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開歧

“給你拜年啦！”

“年在你家里！”

我們家鄉(xiāng)過年有個傳統(tǒng)習(xí)俗：從大年初一開始，街鄰鄉(xiāng)里、親朋好友對面相見，都會兩手抱拳：“給你拜年啦！”對方照樣兩手抱拳：“年在你家里！”

如果年快過完了，禮節(jié)依舊，只是問候的詞兒變了：“年過得鬧熱？”對方的回答依然是：“年在你家里！”

這個“你”字，是放在強音上的。

我在人生的路上，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八十多個春秋冬夏，什么樣的年都過過，唯有這2020年，在自己家里過了一個正而八經(jīng)的鬧熱年，真正品味到了年在家里的味道。

“兵臨城下”，年關(guān)吃緊

1月20日下午3點正，在成都工作的老二發(fā)來一條微信，非常扎眼的黑體大標題：“武漢兩天新增病例136例，死亡1例，深圳確珍1例，北京大興確診2例?！眱?nèi)文是：“據(jù)武漢市衛(wèi)健委1月20日2：42通報：1月18日新認定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確診病例59例，1月19日新認定確診病例77例，兩日共新確診病例136例……”

我立即將這條消息傳給一位好友，他告訴我，已經(jīng)收到同樣的微信。

這天是臘月二十六，已不是“年關(guān)將近”，而是“年關(guān)迫近”。有點兒緊張，但是，又覺得武漢離我們還遠，我的三親六戚和兒孫都沒人在那邊工作或讀書，也就沒當(dāng)回事。

只是感覺到，武漢，正在成為全國人民關(guān)注的城市。

1月23日，已是臘月二十九，從微信上得知，27個省市報告新增確診病例259例，新增死亡患者8例，新增治愈出院6例，19個省(區(qū)、市)報告新增疑似病例680例。

還有更讓人心驚肉跳的消息：武漢今天封誠！

本地大佛寺，大年三十夜燒子時香的傳統(tǒng)活動停止，廟門關(guān)閉！

還得到消息：我家老大、老二已經(jīng)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特別提示：都在家里住，陪老爸老媽過年。

情況有點讓人措手不及！

往年過年，眼睛都望穿了，兒女們還是要等到大年三十夜才回來得齊。他們長期在國際大酒店辦了卡，不在家里住，為的是不讓老媽洗床單被子。今年不但提前回家，并且還要齊蓬蓬地回家住。

我們就有一種“兵臨城下”的感覺。武漢“封城”，本地大佛寺關(guān)閉，我的這個家，卻要“城門”大開。我和老伴的“兩人世界”，一下子熱鬧起來。

可是，今年不同于往年！

大兒子一進門，擁抱了我一下，非常認真地說：“爸，形勢嚴峻！”

兒子、兒媳、女兒、女婿還有兩個孫兒，全部到齊。

團年飯怎么吃？這幾天怎么玩？是大家最關(guān)心的事。

這本來不是個事，今年卻成了讓人煩心的大事。

我們家的春節(jié)活動流程，已形成慣例，堅持十來年了：大年三十夜，在家吃團年飯，初一天全家耍農(nóng)家樂，晚上親情宴會。初二回老家，鄒氏家族大聚會，這是我家過年的高潮。從初三開始，老伴娘家的三姐妹、兩弟兄，一家一天。接下來才是文友圈、同學(xué)圈、同事朋友麻友圈，整個正月間，都是早出晚歸地吃、喝、搓。

但是，今年這個流程行不通了！一場新冠肺炎疫情阻擊戰(zhàn)正在無聲地進行著。

我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到，聚會就意味著同危險進行一次親密接觸和碰撞。肉眼看不見的死神，暗藏在親朋好友的隊伍中，正在向我們靠攏，包圍圈正在縮小，“兵臨城下”的態(tài)勢已非常明顯。

