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鴻權(quán)
澀!眼球?qū)嵲谑歉蓾?,在上下眼皮的包裹之中,每次轉(zhuǎn)動都能感受到阻力和疼痛??谇灰彩?,舌頭像是掉到水泥粉里面掙扎的蚯蚓,絕望而無助。記得五六歲的時候,老家屋子周圍時常能看到新建的工地,陰天的時候很朦朧,那是彌漫的水汽和霧;晴天的時候也朦朧,那是煙塵。于是我很早就懂這個,小學科學課上講到凝華升華之類的章節(jié)時,對于我這樣一個讓老師厭憎的學生來說,那段時間的課程是難得可以很輕松地學習的。上課經(jīng)常和別的小朋友開小差,講空話。講的閑話自然很沒營養(yǎng),現(xiàn)在想來真是后悔,浪費了我許多學習的時間,如果沒人和我講空話的話,憑我這樣的腦子,重點大學都是有可能的,我又怎么會淪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當然了,把責任推給他人是很不好的行為,雖然我不知道哪兒不好。而且我也不喜歡用推給他人這樣的詞語,因為在我看來,有些責任本來就應該算在他人的頭上,無須推給。但這個世界貌似是很講禮貌、很內(nèi)斂的,絕不先說他人的責任之類的話語,誰說了,誰就是錯了,誰就是不知反省。哪有這樣的道理?不就是自我反省過了,梳理過了事件來龍去脈之后,才得出他人的責任這樣的結(jié)論嗎?我應該算是個很感性的人,努力回想這些年的種種委屈,眼睛一定會委屈地滲出幾滴淚來,這樣我眼球也就得救了!不過并沒有得逞,可惜啊,騙這肉身的次數(shù)太多,這副骨架已經(jīng)識破我的詭計了。
水,陰雨天,水霧蒸騰,空氣很潤澤很好聞,這時候蚯蚓就會出來,而且神出鬼沒,我是根本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沒有腳的生物能夠扭得各個地方都是,而且即便都如此丑陋,還丑得各有風味,有的是細長暗紅色的,樣貌相對文雅,動作也輕柔,總而言之扭得很有禮貌,是蚯蚓中的學生士子;有的就不行了,粗鄙得很,我并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并不是看它那樣的粗鄙樣就覺得它粗鄙,而是它的動作確實很粗鄙。我才活到二十多歲,直到現(xiàn)在我都想不到什么東西能比它扭得還要大力,幅度還要大,試想一下,假如你平躺在地上,你可以一下扭出一個頭朝地的九十度直角,再往后摔九十度倒下,攏共以頭為原點扭出個一百八十來嗎?那是蚯蚓里的流氓,黑得發(fā)紫,而且粗,皮膚上的環(huán)狀也比學生士子來得明顯,在前端還有一截透明的突出。小時候就覺得惡心丑陋。果然,評價這個動作還是要看評價者的狀態(tài),被評價的東西,沒什么主導權(quán),可憐得不行。也可能我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對于任何比賽都深惡痛絕吧,偶爾站在臺上也時不時地會把自己和其他參賽者比作那條丑陋的黑蚯蚓。以至于哪怕僅僅是看比賽,都替上面那些黑蚯蚓羞恥,怎么可以這么樣不知羞恥,丟人現(xiàn)眼呢!書上說它是益蟲,要保護它,我倒是覺得那益蟲啊,單是指斯文的蚯蚓的,這樣的丑陋粗鄙,不會是什么好東西。
話說到這兒顯得我還是以貌取人,其實不是這樣的。就連我這樣的知識儲備我也知道心理學的“首因效應”。第一印象嘛,但凡是人,那就逃不脫這個所謂的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又從何而來呢?自然是臉和體態(tài)。所以說嘛,我是很討厭那些自稱“不看臉”的人的,怎么可能不看!看人不看外貌看什么,還能看什么,這世界什么時候滿大街都是哲學家了。說不看的人,據(jù)我的經(jīng)驗,要么是已經(jīng)有了臉的,要么就是沒有臉的。不過相對而言,前者比較多,畢竟若是后者,要說出這話來,還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想到這兒我又擔心了,我算是前者還是后者。
喉頭就更不用說了,燥得像陳年煙囪。此時我想,若是有鼻涕,那也是拯救。鼻涕也好歹是液體!有白的,有綠的,有黃的,還有紅的,其他顏色暫時還沒見過。我表哥小時候經(jīng)常流鼻血的,我也撞見過幾次,真是毫無預兆地突然流下來了,有時候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仰著頭匆忙地掏口袋。那是暗紅色的,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很壯的人,總是流。我一直以為這家伙吃得太好,想讓他和我換一換,我到他家吃,他到我家吃,這樣就一點事情都沒有了,兩個人就均衡了,均衡的英文怎么說來著?上次考試剛考的。他還省得吃各種莫名其妙的中藥,我也能因此沾光吃得白胖點。其實也不算是沾光,這叫樂于助人、共同進步、先富帶動后富、先壯帶動后壯。小時候騎在老爹身上去公園,我被套件花襖子,還被西洋人當作是黑猴子穿花衣,拍了許多照片,真是生氣。當然這是我老爹告訴我的,我那時候小,還不記事,所以也斷不來這事兒是真是假。不過我一直覺得,老爹講述這個故事的重點并不在于自己的兒子(這點其實我存疑至今)被洋人說黑猴子,而在于在那個年代,被幾個西洋人圍著拍照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于是那幾分鐘,貌似就成了這個老農(nóng)民一生的高光時刻,那時逢人就說:“知道嗎,我兒?又黑又瘦的那個!黑猴!”對了,他也有個外號叫“猴子他爹”。用我們浙江方言叫還真是別具風味,音譯成普通話叫“猴子賴爹”。
