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1
叔叔回來那年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下在了落水灣。
傾盆大雨從白天下到黑夜,又從黑夜下到了白天,從未停歇。人們呼天搶地,傳言說天漏了,河水就要朝天,他們紛紛拿出鋤頭鐮刀耙子背篼等農(nóng)具,擺放在庭院里,沖著倒灌一般的雨水對天祈求,蒼天啊不要再下了,可憐可憐我們莊稼人吧。大雨淹沒了村民們的聲音,蒼天一個字也聽不到,只顧玩命地下著雨。
有人透過狹小的窗戶,看到雨幕中有一個黑影,從村口移來,于是好奇地睜大眼睛,把頭伸出窗戶,看著那個黑影走進村。直到走近,好奇的人才依稀辨認(rèn)出來,來人正是離開落水灣多年的叔叔。叔叔腳踩一雙結(jié)實的高幫皮鞋,披著一件部隊上發(fā)的厚實大雨衣,腦袋窩在雨衣的大帽子里,目不斜視地冒著大雨走著,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那時候,二爺爺正坐在地火邊唉聲嘆氣,這大雨是沒完沒了,要把天下破了,地里的莊稼可怎么辦?二奶奶說怎么辦也不行,由它下著,老天不要我們吃飯,誰也沒辦法。門“吱呀”一聲開了,叔叔高大的身軀站在門外。二爺爺和二奶奶都一下子驚住了,他們差點沒認(rèn)出叔叔來,叔叔也沒有提前告訴他們要回來。爸、媽,我回來了。叔叔走進屋,站在地火邊,摘下雨衣帽子,脫掉雨衣,露出一身有些微濕潤的軍裝,很神氣。整個過程中,二爺爺和二奶奶都死死地盯著他的左手,眼里充滿疑問,兒啊,你的手。
雨再大,叔叔回來的消息,還是像個爆炸性新聞,第一時間傳遍了落水灣。
叔叔是全落水灣第一個當(dāng)兵的,但走的時候一點也沒有去當(dāng)兵的樣子,別人家孩子去當(dāng)兵,都是村里人擁護著戴著大紅花送出村。但叔叔走的時候,悄無聲息,只有二爺爺陪著,二人一前一后一言不發(fā)出了落水灣,幾乎可以用逃來形容。在那之前,叔叔偷了別人家一只雞,拿到鎮(zhèn)上去賣了,被查了出來,二爺爺很生氣。他從小就有些不聽話,闖禍結(jié)怨就算了,偷東西可容不得,于是二爺爺賠了人家一些錢,再把他暴打了一頓,說,送你去當(dāng)兵吧,我管不了你了。
叔叔走后,村里人都說,他這回更是惹不得了,以前就不服管教,當(dāng)了兵學(xué)了本領(lǐng),回來還不得稱王?叔叔去了好幾年沒回來,家里為他準(zhǔn)備好了娶媳婦的錢和房子,他還是沒有回來。人們就說,他不會回來了,誰會念著落水灣這種落后貧窮的地方呢?又有人說,就算回來,也肯定是飛黃騰達衣錦還鄉(xiāng)。
誰也沒有想到,叔叔會以這般模樣回來。他的左手齊手腕處斷了。
第五天清晨,大雨終于停了,人們收回庭院里的鋤頭鐮刀耙子背篼,伸著懶腰,迫不及待地,不約而同地,懷著好奇心來到了二爺爺家,圍住叔叔。
你的手是怎么了?他們對叔叔的手很好奇。
是被人砍的吧?有人抓起叔叔的手,打量著他光禿禿的手腕,你看,齊刷刷的,丁點凸凸都沒有,是被敵人砍的嗎?那人說完,又趕緊放下叔叔的手,稍微往后退了退。
其他人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追問,是哪個國家的壞蛋,有沒有被消滅……對了,斷下來的那一截手呢?
不知道是誰冒了一句,不會是部隊上又偷人了,被抓住打斷的吧?
叔叔原本笑著的臉突然僵住了,臉部有一些扭曲,眼神里含著一些難言的什么。圍觀的人都嚇得不敢說話,他們在叔叔當(dāng)兵前就已經(jīng)領(lǐng)教了叔叔的厲害。但很快叔叔臉上就恢復(fù)了自然,動了動嘴,有了要說話的意思。大家都很期待,以為他要說自己的故事了,都眼巴巴地看著他。結(jié)果他說,鄉(xiāng)親們,口干了吧,我給大家倒杯水喝。在大家失落的起哄中,二爺爺用半人高的旱煙桿敲了敲又矮又圓又大的土地火,咳嗽了起來,大家便安靜下來。二爺爺咳了五聲,喃喃地說,大伙說,這樣,可怎么辦啊?