各個擊破，解除重圍

唯一的辦法，就是取消這一次次聚會。取消一次次聚會，就是解除一層層重圍，給危險做減法，為安全做加法。

但取消聚會，又談何容易！

值得慶幸的是，連續(xù)四年去同一處農(nóng)家樂過大年初一，大家覺得沒有新鮮感，今年都想“靈活”一下。沒曾想，這一“靈活”，還少了個事兒。

正月初一晚上的親情宴，就不是那么簡單了。我和二弟居住縣城，各自都有三個兒女，天南海北干著各自的事業(yè)。為了讓咱們鄒家的親情代代相傳，弟兄倆及其兒孫每年正月初一都要共進晚餐，由兩家的兒女輪流舉辦，稱為“親情宴”，還有人戲稱“奧運宴”。今年輪到二弟的大女兒。

我知道，剛過了國慶節(jié)，二弟就交了訂金，把國際大酒店的大豪包訂下了。

考慮再三，我還是撥通了二弟的電話。我家二弟，為人低調(diào)，很有涵養(yǎng)，與人相交，真誠相待。事事處處為別人考慮，口碑只有那么好了。我在電話里問他，兒女們都回來了嗎？

二弟說，最遠的今晚上就可到家。

我提說起疫情，他說他正在看微信。

我剛說起初一晚上的事，二弟很敏感：“大哥，你定，我們聽你的！”這就是我的二兄弟！

正月初二的聚會，是我們家過年的重頭戲。

老爸老媽生養(yǎng)了我們?nèi)苄炙逆⒚?，每個家庭都已是祖孫三代。我爺爺是老大，我爸也是老大，近幾年又把我的二叔、三叔、幺叔及二爺爺、三爺爺、幺爺爺?shù)暮筝厓簩O拉了進來。好在我幺兄弟家房子寬，擺得下。

每年正月初二聚會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去祖墳上祭奠。因墳臺容不下那么多人，大家就按輩分依次進行。

我說過，去老祖先人墳上祭奠，不是走過場，是去接受老祖先人檢閱。過去的一年，如果誰做了對不起老祖先人的事，到了祖墳上，腿肚子會打閃閃，心頭會發(fā)虛。每年一聚，不是為了吃喝一頓，是本家族的兄弟姊妹一年一次的相互交流，對后輩兒孫也是一種激勵，是傳承家風(fēng)的一種儀式。

武漢的事情一出，我一想到初二的聚會，腦殼皮子就發(fā)麻。近百號人，大多是在全國各地打工、上班或讀書上學(xué)，是否與患者接觸過，身上帶沒帶病毒，誰也說不清楚！

我知道，老幺把該買的已經(jīng)買好，我一句話，說不辦就不辦，后面的一大堆事情咋個了？

想來想去，也顧不了那么多，我還是撥通了老幺的電話。

我剛說了“初二的事……”老幺就接過了話頭：“大哥，你只管放心，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你和二哥早點來！”

老幺擔(dān)任了多年的村主任和支部書記，已退下來好些年了。我們的家族娶會，都是他帶領(lǐng)著兒媳們一手操辦。

老幺的一串連珠炮，把我給打啞了，但我又覺得不說不行，就還是說了：“老幺，武漢的那個冠狀病，你曉得不？”

“曉得，在微信上看到了！“

聽那口氣，好像什么事也沒有。

我說：“武漢都封城了，我們還是注意一下！初二的事，我和你二哥考慮再三，是不是……就不辦了！”

大概過了30秒鐘，老幺才說：“你是大哥，聽你的！”

不管怎么說，總算把正月初二這件事給擺平了。

但是，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買好了的雞、鴨、魚、肉、菜，還有那么多家兄弟姐妹侄兒侄女孫子輩，都要逐戶通知，真是難為了我家幺兄弟?。?/p>

客廳里的說話聲、廚房里的鍋碗瓢盆交響樂，好像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是老伴推開臥室門，向我走過來了。

她知道我在干什么，有點兒擔(dān)憂：“我說你呀，這回子要把幾個兄弟姊妹得罪完！”

我知道，就算把老弟們得罪了，也就是慪氣一陣子。萬一沾上了那背時的冠狀病毒，要的就是命，將會后悔一輩子！

老伴問我：“初三的事說了嗎？”

我笑了笑：“正準備說哩！”

