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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墨春山(三十二)

        2020-11-11 22:18:04王克臣
        火花 2020年2期

        王克臣

        高桂珍朝小艾身邊湊湊,說:“小艾,你猜我這么多日子想什么了?”

        小艾抿嘴笑笑,不懷好意地說:“當(dāng)然知道,我不說?!?/p>

        “說嘛!”

        “那還用旁人猜,左不過想成子哥唄!”

        “這丫頭,沒正經(jīng)的。我是想,人家常香玉一個人能捐獻國家一架飛機,我呢,我連飛機的尾巴也捐獻不起呀!為這事,我?guī)滋鞄滓顾恢?,生想不出轍。你看,你在夢里為我找出了答案?!?/p>

        “什么,什么?我聽不懂?!?/p>

        “小艾,你夢見了什么?夢見了咱們河南村的老百姓,捐了一架飛機?!?/p>

        “做夢,又不是真的!”

        “你看呀,咱們河南村,窮得出名,誰家能給國家捐獻一架飛機?可是呢,一家兩家捐不起,十家八家也捐不起,全村的老百姓合一塊兒呢?”

        “依我看,全河南村的老百姓,加在一塊兒,也捐不起?!?/p>

        “小艾,可是,你想沒想,一個河南村辦不到,再加上河北村辦不辦得到?還有米各莊、塔河、臨河、桃山、龍山、崗山,把這些村子統(tǒng)統(tǒng)加一塊兒,還辦不到嗎?”

        “珍子姐,不是我攔你清談。你的想法很好,可是,這只是你一廂情愿,異想天開,極難辦到。不錯,你在河南村說話是占地方,可到了河北村、米各莊、塔河、臨河,到了桃山、龍山、崗山這些村子,你說的話,還會有人聽嗎?”

        高桂珍想起了孔令洲常說的話,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小艾,咱們這樣,多聽聽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他們說可行,咱們不妨試試,他們要是都說不行,那咱們兩個就等于都白說?!?/p>

        小艾說:“那,我就先通知雙喜?!?/p>

        高桂珍笑笑說:“那你就先找雙喜,順便跟他多聊會兒。至于你倆到一塊兒,熱乎不熱乎,我就不管了?!?/p>

        小艾撅起小嘴巴,說:“珍子姐,說什么呢?也不怕讓我媽聽見!”

        高桂珍輕聲說:“你媽聽見咋啦,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時興婚姻自主,新事新辦。”

        連湯嘴,雖然嘴有些連湯,可她的耳朵靈,高桂珍輕聲對小艾說的每一句話,竟然一字不漏地全聽到了。她心里說,你這個高桂珍呀,咋說你好呢!時興婚姻自主,時興就時興,誰攔得住呀,叫人家新事新辦,你自己的新事,啥時候辦,咋不說說?干吃蘿卜辣操心!

        高桂珍挑著空水筲,一路走,一路左右搖晃,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又回到西井沿去挑水。

        李蘭榮從炕上爬起來,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正趕上高桂珍挑水進來,說:“珍子,你咋起得這么早?”

        高桂珍說:“哪兒早呀,都老爺兒曬屁股啦!”

        李蘭榮聽了,感覺珍子好像話里有話,說:“珍子,你已經(jīng)是全國知名的‘支前模范’,依我看呀,還得再給你加一句:勞動模范!”

        “小姨,天又悶又熱,我睡不著,起來挑挑水,這叫什么勞動呀!”說著,撂下挑子,提起水筲就往水缸里倒。

        “剩點兒,剩點兒,別全倒了,剩點兒涼水留著喝!”

        “你呀,還喝涼水??蓜e鬧肚子,還不瘦得跟狼似的!”

        “還是我外甥女好,替小姨想得周到?!?/p>

        高桂珍嘻嘻哈哈地說:“我好是好,可還有對小姨更好的!”

        李蘭榮追問:“誰?”

        高桂珍神秘地說:“小姨,那我可說啦!”她走近李蘭榮,將嘴巴貼在小姨的耳畔,說,“祥林!”

        李蘭榮一把推開高桂珍,佯裝生氣地說:“你這個丫頭片子,凈瞎說!我瘦得跟狼似的,人家祥林膀大腰圓的,能喜歡我?”

