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贊江

1

采購商店，這個充滿歷史印記的小鎮(zhèn)收購站，如今早已消失于世，但我不敢忘卻其中沉淀的故事。很多年來，我清晰地記得從遼寧南下的母親留著齊耳的短發(fā)、端坐在那里撥打算盤珠的模樣。顯然，采購商店是母親融入南方的最早領(lǐng)地，她在此廝守了十幾年，彼此已水乳交融，它像是母親另一個溫婉的代名詞。

采購商店并非臨街店鋪，它其實是一座狹長的大院子，銀色的鐵門朝西開，太陽落山時，鐵門會泛出耀眼的光芒。里面有一排倉庫式的平房坐北朝南，由西往東伸延進去，院子被粗糲的青石墻圈住，圍墻外是一條坑洼不平的機耕路，連接小鎮(zhèn)東頭的幾個村莊，南面是廣袤蔥郁的田野。

如果把穿鎮(zhèn)而過的剡江當作X 軸，把縱貫?zāi)媳钡嫩捶罟樊斪鱕 軸，采購商店地處X 與Y 軸相交處的東南區(qū)域。這個區(qū)域的北側(cè)還有專門銷售農(nóng)資的生產(chǎn)商店，與南側(cè)的采購商店遙相呼應(yīng)，盡管中間隔著一座大牛場——當年號稱“浙東第一牛場”，兩大商店同屬供銷社旗下，不僅有連排的經(jīng)營房，還有偌大的場院用來囤積物資。那時候，生產(chǎn)商店的職能是將國家的緊俏物資毫無保留地供應(yīng)給民間，而采購商店的職能則是將民間的物資源源不斷地收購進來。前者是賣，后者是買，買賣渠道不同。

母親的商店從廢銅爛鐵、廢紙塑料、碎頭發(fā)，到藺草席、稻草袋、黃麻片、苦楝果、桃子核、紫云英種、雞蛋、鴨蛋、蜂蜜、泥鰍、黃鱔，以及屠宰后剝下的牛皮、豬皮、貓皮、狗皮、狐貍皮、黃鼠狼皮，還有豬骨頭、牛骨頭、牛油、雞毛、鴨毛、鵝毛、豬毛……統(tǒng)統(tǒng)納入收購范圍。這讓母親的采購商店顯得豐富而生動，比如每間倉庫里、院子每個角落里常年堆積著新的舊的、生的熟的、死的活的、香的臭的、凈的臟的、美的丑的、笨重的輕盈的、龐大的微小的、能吃的不能吃的等物資。

母親是采購商店里唯一的女性，任職出納崗位。各種物資收進后，所有需要支付的錢款，都得先經(jīng)過母親那面棕色算盤的核準（盡管那面算盤早被母親嫻熟的手指磨得褪了色，但在那個年代，沒有比這更便捷的計算工具了），然后，一張張鈔票、一枚枚硬幣會經(jīng)母親之手，分毫不差地遞到顧客手里。

2

1963 年，正值芳華的母親毅然辭別遼寧阜新老家，跟隨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父親千里迢迢返回奉化。母親的抉擇并非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就像她任性執(zhí)著、一往無前的性格。1963 年至1968 年的六年間，母親先后完成了四個孩子的生育任務(wù)，并陸續(xù)承擔(dān)起撫養(yǎng)孩子的重任。“文革”開始后不久，噩運突然降臨到我們這個羸弱的家庭，擔(dān)任小鎮(zhèn)稅務(wù)所所長的父親一夜間被扣上特務(wù)和反革命帽子，隨后，隔三岔五遭受造反派批斗。母親一邊要保護和照顧父親，一邊要與造反派們周旋，直至父親被送往縣里的五七干校改造。

父親離家后，母親像一葉風(fēng)雨中漂擺的小舟孤立無援，每天感到悲哀、壓抑和焦慮，生活陷入困頓。那段時間，她開始艱難地改造起自身，也同時改造起我們這個帶有南北文化背景的家庭，以適應(yīng)當時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

但母親竟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改造環(huán)節(jié)——語言。六七十年代，是中國人口流動最緩慢的年代，也是人們語言交流最薄弱的年代，小鎮(zhèn)這彈丸之地，要接納母親這樣的東北人，似乎并不具備合適的環(huán)境。那時強勢的本地方言根本不把北方來的普通話放在眼里，而是千方百計排擠它。母親初來乍到時那口標準的東北話，天長日久，沒有守住它的韌勁和本色，語言體系被本地方言逐漸侵蝕。而且母親在學(xué)練本地方言時，又遇到自身基礎(chǔ)厚實的東北話的強力抵抗。以致于幾十年來，她的方言能力一直徘徊不前，最終形成南腔北調(diào)。我深信，母親一定是骨子里缺乏語言天賦，或者是有一種頑固的心魔阻礙了她學(xué)方言的積極性。