“你好好跟他們商量！”老伴甩下這句話，就帶上門出了臥室。

初三的事，也不是小事。

老伴的幺妹，是她們兄弟姊妹中發(fā)展得最好的。兩個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老大兩口子在一家大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老二兩口子在省城做房產(chǎn)，老兩口在一個鎮(zhèn)上開了40多年藥店。她家老大從醫(yī)十年，第二胎生了個兒子滿周歲，在市里買了一套位置好又寬綽的房子搬新家。老二結(jié)婚沒請客，已經(jīng)恩恩愛愛三周年。他們訂于正月初三，在當(dāng)?shù)匾患掖缶频暄缯堎e客，一個月前就發(fā)了邀請，還特別說了，給我們家安排了一個豪包。

我硬著頭皮把電話打給了我的連襟老弟，電話接通，我還沒說，對方就說開了：“鄒哥，初三早點來哈！”

我只好隨口應(yīng)答：“要得！”接著我就說了武漢冠狀病毒的事，沒承想，我這位連襟老弟已知道了我的心思：“鄒哥，能來就來，不能來也沒得關(guān)系。我就順便給你們?nèi)野菽炅?！?/p>

電話停了，松了一口大氣，也多了幾分憂慮：我們一大家子，說不去就不去，人家訂好了的宴席，能說退就退嗎？

走出臥室，回到客廳，我把承載著滿腹心事的自己，丟進了濃濃的年味中。

平時的方桌已經(jīng)拉開，成了長方形的大桌子，擺滿了杯盤碗盞，準備開飯。

大孫兒說：“爺爺還躲在臥室里寫作嗎？”

老大說了一句又風(fēng)趣又耐人尋味的話：“爺爺在學(xué)諸葛亮，上演《空城計》！”

二孫兒問：“戰(zhàn)果如何？”

姑姑說：“爺爺出馬，肯定是各個擊破，解除重圍，大獲全勝！”

大孫兒看著我：“爺爺，你該不會率領(lǐng)我們出城遠征吧？”

老大非常嚴肅地說：“從現(xiàn)在開始，城門關(guān)閉，我們獨守孤城！”

一家人頓時嚴肅起來，但年味還是濃濃的！

阻擊疫情，年在家里

往年的團年飯，老伴當(dāng)主廚，我打下手，做好了擺在桌子上，就等著兒孫們回來。

今年的團年飯改版了，不集中在一頓吃，分成若干個單元。比如大年三十，以雞、魚為原料的燒菜為主，初一以豬肉為主料的炒菜當(dāng)家，初二吃燒雞公和燉豬蹄，初三燉羊肉外加燒三鮮。每天都配有下酒的臘肉香腸涼拌菜。

大年三十團年飯，燒雞一盆，燒魚一盆，涼拌萊一盆，香腸臘肉幾大盤，樣數(shù)不多分量重。都夸老二燒的魚不錯，老大燒的雞很有持色，點贊最多的是薄餅夾涼拌三絲。

三十多年前，我家的“鍋碗瓢盆交響樂”歸我指揮，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被免去拿指揮棍的資格。因為我那套“煮熟切爛，記著放鹽”的烹調(diào)技術(shù)，早已吊不起全家人的胃口了，炒菜的鍋鏟無條件地移交給了老伴。

都說今年的團年飯，比坐在大酒店的豪包里吃得巴適。受到點贊的兩個兒子，都把功勞推給了團年飯總顧問——鄒家老媽。

鄒家老媽高興了，把大年三十夜的紅包提前到中午發(fā)。除了給兩個孫兒發(fā)“壓歲錢”，還給兩個兒媳婦和一個女婿各發(fā)了一個大紅包。

團年飯進入高潮，全家老小，沉浸在幸福、祥和的氣氛中。

“歡歡喜喜過大年”這句吉言說了好多年，唯有今年多了幾分憂慮和牽掛。

交通運輸部已發(fā)出通告，暫停進入武漢的道路水路客運班線發(fā)班，暫停進入武漢的省際、市際包車客運業(yè)務(wù)，嚴格管控營運車船駛離武漢。武漢封城的反響強烈，形勢越來越緊張！