沒人給二爺爺出主意,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轍。落水灣可從來沒有出過斷手的人,叔叔這是第一次。良久,有人說,這手是當(dāng)兵斷的,應(yīng)該國家負(fù)責(zé)。大家眼前轟然一亮,哦,對,國家負(fù)責(zé),該國家負(fù)責(zé)。
這時候,叔叔站起來,跳到一張板凳上,舉起斷了的左手,像舉起一根壯壯的禿禿的木材。他說,大家就別為我這手操心了,看看,雖然斷了,但我不一樣活得好好的嗎?吃飯,睡覺,干活,揍人,可沒有一樣事是干不了的。
有人說,胡說,鋤頭把你都握不住了,地也就刨不了了。
叔叔說,活又不只有刨地。
……
正在大家為叔叔該怎么活下去爭論不休的時候,有人從村外往村里跑來,邊跑邊喊,不好了,大河漲水了,大河漲水了。人們聽到喊聲,都不以為意。村外的大河,是千里烏江的一個支流,浩浩長江的一個部分。一路流淌而來,到落水灣,深陷在群山底部。峽谷像一道深深的傷口,把河水死死地捏成一道長長的綠帶,再洶涌再狂野的水也掙不出它的手掌心。
每年雨季,大河都少不了漲水,人們世世代代生活于此,早就習(xí)以為常了。但奔跑回來的那人,依然瘋了似地大喊,不行了,不行了,大河漲水了。他恐懼的神情,顫抖的聲音,讓人們慢慢緊張起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叔叔從板凳上跳下來,走,看看去。他在前開了道,往村外跑去,人們便跟在后面。
大河漲水了,長得很高,幾乎就要翻過山埡口了。大河年年漲水,但從來沒有漲過這么高,至少活著的人都沒見到過。人們被嚇壞了,有人語無倫次地說,河水真的是要朝天了。河水朝天,是落水灣祖祖輩輩口耳相傳的一個傳說。說很久以前發(fā)生過一次河水朝天,有一對兄妹,坐在一只大木瓜里,在水面上漂蕩,僥幸存活下來。等到大水退去,兄妹倆從大木瓜里面爬出來,發(fā)現(xiàn)除了他們二人外其他人都淹死了,他們成了人類的幸存者。在熬過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哥哥對妹妹說,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只有我們結(jié)合在一起,才能繁衍后代,不然我們一死,人類就真的滅絕了。妹妹很為難,可是我們是兄妹,我們不能結(jié)合,否則會遭天譴的。哥哥也怕天譴。他們想了很久,決定問問上天的意思,兄妹倆一人背著一塊圓石,爬到落水灣邊大云和羊山兩座相鄰的大山頂,將石頭滾下來,結(jié)果兩塊石頭滾到一起,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兄妹倆又站在山頂上,各點燃了一把大火,火煙盤旋而上,又扭成圓圓的一股……這是上天的意思,所以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才有了后來的人類。這傳說一代人講給一代人聽,可從來沒有人當(dāng)過真。
大河浩浩蕩蕩,雄渾兇猛,奔突向東卷去,很是恐怖。人們被嚇壞了,邊往回跑邊喊,是真的,要朝天了,要朝天了。叔叔跑到人前面,張開雙手想要攔住大家,大家別胡說,哪有什么河水朝天,我們這里是云貴高原,就算大水要淹,也得從平原淹起,大家不要怕。沒有人聽叔叔的,他們一溜煙跑回村里了。
當(dāng)村人們忙著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找出最寶貴的物品,拿出珍藏的錢款,準(zhǔn)備趁河水朝天之前消耗掉時,叔叔面臨大河,一個猛子扎了進去。
2
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叔叔扛著一個紅色的東西回來,那東西軟塌塌對掛在叔叔的肩上。看起來不重,因為叔叔步履很穩(wěn),一點累的樣子也沒有。等到走近,那人才看清,叔叔扛回來一具紅衣服的尸體。那時,人們已經(jīng)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清點完了,有的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出發(fā)去往步行三小時開外鎮(zhèn)上的路上,但當(dāng)他們看到叔叔扛回來一具尸體時,又都紛紛圍了過來。
他們把叔叔攔在村口,咦?這是怎么回事?