        高桂珍說:“世界真奇妙,有愛孫猴兒有愛豬八戒的。聽孔老師說,《紅樓夢》里的林黛玉,跟病秧子似的,賈寶玉照樣愛得死去活來。小姨,依我看,你可比林黛玉強多了。你也就是瘦點兒,可身上沒病。不像林黛玉似的,連咳嗽帶喘,還咯血。你楊柳細腰,祥林膀大腰圓,你們倆正好互補,真是天生的一對兒!”

        李蘭榮聽到珍子的話,高興得心花怒放,可依然裝作生氣的樣子,撅起嘴巴說:“再瞎說,找打啦?”

        高鵬遠和李蘭英兩口子,聽見院子里吵吵鬧鬧的,坐起來看看外面。

        李蘭英對丈夫說:“沒旁的事,珍子跟她小姨鬧著玩兒呢!”

        高鵬遠說:“這小娘兒倆,黑間白日窮逗!哪兒像娘兒倆,簡直就像小姐兒倆?!?/p>

        “別看蘭榮長得又瘦又小,蘿卜小,長背上了?!?/p>

        “珍子對她小姨哪兒都好,就是沒大沒小。跟小姨說話得說‘您’才對,咋能‘你我他仨’的?沒正經(jīng)形兒!”

        “慣了,都這么大了,還能改得過來?無論什么事,養(yǎng)成習(xí)慣,改也難!”

        說是說,鬧是鬧,小艾辦起事來挺認真。她蹲在炕沿子上,隨隨便便喝了一碗稀菜湯,就去找雙喜。

        王發(fā)正在豬圈里起糞,聽到有人來,答應(yīng)道:“誰呀,啊,小艾,雙喜還沒起呢!”

        小艾一面往里走,一面說:“懶倒不用學(xué)。大叔,您甭管。當(dāng)?shù)亩计饋硖M豬圈起糞了,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怎么能躺在炕上做懶蟲!”

        雙喜聽到院子里有人又喊又叫,趕緊從炕上欠起身子,透過破窗戶往外看。一激靈,媽呀,是小艾,心里說,這丫頭,一大早干嘛來了?慌手慌腳,翻天倒地找衣服。

        小艾掀簾進了屋,本想用手蒙著他的雙眼,叫他猜。沒想到雙喜正在穿褲子,剛剛伸進一條腿兒,這可叫小艾進退兩難。

        雙喜麻利兒穿上褲子,蹦下地,趿拉著鞋,仰臉問:“小艾,你咋這么早?”

        小艾說:“都老爺兒曬屁股了,再說,你爹都從豬圈里起出一大堆糞了,你咋還躺在炕上睡大覺,你也真好意思!懶豬,懶蟲!”說完,就往外走。

        雙喜急忙追上小艾,解釋說:“小艾,你不知道,昨晚上,我為了寫好珍子姐,又打夜班了,睡得太晚。不信,你去問我爹!”

        “珍子姐那些個事,你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寫,沒有新內(nèi)容,你再怎么用力寫,也不新鮮。哎,雙喜,我這回找你,我感覺珍子姐又有的可寫了。她要干一件大事,我們所未經(jīng)歷過的大事!”

        “瞧你,賣什么關(guān)子呀,有話直說!”

        “你把衣服穿好,整整齊齊的,人模狗樣地出去。不然的話,一個大姑娘家家,大清早的,鉆進小伙子屋子里,到時候,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雙喜笑笑說:“反正也說不清,不如來點兒真格的!”

        小艾愣愣的,不知雙喜的話究竟是啥意思,說:“啥叫真格的?”

        雙喜啼啼地笑上一陣子,這才說:“《紅樓夢》里,有個叫晴雯的,清純可愛,可竟然被當(dāng)作騷狐貍趕出了大觀園。晴雯哭著跟前來看望她的賈寶玉說,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我們倆,要是讓人嚷嚷出去,你不也跟晴雯一樣?”

        小艾不耐煩地說:“快,出去,出去!忘說了,罵人,罵不過放豬的;斗心眼,斗不過念書的!你們這群多讀了幾年書的,好東西少!”

