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野

柞木琴

柞樹長出木耳的時侯，松鼠巢底

堆積的果實正在變成酒

晴日子木耳自已收回

雨日子它們就是肥頭大耳的魔術(shù)

只有酒在地下暗流涌動

風(fēng)一吹，草木都變得香甜透明

著迷的時侯，我在夢中望見了它們

我知道它們會從

枝丫和落葉里出來

沉實的穗子，皮質(zhì)里的水晶

泥水旁猶豫不決的狐女

都有貪歡的心

我抱著一壇好酒，在房子里獨飲

廊柱上，木耳正在長出

黑黝黝的，真亮，它突然一抖

我知道山下有人來訪

那些枯葉一樣的訪客

小心翼翼地站在草寮外

在月光下輕輕敲門

謝謝，這個秋天多好呵

它賜我以鬼友和美酒

我回它以明月和琴聲

正在行進的個人史

在我的身體里——

一部河流的歷史，是用流水的

彎刀，把一灘巨石削成沙粒

而河流永遠(yuǎn)不辯曲直

時間的歷史，是在一個好人

變成壞人之前，再繁殖一群能應(yīng)付

未來的更壞的人，而未來是一座

理想主義者虛構(gòu)的宮殿

它必須在真理的搖蕩中塌成廢墟

一群幽靈的成長史

要看它們?nèi)绾斡杉で榕炫鹊娜怏w

變成荒原上一副副獨自奔走的白骨

而愛情的進化史，則是

整個人間的嘲笑正變得麻木

這讓一個個憤怒的失心女

決定由蝴蝶變成人

夜里，向著星空傾訴的人

突然嚎啕大哭，而他的身體

一下爆裂，像一顆冰涼的流星

我知道，在我的身后

一直藏著一臺絞肉機，它要把我

吸進去，絞得血肉模糊

然后吐進空中，被風(fēng)吹去

這讓熟知我個人歷史的人

突然看穿血雨腥風(fēng)的真面目

最后，我想選擇遠(yuǎn)方

去埋下自己：我身背鐵鍬

要一個人騎行去西藏

那個離天堂和神靈最近的地方

已經(jīng)為我赴死做好了準(zhǔn)備

在那里，死亡是最干凈的

如果我恰好死在那里，這真是一件

大好事，我會把自己赤身裸體

豎埋在路旁，留下半截身體

在風(fēng)中，笑嘻嘻地

看著那些匍匐而來的朝圣者

一步一步磕著長頭，爬過山崗

謝謝，干凈的圣者們

你們正在拖動我沉重的靈魂和軀殼

唐人出塞圖

過了函谷，青牛都走云天

到了壩上，牧羊人都是蘇武的臉

看到幽州城頭的舊旗子

我心里一酸，這風(fēng)吹日曬的

它們熬過了多少年？

軒轅臺北望：天空高如虛幻

星座近似懸崖，雪花大得像席子

月亮小如鳥卵

溪水迅捷如蛇，長河是潛行的閃電

落日多么紅呵，一團烈火

是從血海里撈出來的嗎

空中盤旋的烏鴉，像燃燒中翻滾的

鳳凰，它們叫聲凄惋

出關(guān)的人，進退無宿處

就在酒肆外的布幌下，喝到爛醉如泥

然后在沙丘上，呼呼大睡

像個幸福的亡靈

他是李白，或陳子昂嗎

一夜秋風(fēng)雨，濕紅落葉滿遼西

而茫茫大漠，只是給北國鑲了一道金邊

孝莊園遇守門人

生銹的轎桿，結(jié)霜的河

花白胡子的守門人，是時間的觀察者

他看著我，從娜荷雅姑娘手中

接過韁繩，騎馬在夜色里慢行

鋪滿碎陶片的小路，明晃晃地通向山頂

馬忍住鼻息，是個懷舊的浪子

它一路尋找，像走在時光的屋脊

星空照見的，是深遠(yuǎn)的草莽

烏云送別的，是斷裂的長峽

牧人迎風(fēng)逆行，牛羊擠如一團暴雪

接住它們的時侯，我們

都被逼進了一張沙沙響的畫布

時間第一次有了如此暴虐的質(zhì)感

它粗糙得像一場翻滾的揚沙

一下就灌滿了我的胸膛

而守門人什么都不說，他坐在一塊

石頭上，像一只鷹，陷入時光的陰影

暴風(fēng)雪

白毛風(fēng)一個夜晚就把整座雪山

刻成了懸崖，原始森林

挪向了西拉沐淪河邊，塞罕壩的

影子在天空上，它洶涌的云團

與一群奔馬撞在一起

尖叫，混亂，它們噴出的

鼻息，結(jié)成了白霜

我在灤河上鑿冰。鏡子里的世界

擁擠著凍僵的魚蝦

過了河就是內(nèi)蒙，牧人心事空茫

并不在這個世界

他騎著馬，拚命追趕牧群

攔下的，是一團團翻滾的白云

在高高的山崗上，萬物蕭索

生死茫茫，藏在衣袖里的暴風(fēng)雪

刀光冷硬，它刻出的

每一副肉體，都發(fā)出疼痛的叫喊

山崗上

山花椒在崖頭開出花朵。松雞的

幼仔啄開的蛋殼白花花鋪了一地

人一靠近，它們就絨球一樣彈開

溪水等它們鳧過去

就在后面結(jié)了冰，而大雪

正好把松果蓋住。獵人從雪洞里

爬出來，像黑熊那樣吼一句

整個山谷都是嘎嘎響的回聲

如果雪崩仍然追不上翅膀

獵人松開韁繩，人和馬

就變成了一朵洶涌的白云

如果飛翔遇到了落日

藏在光中的黃金

一定會遇見我明晃晃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