輕輕動一動脖子,我能明顯感覺到頸椎骨由于轉(zhuǎn)動而產(chǎn)生的摩擦,像是軸承上的潤滑油揮發(fā)完之后出現(xiàn)的滯塞。我突然想到,之前在一本閑話雜志上看到運動之前要補充水分,保持關節(jié)的潤滑,那時還覺得可笑,喝水和關節(jié)潤滑有什么關系,現(xiàn)在真是恍然大悟。生活有很多伏筆,但發(fā)現(xiàn)伏筆只是一部分人的能力。它會靜靜等在那里,等著,等到最后的時間點;然后,它漸漸透明,那是寬宏大量的平靜,不多等一秒,不早走一秒,也叫恰到好處的克制,現(xiàn)在人很少能這樣。我如果是日劇中的角色的話,此時就會睜大眼睛,拍一下手,猛抬頭望向正俯拍的鏡頭大喊一聲“なるほど(原來如此)!”奈何我現(xiàn)在還沒起床,若是旁邊有個人在盯著我看的話,一定會認為我還沒醒,雖然我的腦子里不知道已經(jīng)想了多少事情了。思維就是這樣的,比物質(zhì)更極端更劇烈。我記得在白俄首府明斯克地鐵二號線列寧廣場站臺里,我邊上這群白俄人怎么也想不到這個面無表情、身材瘦削的亞洲人會在聽佛經(jīng);那時候我腦子里全部是如何幫助困難群眾,想為人們做些什么減輕世間的苦難;思維在那瞬間成一瞬間佛,被加持無限大的力量。
雖說這睡覺被人盯的場面有點詭異,但我這樣經(jīng)驗匱乏的人倒也是經(jīng)歷過的。那也還是小時候(果然是越小越有故事?。X沒有關上房門和窗戶,這樣一來就通風透氣,我是極其厭惡空氣不流通的。不知道其他人有沒有這種能力,就是透過不經(jīng)意地聞到對方的呼吸,依據(jù)這個味道的好惡,來判決一個人。西洋人好像是很忌諱“判決”這個行為的;至于“如何判決西洋人忌諱判決他人”這個行為,我現(xiàn)在也很忌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也接受這樣的觀念了,所以我也不知應該如何去judge 我的這樣的轉(zhuǎn)變。我是很怕這個東西的,不知怎么對付它,這東西是個洋貨色,我從小就知道洋貨色是難搞的,讓我都畏畏縮縮地不敢說話。這樣是更好,還是更爛?不知道,反正閉嘴就是了。盡管那次沒關門窗的后果是早上起來之后,客廳密密麻麻的臟腳印,我的衣柜和床頭柜都被翻亂了,但可喜的是,他們沒翻亂我的書桌,也進不去別的房間(父母內(nèi)間上鎖的)。那次之后,父母反倒是比我還要感到后怕,我是不怕的,在我看來不弄亂書桌的竊賊是不用怕的。
我是很忌諱細菌、微生物這樣的東西,甚至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看不見,卻存在。想象一下,細菌從別人的肺泡里一點點擠出來,順著呼吸釋放到面前的幾平方米。聽者仔細地聽著講者說話,放心地呼吸,把別人肺泡里擠壓出來的微生物吸到自己的肺泡里,讓它落地生根,茁壯成長。
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氣體進入我的身體。關于這一點,我是明確地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個概念的。那是中學科學老師,她那時靠在我的桌子上提問我的同桌,正巧我的同桌站起來就打了一個噴嚏,她立馬用課本擋住了自己的臉,露出了兩只突然變大的眼睛,后退兩步。那瞬間,我心底先后抑或同時升起了許多情緒,不好形容,我只能盡可能描述。像是絲帶,彩色的超長絲帶,彩色的長絲帶在有規(guī)律地流動,像有生命一樣,但是隨著那個噴嚏猛地抽動了一下。它就像我,不,它就是我,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一個向內(nèi)旋轉(zhuǎn)的彩色同心圓突然崩潰,軌跡變成無規(guī)律,黑暗中的無數(shù)立體棱角。
要起床了??!想張嘴打個哈欠,上下嘴皮一動就傳來撕裂的痛感。原來已經(jīng)干燥到了這種程度了,嘴唇都結(jié)起來了。猛地撐開眼皮,白俄晚冬的早晨,天是亮得很早的,透過灰色的窗簾布漏進來幾束小巧有力的光柱。啊,光啊,圣經(jīng)里有這么一句:“神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睆拇松袼瘧杏X就不寂寞了。但是,光柱怎么這么混濁,光柱里一顆顆的都是灰塵嗎?我是呼吸了一晚上的灰塵,所以會這么干燥,也一定是由于它被吸進了我的身體,粘在我的鼻腔、呼吸道、氣管、支氣管、肺泡里吸收我體內(nèi)的水分!
看著一個個小世界在光柱里旋轉(zhuǎn)飄浮,很自信地從一道光柱跳躍到另一道。
閉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