母親的那口南腔北調(diào)，成為采購商店里別樣的交流語言，鎮(zhèn)上的男女老幼、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們挑籮提籃來店里交易時，都要設(shè)法琢磨透母親的語言，有人領(lǐng)悟得奇快，有人半懂半不懂，有人墜入云里霧里，總之，誰能率先聽懂母親的語言，誰就揚揚自得。時間久了，母親漸漸不需要去適應(yīng)人家了，而是讓人家來試著適應(yīng)她，角色從被動轉(zhuǎn)為主動，母親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自信。

然而，母親的自信卻給我們帶來了莫大的自卑，死要面子的兄妹們，為母親卓爾不群的發(fā)音而羞愧。尤其在學(xué)校，那些調(diào)皮的同學(xué)有板有眼地模仿著母親的腔調(diào)，活像一把把刀子剜割著我們可憐的自尊心。我們兄妹不想被人嘲諷，從此刻意疏遠母親，避免讓她去學(xué)校丟人，誰讓她是個外地人呢，誰讓她把話講得南腔北調(diào)呢！

在漫長的歲月里，我們家庭內(nèi)部從不講普通話，似乎這樣做可以提升母親的方言水平，可以遵從母親的語言現(xiàn)狀。她這一生沒學(xué)會講地道的方言，但她完全聽得懂每句方言的意思，并未影響到日常交流，我們實在不能再苛求她了。

3

采購商店幽深的院子，對我有種莫名的吸引力，百無聊賴時，我總想溜進去，一直走到院子深處，似乎在那里會邂逅許多美好，想象意念中的美好，會讓我心旌蕩漾，會讓我信心倍增?，F(xiàn)在想來，那個年齡段的孩子，普遍有種心理期盼，對某個現(xiàn)象、對某件事情、對某項變化、對某種固有的神秘……

從大門進來十幾米，要經(jīng)過柜臺邊的一個大窗口，母親就坐在窗口邊，每天專心地撥打著算盤。盡管背對著窗外，但她直覺敏銳，似乎能感應(yīng)我的腳步聲，抑或能聞出我進來時的氣息，她會疾速地回過頭，看到我，立馬沉下臉，嘰里呱啦向我數(shù)落起來。我特不喜歡她的眼神，更不喜歡她獨特的責(zé)罵聲，能躲則躲，盡量不被她撞見。母親生育的四個孩子，有三個她沒精力撫養(yǎng)，只能寄養(yǎng)在鎮(zhèn)上人家，時間長了，彼此缺乏接觸，更缺乏感情交流。所以我天然缺失母愛，這是歷史造成的，我不怪母親，我的弟妹們也如此。

闖過了母親這道關(guān)，我大大松了口氣。一路進去，瞧見墻邊擺滿各種生銹的舊機器，琳瑯滿目，像是在舉辦一場舊機械展覽會。前面草叢里終年躺著一大堆牛的頭蓋骨，白色的牛骨映襯著灰褐色的牛角，骨頭上還沒剔盡碎肉，但早已被風(fēng)干，都是些鞠躬盡瘁的老牛，干不動活兒就被宰了。往前走，屋檐下整齊地碼著一只只空鐵桶，比柴油桶干凈，那是用來灌裝黃澄澄的蜂蜜的，嘴饞時，只要擰開小鐵蓋，用鼻子吸一口，甜香醉人。再往前，是潔凈的草席倉庫，藺草的清香溢滿整間屋子。那時候，年輕力壯的盛軍海和他的伙伴們，每年都要從盛家村挑來一捆捆編織好的草席來售賣。誰也沒想到，后來他會成為中國十大名牌西服——羅蒙的創(chuàng)始人，成為一位遐邇聞名的民營企業(yè)家；誰也沒想到，當年鎮(zhèn)上的采購商店舊址，今天巍然聳立著羅蒙集團的24 層高樓。