        雙喜跟在小艾的屁股后頭往外走,可巧讓正在起豬圈糞的爹看見。

        王發(fā)叫道:“雙喜,別一去老半天,一丁點兒正經(jīng)事也不干。眼下,雖說是‘?dāng)?shù)伏’,天熱,可也不能有事沒事地瞎逛蕩?!?/p>

        雙喜說:“古人說,‘?dāng)?shù)伏掛鋤’。這兩天不歇會兒,莊稼人一年到頭,就沒個消停日子!”

        王發(fā)說:“小兔崽子,老有的說!”

        小艾說:“大叔,我們?nèi)トゾ蛠?。您記著,沒有人把您的寶貝兒子拐跑!”

        王發(fā)哈哈大笑:“我估摸著,踏實的小伙子,也沒人敢!”

        小艾嘻嘻地笑著說:“依我看呀,真要是有人把他拐走,您恐怕攔也攔不?。 ?/p>

        雙喜催促道:“說什么呢,小艾,快走吧!”

        雙喜走近涼灶鍋,看見鍋臺上放著兩個棒子面餑餑,伸手一抓,隨手遞給小艾一個,說:“再忙,也得墊補點兒。不然的話,肚子里咕咕叫,咋辦?”

        二人一面說著話,一面往外走。

        巧得不能再巧,迎面來了楊來順。

        楊來順這個壞小子,故意把頭扭過去,裝作沒有看見雙喜和小艾。

        小艾知道楊來順是故意做樣子,噔噔走到他的對面,說:“干嘛躲躲藏藏的?”

        楊來順說:“倒是有人躲躲藏藏的,只可惜,那個躲躲藏藏的不是我,另有他人!”

        雙喜說:“我說順子,有話說在明處,誰躲躲藏藏的了?”

        楊來順也不是省油燈,說:“誰躲躲藏藏誰知道,還用得著別人點出來嗎?”

        小艾說:“這事兒鬧的,本來我和雙喜就是要找你去,可巧遇上了,省得到你家里去找了。沒想到,見面就吵!”

        楊來順說:“你要說吵,那可說屈了我,我哪個嘴吵了?”

        小艾呵呵地笑上一陣,這才說:“你長了八張嘴,哪張嘴都那么厲害,我哪兒知道你哪個嘴吵了?”

        雙喜說:“公雞似的,見面就斗。咱們能不能見面說點兒正經(jīng)的?!?/p>

        楊來順撇嘴笑笑,說:“啊呀呀,誰不正經(jīng)誰知道,裝什么正人君子,假正經(jīng)!”

        小艾說;“雙喜,都少說兩句,珍子姐交代咱們的事,還沒跟順子說呢!”

        楊來順說:“要真是珍子姐交代的事,那可不能給耽誤了。雙喜,沒工夫跟你練貧。小艾,趕緊說珍子姐交代的正事吧!”

        小艾說:“珍子姐要我通知幾個人,除了你們倆,再加上祥林、石頭、滿囤,還有……”

        楊來順說:“珍子姐找這么多人商量,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做,要不干嘛找這么多人!”

        雙喜也隨和著說:“是呢,扛山呀,背河呀?”

        小艾說:“都不是,就是想動員大家都參加捐獻。”

        楊來順和雙喜一塊兒張開大嘴,齊聲說:“???”

        等小艾他們把大家湊齊了,一塊兒來到老槐樹底下的時候,那里的大青石上,已坐滿了人,他們只好打站票了。

        連湯嘴說:“小艾,你到媽這里來坐,老站著累?!?/p>

        楊二嫂說:“順子,你也過來!”

        王胡說:“瞧瞧,你們倒是親媽!去,祥林,你親爹在那兒!來,雙喜,你親爹在這兒呢!”王胡的一席話,說得大伙開懷大笑。

        老槐樹底下偌大個地界兒,嘻嘻哈哈,嘰嘰嘎嘎,頓時成了喜鵲窩。

        高鵬遠、李蘭英和李蘭榮,坐在一條矮凳上。

        董鳳才和孫秀英老兩口子,一人搖著一把大蒲扇,探著身子,“咕噠咕噠”,給這個人扇扇,給那個人扇扇。

        蔡玉明靠著老槐樹,屁股底下墊一塊破羊皮,孤零零的,半閉著眼。人家說,他聽著,也不搭言。天塌下來,有老槐樹支撐著!

