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彬媛(同濟大學)
常常獨自去圖書館,從懶洋洋的八點待到溫和周正的二十二點。在圖書館,時間是畢沙羅通往盧弗西埃恩時抬頭看到的天空的顏色。不用和人交際,擁有充分的理由輕怠浮躁喧鬧,又可以在奇形怪狀的陌生人中不動聲色獲得偷窺欲的滿足。我是待不膩圖書館的。
我常常不喜歡和人交際。作為一個稚拙的理想主義者和一個漏洞百出的完美主義者,我非常害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我的局促和蹩腳。在我沒有成為自我構建的幻想之前,我實在不想叫人認識我——哪怕我深知,我?guī)缀鯖]有機會成為那個虛構的“我”。我有自己的一套秩序,守著自給自足的快樂和孤芳自賞的怨艾,理論上,旁人出現(xiàn)帶來的不過是野蠻的跳色,著實不稀罕的。然而奇怪之處在于,只有在人群里,我才能真正地、精力充沛且有條不紊地探索我的第八洲,探索我的單調(diào)。
所以說,我的寂靜或多或少帶有嘩眾取寵性,我總是要這樣的,要尋找一種廉價的不同,試圖標榜一種拙劣的優(yōu)越感。這份寂靜需要被規(guī)則保護,它既要與眾聲喧嘩為伍,又必須天然站在制高點上,帶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刻薄,淡漠地聽著鞋子的噠噠聲、情侶們的親昵、敲擊鍵盤時高低起伏的進行曲和那劣質(zhì)耳機漏出的英語聽力或是俗氣情歌。
偷窺欲。我必須坦白,我對陌生人時有一種超出禮法的好奇。無事可做的時候,我喜歡給目光所及處的每一個陌生同學各冠以一個短語:“石板的灰”“荒涼的裂縫”“磚瓦味的棉花糖”“不打傘的月亮”……我?guī)缀醺F盡詞典里自以為有嚼頭的詞,并將它們怪誕拼裝。透過每一個裝腔作調(diào)的短語,我都依稀看到初具框架的故事——他們怎樣出生,怎樣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徒勞里僥幸地掙扎,又將怎樣死亡。然而這無疑是一種自作多情。我短暫享受著高高在上的造物者的特權,又難免為自己的恬不知恥感到愚蠢與羞愧。
但我的好奇實際上拘泥于一種較為舒適的范圍,設限于我所能接受的苛刻的尺度,它是狹窄和不真誠的。常常氣急敗壞地向手機那邊吐槽“愛學習的男孩子不能愛一下洗澡嗎?”“我對面那個男生,他機械般發(fā)出噪音的關節(jié)是沒有涂潤滑油嗎?”……我相信我隔空傳送的暴躁或多或少成了手機對面那人的快樂,而我獲得了一份無法解決問題的虛弱無力的安慰。這短促的安慰固然沒有用處,卻和我長篇大論的抱怨構成了一份較為完整的記錄。我確乎是在生活的,拿著放大鏡去窺視日子的油漬,急不可待地證明我和千千萬萬同我如此相似的人截然不同。雖然這種證明強詞奪理,立不住陣腳,我唯一確知的不過是——我真是一個斑斑駁駁充滿污垢的人。
我可以有理有據(jù)地說出一個人人知道、又正常又荒謬的發(fā)現(xiàn):在學校圖書館,確實是幾乎沒人在讀書的。書架后面還是書架,書本連著書本,它們一起構成了一場漫長的欺騙。我不是精神貴族,亦沒有所謂學術理想,我并不比他們有更高的格局更值得稱道的理想。于是這一切是無從指責的,我只能恰如其分表示我的驚訝。
這種驚訝和生活里其他的一些瑣碎、私人的情緒一樣,微不足道地存在,隨時被喚醒,隨時被遺棄。那天下午,一只白胖的手把疊了三疊的紙條扣在我面前,等我回過神,人影已經(jīng)被門阻隔住了。“期末加油,考試順利,期待和你的下次相遇?!弊舟E是最平平無奇的工整。也許是乏味考試周一種不甚有趣味的調(diào)劑品吧,沒有、也不需要后續(xù),和風和水一樣,沒有痕跡地消逝在時間里。生活是偶然性的堆砌罷了——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大公無私的事,更不相信有無所保留的愛。
我讀王小波&李銀河《愛你就像愛生命》,看著那些我覺得很幼稚的話,翻了小半本再也看不下去,感嘆世俗的愛情果然使人降智;我讀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它們像蝴蝶迤邐飛進我的心,我的確是動容的,但我深知我是為文學之美落淚而非為愛——我不相信那樣如詩如畫超越生命的愛是真實存在的。外國文學經(jīng)典課上,老師講《J·阿爾弗雷德·普洛夫洛克的情歌》,他說主人公的求愛像是一種程序,或者說病人接受醫(yī)生的體檢,是相互試探的,對自己不信任,對對方不信任。老師為此嘆息悵惘,我卻不由分說地喜愛上了這種冷硬,我覺得這才是可感可知的。
我不相信百分百的愛,厭惡那些愚蠢的熾熱,但我相信愛是存在的,它是像生命一樣珍貴又平常的東西。絕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細節(jié)編織成的散文,談不上多驚奇,但是每一個針腳都有各自的烙印,都是迷人的。在毛茸茸的陽光下,在富有彈性的陰影里,人們仔細斟酌著那些美好和瑕疵,允許一切存在,試圖解釋它,解釋不了的就拋鍋給世界的曖昧與復雜。
但是,又將怎么解釋那些忽然降臨的觸動?是生活發(fā)明了它們,還是因著它們,我們制造出了生活?——我能夠想象的是,如果我有幸喜歡一個人,就要像喜歡圖書館一樣喜歡他。會有這樣一個人嗎?他愿意承擔我絕大部分雞毛蒜皮的表達欲,忍受我的深情和缺乏,寬宥我的空蕩蕩和奇形怪狀,陪我享受孤獨與痛苦,不理解我但愛我。我相信,圖書館就是這樣愛著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愛著我的??墒菆D書館和生活,它們愛我像耶穌愛眾人。我卻像所有女人一樣貪心地希望,我的上帝將會只愛我一個人。
那天獨自從圖書館回到寢室,路上,肥胖的月亮在高大的灌木、干癟的草坪、情侶的臉頰上喧鬧,風里收藏了桂花清甜的香味,我抬頭卻找不見樹。那個晚上我想了很多事,它們明明是一些不值一提且?guī)谉o關聯(lián)的瑣碎,卻莫名其妙地挨著次序跑到了我的腦海里——生活的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后物欲時代搖搖欲墜的固有信念,我們的光榮和恥辱……我無法分析解釋甚至懶于列舉的,宏大和細小的東西就這樣融在我時而欽慕時而厭惡的月光里了,融在一截一截丑陋的魚紋似的云里了。
“今晚想要坐在樹上,一直等到太陽光飛到我的耳旁,告訴我明天一切照常呀。”我在某個聊天框里沒頭沒尾打下這句奇奇怪怪的話,又刪掉,思來想去換了一百種說法,還是選擇了扭捏作態(tài)的默不作聲。終于,我也融在那高傲和卑微的天空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