倉庫邊上建著個狗窩，終年拴著一條高大威猛的狼狗，那是店里的老張頭養(yǎng)的，用來看家護院。我每每從大門進來，走到院子底部去，都須闖過這道鬼門關(guān)，接受狼狗的嚴格盤查。有時它狂吠不止嚇你，有時它一聲不吭上來嗅你，有時它心情煩躁咬你，但用力很輕，大概嫌我是小孩，嘴下留情了。總之，我每次路過，都要豎汗毛，冒冷汗，被折騰得夠嗆。那狼狗對母親則是搖頭擺尾，顯得異常溫順，它眼里母親是自家人，我則是可疑的外來者。

院子盡頭，九十度拐彎，又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邊上有一排平房分六間，坐東朝西，那是采購商店職工的宿舍。

南面過來第一間是老張頭的，窗臺上總是放著五顏六色的酒瓶子。作為店里“一把手”的老張頭，寢室面對百米之外的商店大鐵門，整個院子全在他的監(jiān)視范圍，便于他掌控全局。老張頭老家是鄞縣茅山，滿口操著鄞縣話，大約兩星期回家一趟。他清癯的臉龐幾乎看不到笑容，也許他天性不喜歡小孩，從沒有跟我們說過話?？臻e時不是去釣魚，就是逗著狼狗玩。

隔壁是母親的居室，也是母親的家。為何不敢稱我的家，因為我沒有鑰匙，我不住在這里，這個家似乎與我不搭界。但母親的家，我曾住過兩三年。那年到上學(xué)年齡了，我不得不從養(yǎng)母家回歸，正兒八經(jīng)跟母親住在一起。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煎熬，就像習(xí)慣飛翔的小鳥突然被系上繩索，撲棱著翅膀飛不出去，自由的天空驟然消失。雖在同一個鎮(zhèn)上，離養(yǎng)母家也不遠，但我被母親嚴格看管，輕易不能去養(yǎng)母家，要去也得經(jīng)過她嚴格的批準，孤獨和痛苦讓我整天郁郁寡歡。兩三年后，我這只野性十足的鳥雀被采購商店的環(huán)境和母親家的約束給完全馴化了，時間改造人，讓我脫胎換骨，變成與從前全然不同的我。沒過幾年，弟妹們也到了上學(xué)年齡，母親這個20 多平方米的家再也容納不下家庭其他成員，于是，向鎮(zhèn)上的胡姓人家另租了間房子，年租金18 元，供我們兄妹仨入住。

自此，我們家分隔兩處。母親家成為總部，那里放置著父母結(jié)婚時的全套精致家具，代表我們家唯一的固定資產(chǎn)。這總部是父母商討家庭要事的指揮部，又是我們這艘家庭大船的掌舵艙。由于去母親家少了，那里漸漸蒙上了一種神秘色彩，房內(nèi)總散發(fā)出一股醇厚的樟腦丸氣味，這氣味像是從悠遠的舊時光里飄過來的，我猜想，里面珍藏著父親的抗美援朝史、母親的青春熱血史，也珍藏著父母的戀愛婚姻史、我們四兄妹的出生成長史，定然還珍藏著父親的冤屈史。

從60 年代初至70 年代末，我們六口之家居然沒有產(chǎn)權(quán)房，是鎮(zhèn)上真正的無房戶，這在今天看來，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母親一直很淡定，從沒為此操過心，生活也沒發(fā)生什么異樣。那個年代，這樣的境況，肯定不只我們一家。已經(jīng)擁有一份國家安排的工作，擁有一處公家提供的居室，再自己出錢租了一間民房，母親早心滿意足了，孩子多一點不愁，相信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

再走過去是丁小彪的寢室。印象中他總是緊閉門窗，進出像院子角落的老鼠悄無聲息。這是一位老實猥瑣的可憐人，是長期來的政治環(huán)境壓迫造成的。丁小彪在采購商店干著最辛苦的活兒，大凡最臟最累的物資裝卸，都由他一人包攬，別的人常常袖手旁觀。據(jù)說那年評“黑五類”，供銷社給采購商店下達一名“壞分子”指標，七名職工要投票選出一人，于是大部分人把票投給了丁小彪，理由是他平時總是鬼鬼祟祟的，而且有人看到他偷過收進來的雞蛋，還偷過出納抽屜里的鈔票。老張頭要母親出來做證人，檢舉揭發(fā)丁小彪偷錢的事，但被母親斷然拒絕了，母親認為沒證據(jù)是冤枉人家。老張頭事后對母親耿耿于懷。丁小彪理所當然成為采購商店的“階級敵人”，每次搞運動，必定把他當“替罪羊”推出去。日子久了，眾人眼里，丁小彪長得真像階級敵人。