        高桂珍站在眾人面前,很自然,她是眾星捧月。毫無疑問,大家都等著聽她的呢,仿佛從她嘴里講出來的,都是大家最想聽的。

        可巧,孔令洲下班騎車回河南村,正從這里經(jīng)過,他把自行車靠在老槐樹下,從車筐里取出折扇,“唰啦”抖開,一下接一下地扇著。

        高桂珍輕輕地咳了一聲,說道:“老鄉(xiāng)親們,最近,《人民日報》上,刊登一條消息,這條消息講的什么呢?說一位唱豫劇很有名的藝術(shù)家,她的名字叫常香玉。這個叫常香玉的人,自己掏腰包,為國家捐獻了一架飛機。這架飛機干嘛用呢?飛到朝鮮前線打美國鬼子!”

        王胡立即說:“好家伙,一個人就捐獻了一架飛機!”

        祥林說:“爹,您先別言語,聽珍子姐說?!?/p>

        大家一起說:“是呀,是呀,先聽高桂珍的?!?/p>

        高桂珍說:“大家說,她的這種精神,值不值得學(xué)習(xí)呀?”

        王胡搶過來說:“那還用說!可是呢,人家是唱戲的,咱們是種地的。只會拉墑打砘子、薅苗耪地、掰棒子砍高粱。沒聽說過,誰打票看莊稼人干這些農(nóng)活的?!?/p>

        王胡的話還沒說完,立即招來一片“嘰嘰嘎嘎”的笑聲。

        高桂珍說:“常香玉一個人,能拿得出買一架飛機的錢……”

        王胡說:“是呀,她是唱戲的,人家從身上拔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還粗。她能拿得出買一架飛機的錢。我們是莊稼人,把我們賣了,也買不起一根飛機毛呀!”

        一通兒亂哄哄,雞一嘴,鴨一嘴。聽不清誰在說,也辨不清在說啥。

        高桂珍清清嗓子,大聲說:“不錯,我們是莊稼人,讓我們蓋一座大樓,誰也蓋不起……”

        陳快腿說:“那倒是,誰家也蓋不起?!?/p>

        高桂珍說:“可是,您想過沒有,讓您搬一塊磚,還是可以吧?”

        楊二嫂說:“那倒是,那倒是,誰搬不起誰說話!”

        高桂珍說:“您搬一塊,我搬一塊,人多了,這樓也許就蓋起來了!”

        連湯嘴說:“這叫什么?這就叫撿雞毛湊撣子。一根雞毛綁不成撣子,大家伙兒你一根,我一根,雞毛多了,撣子也就湊成了!”

        高桂珍說:“說得真對,道理就這么簡單。一個人辦不成的事,大家齊心合力,就能辦成!”

        連湯嘴聽到高桂珍的夸獎,興奮地高聲說:“哈哈,你們都聽見了吧,珍子都夸我說得對,那,那你們還有什么說的!”

        高桂珍說:“還有一比,萬里長城,大家都聽說過吧?”

        陳快腿說:“咋沒聽說過,就是孟姜女哭倒的那座長城?!?/p>

        高桂珍說:“長城萬里長,可是,它是一塊磚一塊磚砌成的;大家還知道大運河吧?”

        連湯嘴說:“知道,就是那誰,那個皇帝叫什么來著……”

        站在老槐樹下的孔令洲說:“就是隋朝的隋煬帝。其實呢,開鑿大運河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民夫?!?/p>

        高桂珍說:“千千萬萬個民夫,你掘一鍬,我刨一鎬,日久天長,從通州到杭州的千里大運河,就開鑿出來了!”

        小艾快言快語,站起來說:“大家伙兒還沒聽懂?就是說,要買一架飛機,咱們河南村的莊稼人,誰也買不起。可是,無多有少,你家拿出一點,他家拿出一點,也許就能湊夠買一架飛機的錢!”

        雙喜緊跟著站起來說:“河南村人湊不齊,再加上河北村、臨河、塔河、桃山、龍山、崗山,興許就能湊夠買一架飛機的錢!”

        高桂珍說:“要都指望捐現(xiàn)金,莊稼人手里哪兒來的錢?俗語說:一頓省一口,一年攢一斗??康木褪枪?jié)約。儉省下來,捐獻給國家;另有,就是增產(chǎn)。春天多耠一壟,秋天多收一桶。多收獲點兒,向國家捐獻一點兒。一粒沙,雖然小,多了就能堆成山;一滴水,雖然少,多了就能匯成河。是不是這個理?”

