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流明
習慣了把額頭靠在窗的玻璃上看莞城靜夜的街燈。
街燈細又長,正如人的孤獨——細長。
人的孤獨,只為尋找另一種孤獨,有時候晝思夜想,綿延千里,百轉千回。但有一種孤獨,卻是悄悄飼養(yǎng),讓其漸漸長,待時機成熟,嵌入另一只,獨霸心地,然后絕塵而去。
我想,街燈比部分孤獨的人好多了。它款款站著,在夜里一動不動于莞城街道。它等候所有沉重的、開心的、疲憊的、已老的和正尋找的孤獨。當孤獨從工廠與公司出來,幫他們褪去工衣,重組被服裝縫紉機、惠普復印機碾碎的青春,牽緊被流水線、客服熱線麻木的手,溫暖地送他們回到租房,從不停歇。
街燈也孤獨,也是孤獨的結晶。在靜夜,你摸摸它的身,寒冷至髓。那是種于街頭待久了,風刮雨淋日曬霜寒之后,身心俱疲的標志??墒牵琅f筆立鞠躬,像謙遜的書生,一只挨一只保持距離,不說悄悄話不換崗,像靜謐等待一位知音解讀它的端莊、瞌睡與無奈。
上帝賦予街燈瀘沽湖一般溫順的性格及寬闊的情懷——那種溫順與寬闊,就如你捏一片楓葉,揚進風的身體,葉子隨風的心情卷到哪兒便是哪兒。但上帝卻忘記賦予它同人一樣靈便的肢體與美感的語言——它永遠無法像人一樣走在瀘沽湖岸,雙手拱形,吶喊對生活的熱愛及美的向往,就如一位民謠歌手站在瀘沽湖岸,看到隨湖水漂來的是木頭,隨風吹來的是種子,歌手巴適的眼睛瞇成一線,深情地唱出《瀘沽湖情歌》。
這是街燈的遺憾。就在此刻,我為它們的遺憾而遺憾。
時間,離一個年字越走越近。
年,是單字,但時間把它延伸成一組詞,再由幾組詞告一段落,由幾段落順勢淌成某篇豐厚動人的文,比如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
年,開始催促流客由街燈熟悉的每個角落走出,把包裹提、拉、扛,不分晝夜,無懼冬寒,行色匆匆穿過街道,最后淹沒在夜的本質里。街燈,望著流客像水粒般從地球光亮之處蒸發(fā)而去,心不由自主地釋放生痛,幾乎哭出來。這震顫全身的難過,不是流客不辭而別,而是街燈已經(jīng)接受莞城習慣性降予它關于聚散一詞的重復演繹。它的難過,又是突然想到我的故鄉(xiāng)在哪兒,我不知要怎樣翻過這濃郁的林脈,渡過怎樣的波濤海洋,方可抵達我的故鄉(xiāng)?!芭叮∥覜]有故鄉(xiāng),我沒有故鄉(xiāng)可回,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街燈好像明白了命里的生活真相。
“原來,我是孤兒!”街燈悲橫痛肆地說。
街燈看著越來越空的莞城,眼淚像風搖李子花簌簌脫枝。淚花化作一道道柔意肆起的明亮,隨街流淌,碩成涌洪。
情緒高昂的流客,一邊走一邊高談:“今晚的燈光好潔凈哈!簡直美呆了!只可惜沒月亮,莞城總是不見月亮!走哇……快點走哇……去東莞東搭最早的綠皮車回家哦!回家過年哦!”
……
年字末梢過去,循環(huán)至年字伊始,像時間的沙漏。
依然佇立的街燈,首先看見三三兩兩的流客,由蒸發(fā)之地凸現(xiàn)。隨后,一群一群人頭攢動像風吹麥浪般涌現(xiàn)。
他們,一樣的包裹,一樣的淳樸,一樣高聲闊談及情緒高昂。他們像往年一樣,在莞城街道消失又重逢,身后拖著細長的尾巴。那尾巴,也如街燈常年的溫順與孤獨一樣,一直溫順和孤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