第四至第六間是大通間，中間的兩道分隔墻被拆除，這樣可以住很多人，平時多半空置，每當政治運動來臨，供銷社下屬各單位的“牛鬼蛇神”們都來這里參加學(xué)習(xí)班，開展思想改造。參加學(xué)習(xí)班的人吃住在里面，態(tài)度認真而誠懇，我在那里看見好幾位同學(xué)的父親，但我假裝不認識他們，避免由此帶來的尷尬，那時誰能輕易主宰自己的命運呢。

來這里參加學(xué)習(xí)班，環(huán)境安靜，又能避人耳目，每個人都放下尊嚴與架子，互相袒露靈魂，接受別人對自己的斗爭與批判，也接受組織對自己的挽救與改造。學(xué)習(xí)班效果好壞，取決于每個人寫的斗批改材料是否深刻，以及覺悟程度是否高低，外界的人誰都不知道。

屋內(nèi)是嚴肅沉悶的政治環(huán)境，屋外是輕松快活的自由世界，但屋外的世界不屬于屋內(nèi)的“牛鬼蛇神”們，那時他們絕對沒這份雅興。

春天，院子里草木葳蕤，遍地是蓬勃的野花，成群的蜜蜂嗡嗡地纏著蠶豆花，妖艷的蝴蝶也出來爭搶春光；夏天，柳樹上的蟬兒從早到晚鳴奏著背景音樂，草地上和墻垛上結(jié)滿了可愛的大冬瓜和南瓜，還有老張頭種的西瓜和黃瓜，各種瓜看著就讓人眼饞；秋天，待院子里的玉米豐腴飽滿時，我們偷著掰下來，用火烤著吃；冬天是捕捉麻雀的黃金季節(jié)，倉庫后墻的房檐上，每個洞穴里都藏有鳥窩，輕易就能捉到好多麻雀，還能在雪地里用竹篩子捕麻雀，用鐵籠子捕黃鼠狼，讓人驚心動魄。冬春時節(jié)，倉庫后墻根一帶長著密密麻麻的野芹菜，怎么割都割不完，那是學(xué)校兔場里的兔子最喜歡吃的上等草料（我們每周兩次割兔草送學(xué)校），為此屢受老師的表揚。

4

由于母親擁有特征明顯的講話口音，加上受到父親事件的牽連，那些年里，為避免惹外界的麻煩，她低調(diào)做人，謹慎行事，盡量不卑不亢。采購商店共有七名職工，他們在彼此熟稔的圈子里，構(gòu)成一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公家單位，各自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誰也不會錯位，一旦錯位，這個生態(tài)圈就會動蕩，就會破壞和諧。

我們哥倆在無聊的時刻，會模仿梁山好漢排行榜，給店里的七個人排座次：老大非老張頭莫屬，一店之主，一言九鼎。老二是老徐，是個老干部，講話慢條斯理，曾被劃為“右派”，經(jīng)常被叫去參加各種學(xué)習(xí)班，后來在采購商店沒待久，轉(zhuǎn)了崗位。老三是高個子陳云飛，喜歡吹牛，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老四是母親。老五是快人快語的江上游，退伍軍人，大部分時間身穿綠軍裝。老六是阿賢叔，身材魁梧、為人憨厚、沉默寡言，家里有個患間歇性精神病的兒子，怪可憐的。有次我們?nèi)ベu舊紙箱，里面裹了塊石頭增重，被他過秤時發(fā)現(xiàn)，他竟沒向坐對面的母親告狀，悄悄把石頭扔了，當啥事也沒發(fā)生，這件糗事讓我們兄弟仨愧疚一輩子。老七自然是丁小彪，是條多余的小尾巴，像是革命隊伍中的落后分子。母親恰好處在中間，在采購商店這個社會小階層里，她的地位和人脈還算不錯，這給我們帶來了些許安慰。

父親在五七干校后期，鑒于政治形勢的緩和，政策也逐漸寬松，被允許半月一次回家。每逢父親回家的那個周末傍晚，我們?nèi)視崔嗖蛔∨艿讲少徤痰甑鸟R路邊，伸長脖子，興奮地眺望縣城方向，看父親風(fēng)塵仆仆騎著那輛28 寸“鳳凰”，從遙遠的五七干校歸來。只要父親一回到家，家里飯桌上的菜肴肯定豐盛，母親喋喋不休的責(zé)罵聲自然收斂，而且她會面漾笑容，說話和氣。采購商店的院子里也彌漫著溫馨祥和的節(jié)日氣息，連平時形單影只的丁小彪這會兒也偷偷鉆出來，嘿嘿地笑著與我們搭訕，分享我們家庭的快樂。