        孔令洲說:“古語說:積沙成塔,集腋成裘?!?/p>

        蔡玉明坐著嘟嘟囔囔地說:“你呀,還沒有珍子說的話好懂。好懂是好懂,說的也都對??墒悄?,河南村人就都那么心齊?更何況河北村、臨河、塔河……這么多村子,人家憑啥聽你河南村的!”

        半晌沒言語的王發(fā)慢慢悠悠地站起來說:“是呀,人家旁的村咋知道呀?即便知道了,干嘛非得跟咱們河南村湊熱鬧呀?”

        高桂珍一時語塞。

        孔令洲說:“都到河南村來湊熱鬧,恐怕河南村也招架不了。如果由河南村發(fā)動,各個村鎮(zhèn)、各個單位,都自己搞起來,形成全民總動員,那力量可就大了!”

        王發(fā)說:“旁的村咋會知道呢?”

        孔令洲說:“那就要靠宣傳了?!?/p>

        連湯嘴說:“王發(fā),你家雙喜的文章登過報紙,再讓他寫一篇文章,別總登通州的《前進報》,屁大的地方。登就登《人民日報》,讓全國的老百姓都知道,都參加,勁頭兒就大邪乎啦!”

        雙喜急忙說:“我可沒有那么大的能耐!”

        孔令洲說:“找你師傅《前進報》的記者梁金廣,他肯定幫助你!”

        雙喜說:“梁金廣老師最近調(diào)到《中蘇友好報》,不在通州專區(qū)了。”

        孔令洲說:“你呀,雙喜,你就認得通州,這點兒出息!《中蘇友好報》再遠,也沒出北京。北京離咱們順義總共六十里地,半天就跑到了?!?/p>

        王胡說:“孔老師說得對。孩子,你好好寫,寫好了,你坐大伯的侉子車,把你送到北京,去找梁……梁什么來著?”

        雙喜說:“梁金廣,名字都沒記住,到了北京,您在哪兒落腳呀!”

        王胡說:“看看,這還沒到北京,就找不到天地桌啦!哈哈———”

        高桂珍說:“王胡大伯,先別說笑話。大家說,行嗎?”

        大家伙亂亂哄哄地說:“行,咋不行?”

        孔令洲說:“動員全民捐款,得有個名分。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誰聽?咱們河南村發(fā)起的捐獻活動,一個小小的農(nóng)村,就能發(fā)起捐獻活動,在咱們河南村,行;出了河南村,到通州,到河北省,到全國更大的地方,行嗎?”

        大家又一次亂哄哄地嗆嗆,你說東,他說西;你提吃干,他說喝稀,莫衷一是。

        孔令洲說:“別看河南村是一個大村,可是,河南村的名,可沒有高桂珍的名氣大,沒有高桂珍的知名度高,沒有高桂珍的影響力大。人家知道河南村,是因為河南村出了個高桂珍!依我看,要發(fā)起捐獻活動,就該以高桂珍的名義。當(dāng)然,由頭還得提常香玉??梢赃@樣寫:‘支前模范’高桂珍提議:‘學(xué)習(xí)常香玉,捐架戰(zhàn)斗機。大家都捐獻,齊心打美帝?!?/p>

        小艾立即響應(yīng),叫嚷道:“那就以高桂珍的名義?!?/p>

        雙喜說:“珍子姐是全國知名的‘支前模范’,以她的名義,有號召力!”

        楊來順說:“雙喜,你呀,小艾說什么,你就是什么。以高桂珍的名義本不錯,可你,小艾不說,你就悶著。小艾剛剛說完,你連個屁都夾不住,趕緊就跟著隨聲附和,還像個男子漢嗎?”

        孔令洲說:“雙喜像不像男子漢,先不在這兒討論。當(dāng)務(wù)之急,先讓大家伙說說,以高桂珍的名義,這樣宣傳是否合適?”

        連湯嘴說:“我看合適,誰說不合適,誰提出新的,還咋著?”

        高桂珍說:“以我個人的名義,怕不好?誰認得我高桂珍是誰呀?”

