隊。綠豆非常會來事兒,在跟我學開車期間非常勤快。當然,我的四個徒弟都非常勤快。他總是早早地就來到車隊,把車擦得非常干凈,甚至連車底盤兒的傳動軸都擦得锃亮。在教他們開車期間,可能也是年輕的緣故,我喜歡看籃球比賽。每當南崗的體育場有籃球比賽,我就把教練車停在那里,看籃球比賽。這四個徒弟每當遇到這種情況就非常著急,跟我說:“師傅,這籃球有啥看的?沒意思,不像看女子跳水,屁股奶子的,好看。真沒意思,走吧,師傅?!钡矣X得有意思。
潘大娘兒們的性格和綠豆完全不一樣,大大咧咧的,就像人家說的:該吃吃,該喝喝,啥事不往心里擱。沒錯,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在開車上,他的領(lǐng)悟能力沒有小綠豆強。記得上路考試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我們排在下午考試。其他三個徒弟都通過了路考和單向掉頭。輪到潘大娘兒們,在單向掉頭一項也做得不錯。他將掉好頭的車停好之后,笑嘻嘻地下了車,一副自我感覺良好的樣子??荚嚬賳査骸胺较驘艋剡^來了嗎?”潘大娘兒們回頭一看,臉立刻白了。我趕緊走了過去,跟考官說:“師傅,你看,今天是中秋節(jié),而且今天他對象也上他家去,要是他沒考過,挺那什么的。其實,他平時開車挺好的,今天就是太緊張了??脊伲丛谖业拿鎯?,讓他通過吧。求你了?!笨脊僬f:“對象也去是吧?”我說:“是是是。”考官又問:“他對象能成嗎?”我說:“就看看今天能不能過了?!笨脊僬f:“凈扯淡。行啊,看在大過節(jié)的分兒上,過了——吧。”
潘大娘兒們是我的徒弟,他通不過,我這個當教練的臉上沒光彩呀!
…………
關(guān)于小裴,我真的沒有太多的記憶。只記得他當時是一個比較靦腆的小伙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雖然轉(zhuǎn)業(yè)了,還保持著部隊的作風。記得有一次我們一起開車去滄州,途經(jīng)沈陽的時候,哥兒幾個喝了一些鮮牛奶,想不到全都開始拉肚子。估計是這幾個平時喝苞米面粥的肚子突然喝這么好的牛奶,不適應(yīng)。我們住的那家小旅館的廁所,只有兩個蹲位。四個人拉肚子,只能輪班解決。小綠豆等在小裴的外面,他實在是憋不住了,上去就把小裴拽了出來,自己蹲了進去。那個場面至今讓我忍俊不禁……
我和小裴——現(xiàn)在的老裴,在路上聊了幾分鐘,也就是幾分鐘。然后,就分手了。他往西去,我往東走。遇到事,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p>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