許多人被歷史傷害后，選擇把這段歷史隱匿，不去觸動，也不去回想，更無意讓后人知道，寧愿自己永久遺忘。比如我母親，她對父親去五七干校前后的經(jīng)歷就從不向我們提及，她認為父親在“文革”中遭遇的磨難，是他人生中無法接受的屈辱。盡管后來組織上為父親徹底平反，并落實政策，恢復(fù)了黨籍和行政職務(wù)，但父親輝煌的人生履歷上卻銘記著這段痛苦的經(jīng)歷，它在母親精神上造成的創(chuàng)傷是永遠難以消除的。如今歲月更迭，過往的痛苦都早已被時間療愈，唯有那段苦難的歷史，我們誰也不會遺忘，尤其是母親。

5

在物質(zhì)貧乏的年代，采購商店是蕓蕓眾生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去處，那里每天向外收購著形形色色的物資，這些物資，展示人們的勞動碩果，增加家庭的額外收入，也給孩子們換取許多零用錢。鎮(zhèn)上的居民和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誰沒有跨進過采購商店？誰不認識講話南腔北調(diào)的我的母親？

也許是環(huán)境的耳濡目染，也許是母親經(jīng)常告誡的緣故，我們從小領(lǐng)悟了勞動創(chuàng)造幸福的樸素道理。空閑時間，我們常去農(nóng)機廠大門外撿廢銅碎鐵，積攢多了，賣給采購商店；初夏夜晚，去周邊的水田、溝渠里捕捉野生黃鱔，翌日賣給采購商店；夏天中午，拿著鐵鉗去鎮(zhèn)上各處撿桃核，撿滿一籃子了，賣給采購商店；秋冬時節(jié)，去公路邊的苦楝樹下?lián)炜嚅b滿一麻袋了，賣給采購商店；冬天，母親竟然把曬牛皮這樣的活兒也給承包過來，那是別人都不愿干的臟活兒累活兒，每張牛皮曬干給四毛錢，共有幾十張，母親覺得是一筆大收入，卻忽略了它的艱苦程度。那些全是水牛皮，又大，又厚，又笨重，又臭不可聞。太陽升起時，母親帶領(lǐng)我們把一張張血淋淋的水牛皮從倉庫里吃力地拖出來，攤曬在采購商店院子內(nèi)外。中午時分，我們給牛皮逐一翻面。太陽西沉?xí)r，又把曬過的牛皮一張張折疊起來，這時的牛皮干硬得要命，感覺倍加沉重，折疊時得費九牛二虎之力，然后再一張張拖進倉庫。第二天重復(fù)這樣的動作與程序，一連得曬四五天，才算徹底曬干。每曬一個周期的牛皮，我們?nèi)淼某粑兜眠z留好多天，尤其那雙手，怎么搽肥皂都無濟于事。每張水牛皮的重量，都超過我們當時十二三歲人的體重，這是超極限的勞作，就像螞蟻搬大山，干得實在不容易。這曬牛皮的活兒，母親總共攬過三次，第四次我們說啥也不干了。

那些年，我們兄妹通過艱辛勞動，換得可觀的零錢，用來補貼家用，減輕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dān)。有了自己的積蓄后，我們會經(jīng)常跑到供銷社書店，挑選心儀的連環(huán)畫，一本本買回家來閱讀，這是少年時代無與倫比的幸福與快樂。我們家的連環(huán)畫藏書量在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幾乎可以再開一家連環(huán)畫書店，我們曾引以為傲。

60 年代初，母親懷揣著夢想與激情，從大東北來到南方小鎮(zhèn)，落腳在采購商店，留下跌宕起伏的足印，直至后來完成人生蛻變。而70 年代初，我是帶著惶惑掙扎的心理，從養(yǎng)母家無奈回歸母親家，同樣落腳在采購商店，留下少年艱澀的足印。不同年代的兩代人殊途同歸，但目標和過程迥異，母親背負的是改觀整個家庭命運的重任，我僅僅負責(zé)改造個體的那部分責(zé)任。所以，這是母親的采購商店，也是母親的精神領(lǐng)地，我僅是她精神大樹上繁衍的一根枝丫。我想，地理意義上的采購商店早已被時光湮沒，但精神意義上的采購商店卻永遠駐守在兩代人的靈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