        孔令洲說:“你是全國‘支前模范’,你跟毛主席握過手,照過相。再說,你的家里住過新鳳霞,她唱的評劇《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家喻戶曉;河北梆子、山東柳琴、河南墜子各種地方戲,都唱過《一個志愿軍戰(zhàn)士的未婚妻》,另有,劉繼卣、顧炳鑫,這些畫家,都畫過小人書。就是說,大人孩子,誰不知道你高桂珍!依我看,這次捐獻活動,就得以高桂珍的名義!”

        蔡玉明說:“行!”

        董鳳才和孫秀英兩口子異口同聲:“行!”

        孔令洲笑笑說:“讓高桂珍的爹娘和她的小姨,都站出來說說!”

        高鵬遠、李蘭英兩口子和高桂珍的小姨亂亂糟糟地說:“大家都說了,那我們還能再說什么?就這樣吧!”

        孔令洲說:“雙喜,這件事,還得由你來辦,寫一篇倡議書。寫好之后,就叫你大伯用侉子車推你進京,去找梁金廣。他是個好人,農(nóng)民求他的事,十有八九肯幫忙!”

        正說間,任誰也沒有想到,從老槐樹的后面走出兩個人,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孔大學(xué)問和趙太爺。

        兩位老人相互攙扶著,顫顫巍巍地走到大青石前。

        大家立即讓出座位。

        孔大學(xué)問也不坐,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錢。然后叫過高桂珍,說:“珍子,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有出息,給咱們河南村人爭臉。我活了這么大年紀(jì),哪能分不出好賴。爺爺沒多有少,這就算是我捐獻的錢。拿著,你做的這些個事,哪一件是為你?不是呀,你是為咱們這個國家??!”

        高桂珍的眼窩里充盈著淚水。

        趙太爺也走過來,哆哆嗦嗦地拉著高桂珍的手,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多一只蛤蟆添四兩力。我這兒,也帶來一些,收下。我這把老骨頭,也為國家出點兒力。”

        高桂珍眼窩里的淚水“哧溜哧溜”往下流……

        太陽還躺在東山頂上伸懶腰,高鵬遠早已經(jīng)和了一大攤泥,搬了一大堆磚,把舊豬圈再往外擴建三尺。

        李蘭英從屋里走出來,說:“他爹,你忙什么呢?眼下正是掛鋤的日子,天又熱,慢慢干,也沒人跟你要數(shù)。今天干不完,明天接著干。你要是累著,那你朝誰說?只能朝你自己說!”她嘟嘟囔囔一通兒,挑幾根干柴火,回屋里去了。

        高桂珍從屋里出來,看見爸爸正忙活,說:“我干點什么?”

        高鵬遠說:“你離遠點兒,這種又臟又累的臭活,不是女孩子干的,該干嘛干嘛去?!?/p>

        高桂珍說:“您要這么說,我就非干不可了!”

        高鵬遠站直了腰,仔細端詳面前的閨女,仿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閨女是跟旁人家的閨女不一樣。哪兒不一樣呢?他一時還說不明白。

        高桂珍看爸爸正愣愣地看她,反倒不知說什么或者干什么了。好在她是干慣農(nóng)活的,干什么像什么。她拿起鐵鍬,把爸爸拉好白線的地基鏟平,等著給爸爸當(dāng)小工,搬磚、端泥這些她早已經(jīng)干慣了的活。

        高鵬遠說:“珍子,壘墻,得會兒吶,要不,你再到西井沿兒挑一擔(dān)水,預(yù)備著?!?/p>

        高桂珍從地上抄起扁擔(dān),挑起一副水筲就走。一路走,一路將兩只水筲在空中搖來擺去,弄得兩只水筲“吱扭吱扭”亂響。

        小艾也挑著一副水桶,悄悄從后面趕上來。

        高桂珍登上西井沿臺階,剛要撂下水筲,回頭一看,小艾跟在她的后面,不覺嘎嘎大笑,然后說:“小艾,咱們姐倆真有緣,我每次挑水,咋都遇上你?”

        小艾笑笑說:“珍子姐,有一出戲,叫《井臺會》。你聽過嗎?我們唱的就是這出《井臺會》。不過呀,你在井臺上,相會的不該是我,應(yīng)該是成子哥!”

        高桂珍佯裝生氣的樣子,喝道:“小艾,咋跟姐姐說話呢?沒大沒小的,順嘴胡說!”