大年三十夜，兒孫們陪著我和老伴看春晚，免不了記掛著武漢的疫情。

“生命重于泰山，疫情就是命令，防控就是責(zé)任！”正在成為全國人民的行動口號。

有人敲門！

老伴的幺兄弟一家三代五口，拜年來了！他們都戴著口罩，只顧著把幾箱水果往門里傳遞，就是不進門。說了很多祝福的話，最后反復(fù)叮囑：“就在家里別出門，出門一定戴口罩！”揮手告別走了。

老伴和兒媳們都趕忙著要給他家小孫兒發(fā)紅包，結(jié)果，他們只收了大兒媳的。

老伴深感遺憾：“送了這么多水果，門都沒進……”

老大說，這就叫素質(zhì)！

這家人，老兩口是退休教師，女兒在成都教小學(xué)，女婿是公務(wù)員，對當(dāng)前面臨的疫情，當(dāng)然心中有數(shù)。

往年大年初一，等到一大家人聚齊，已是上午10點過，到達提前預(yù)定的農(nóng)家樂大包間，酒萊都已擺好了。全家人入席就座，吃呀喝呀，滿滿一大桌子的菜，不知該吃什么，也不知哪樣好吃，剩下的比吃進嘴里的多。吃了喝了，打牌搓麻將，接著再吃喝，然后用車子把人拉回城。

今年的大年初一，就在家里，按照預(yù)定的食譜，老大主廚。嗨，真沒想到，老大炒的回鍋肉只有那么好吃了。

吃的是自己做的菜，喝的是家鄉(xiāng)窖藏了多年的高粱酒，菜好吃，酒好喝，一家大小聚在一起，熱鬧、溫馨。

但是，武漢和整個湖北的情況，還是一個讓全國人民揪心的話題。

2020年1月23日，這座有1000多萬人口，素有“九省通衢”之稱的城市，因為突如其來的新型冠狀病毒引發(fā)的一場大疫情，史無前例地宣布“封城”之后，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已經(jīng)在用自己的行動，填寫著這份沉甸甸的“人生考卷”。

這份“人生考卷”，也將考量著每一位華夏子孫！

全家人已經(jīng)坐齊，開始庚子鼠年的第一頓午餐，大孫兒忽然起身要去超市買米買面。大家都問他：“怎么了？”他說：“我有預(yù)感！”

超市就在小區(qū)大門旁邊，大孫兒這一去就買了兩袋米、兩箱面。小孫兒聽他大爸說，炒回鍋肉把豆瓣用完了，居然也去超市提了一桶5斤重的郫縣豆瓣回來。兩個小家伙的行為，本來惹人笑話，卻怎么也讓我們笑不起來！

一家人天天在一起，煮了吃，吃了煮。兩個孫兒都在網(wǎng)上選學(xué)了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各自求學(xué)于網(wǎng)上。老伴和兒媳們，有龍門陣可擺。雖然他們都“?；丶铱纯础?，也就是“擦火柴”似地“閃”那么一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平日里，雖然常打電話問候，也只能是“隔靴搔癢”。往年過年雖然聚在一起，因為忙著吃耍，一家人龍門陣都沒擺伸展，年就過完了。

這場疫情，讓大家窩在家里，開始覺得這年過得不熱鬧，慢慢地又體會到，這才叫“回家過年”。

今年過了一個非常特珠的年。正如我在一首順口溜中寫的：今年過年很特別，不去打堆湊鬧熱。家人相聚在一起，方知親情濃如血。

過完年，兒子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了，他們有他們的事業(yè)，帶走了父母對兒女的思念，留下了兒女們對父母的牽掛。他們在走時都說了：“今年的年在家里過得特好！”

雖然兒女們不在一起，但家在他們心里裝著。我們的家庭微信群“開瑞納?！?，可以隨時交流。每天晚上6點50分，是我家的視頻家庭會，一個都不能缺，可以看到每一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相互知道大家在干什么。

這是庚子鼠年我們家的最大收獲！

今年我也才真正搞懂了，為什么在我家鄉(xiāng)，最好的新年祝詞是：“年在你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