        小艾說:“別看姐姐嘴上這么說,其實呀,心里不定咋想的呢,恨不得一時見到成子哥的面呢!”

        高桂珍開始嚴(yán)肅起來,說:“小艾,你說說,在咱們河南村的年輕人里,搞增產(chǎn)節(jié)約活動,應(yīng)該咋開展?”

        小艾說:“這回呀,你得先問問楊來順,這家伙就喜歡逮后腿?!?/p>

        高桂珍笑笑說:“瞧你人小,心不小,你咋那么多事呀!心里沒有愧,不怕鬼叫門!咱們做事,向來五指漏縫。白天,可對著老爺兒許愿;夜里,可當(dāng)著星星發(fā)誓。沒做過一次上對不起國家、下對不起父母的事。小艾,你說是不是???”

        小艾說:“我就是討厭楊來順,見著女人就嬉皮笑臉的樣子,總覺得他不正經(jīng)?!?/p>

        “你干嘛這樣厭惡順子?其實,你知道順子對你有多么好!他知道你喜歡雙喜,他是瞧著眼熱,心里嫉妒?!?/p>

        “我知道順子喜歡我,可是,不能因為他喜歡我,我就放棄雙喜吧!”

        “你就說這人吧,也真怪。你喜歡雙喜,這好說,等你嫁了雙喜,他原本就是我兄弟。你呢,叫你妹子也行,叫你兄弟媳婦也行。”

        小艾的臉像蒙上一塊紅布似的,連連說:“珍子姐,說啥哩!”

        高桂珍繼續(xù)說:“小艾,你說,雙喜的叔伯哥哥祥林,他跟我的小姨好。他倆要是成了夫妻,祥林就成了我的姨夫。你呢,從你當(dāng)家子哥們兒那論,我的媽呀,我該管你叫什么呀?”

        小艾咯咯笑道:“珍子姐呀,這八字還沒一撇呢,你想得倒遠。那我管成子哥叫哥哥,你們倆要是......當(dāng)然了,你們倆不是可能,是一定能成。這么說,你哪一天嫁給了成子哥,我是管他叫哥哥,還是管他叫姐夫呀?或者,我是管你叫姐姐,還是叫你嫂子呢?”

        高桂珍說:“算了,算了,想那些八百年以后的事干嘛,先說說眼前的事吧!小艾,你說說咱們河南村提出的增產(chǎn)節(jié)約活動,能不能推廣?”

        小艾說:“第一,不能以河南村的名義,就得以高桂珍的名義;第二,增產(chǎn)節(jié)約活動要同支援前線掛鉤。這兩項,在河南村,或者河北村、塔河、臨河、桃山、龍山、崗山、米各莊這一帶,有可能得到推廣,再遠處,誰知道認不認,不好說。”

        高桂珍站直了身子,仔仔細細望著面前的小艾,她真想把這個嬌小的身軀緊緊地摟在懷里。

        小艾見珍子姐那樣專注地望著她,心里有些發(fā)毛,于是說:“珍子姐,咋啦?”

        高桂珍說:“咋也不咋,我是說,我那雙喜兄弟真有造化,咋就攤上你這么好的姑娘。我要是雙喜,我整天把你頂在腦袋瓜子上!”

        小艾咯咯地笑道:“那成了啥,那不成耍猴兒的了嗎?”

        高桂珍說:“這次,跟上次一樣,不能光讓河南村的年輕人知道,要動員全村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參加,在河南村要造成聲勢,全體動員,不留死角。當(dāng)然,只靠你我肯定不行,還要設(shè)法通知雙喜、祥林、石頭、滿囤……”

        小艾搶過來說:“你去通知楊來順,我不管他?!?/p>

        高桂珍笑笑說:“小艾呀,這次,我早就走到你那頭兒去了。你聽沒聽清楚,我哪個嘴提楊來順了?你呀,這丫頭!”

        在西井沿和小艾聊了一陣子,高桂珍才把水挑到家里。

        高鵬遠說:“珍子,你們年輕人事多,有事你去你的。壘墻的時候,有你媽和你小姨呢!”

        高桂珍說:“我小姨精瘦精瘦的,一陣風(fēng)就把她吹跑了,她還能干活?再說,她是親戚,咋能支使人家干這么重的活兒!”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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