叔叔頭發(fā)和衣服都是濕漉漉的,他擦著汗,河里撈的。
大河里?那么大的水,你跳進去?你不怕死?
叔叔喘著氣,就是大河里撈的,不怕死,我在部隊上學(xué)會游泳,還拿過冠軍呢,我不怕。他又輕聲補充說,現(xiàn)在是有一點怕,但那時候沒想。
他們讓叔叔把人放下來,死人,不可隨便送進村,再說了,不明不白的一個人,你拿進村里,人家家里人來找,你脫不了干系的,人家會說誰知道自己家人是淹死的還是被人怎么整死的。
叔叔不屑地說,怎么會,人沒那么壞的。話是這么說,他還是把尸體放了下來。人們這才看清,叔叔撈回來的是一具女尸。大紅的上衣和藍色褲子上盡是污垢,但偏偏臉部很干凈,看起來眉清目秀,年紀(jì)二十多歲,長相很是好看,就是臉白得不行。叔叔說,臉是他洗干凈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一身很臟,把臉洗干凈,算是一件善事,這樣的姑娘,哪里容得下自己臉上有半點塵土。
人們紛紛猜測起來。出過遠(yuǎn)門的人說,從落水灣往上,是納雍縣維新鎮(zhèn),再往上是畢節(jié)。從裝束上,他們斷定躺在地上的這個已經(jīng)死去的姑娘,不是維新鎮(zhèn)上的,就是畢節(jié)城的,不管是哪里的,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姑娘。
他們對叔叔說,好好守著,等人家家人來找吧,少不了給你一筆錢。
叔叔說,我把人撈上來,可不是為了錢。
大家就笑,不為了錢,你是為了什么?難道是好玩?你竟然喜歡女尸體,你是不是想媳婦想瘋了?
叔叔很生氣,他抓起一根木棍,作勢要打人,那些人懼怕他,一溜煙跑了。叔叔沖他們背影說,說來,你們也不懂。
一具被大水沖來又被叔叔撈起的女尸,并不能影響村民們的任何決定,他們依舊要忙著去置辦后事,畢竟河水這就要朝天了。村民走后,叔叔就地打基,搭起了一個小窩棚。那幾天,落水灣籠罩在一片難以名狀的恐懼和悲傷中,人們都閑了下來,吃著最好吃的食物,穿著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日子過得很好,卻依然充滿絕望。只有叔叔忙著,他在窩棚里用米草和竹子架了一張簡易的床供自己睡覺,白天黑夜地守在那里,旁邊的地方鋪了一張席子,上面躺著那具女尸。偶爾有人想著去找叔叔聊聊天,他們對叔叔在部隊上的經(jīng)歷尤其是他的那只斷手充滿好奇,但他們只要走到窩棚附近,就不敢前往了。他們怕。
有一天,二爺爺終于忍無可忍,依舊拄著他半人高的旱煙桿,來到村口,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窩棚外,大聲喊,兒啊,我的兒。叔叔走出來,爸,你叫我什么事?二爺爺說,你到底還要守多少天?那點撈尸錢不要了行不行?叔叔用斷了的左手靠在窩棚搖晃的柱子上,右手揉著眼屎,沖二爺爺說,爸,給你說多次了,我不是為了錢。二爺爺說,你看你回來多少天了,可在家里睡了幾天?你尋點正經(jīng)事情干可好?手?jǐn)嗔?,也有手?jǐn)嗔说幕畎。氵@么守著個尸體算什么回事?叔叔說,爸,你回去吧,說了你也不懂。二爺爺有些生氣地回了家。
叔叔在村口守了好幾天,都沒有人來尋尸。尸體已經(jīng)開始發(fā)臭了。村民們不高興了,督促叔叔,趕緊處理掉。無奈的叔叔便來到河邊,在坡地上尋了一塊向陽的荒地,請人挖了個坑,把那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年輕姑娘給埋了。
埋完人時,河水已經(jīng)消退了一半,人們站在坡地上,看著依舊混沌不清的大河,陷入沉默。他們的心里五味雜陳,河水朝天的謠言不攻自破,天下滅絕不了了,但他們感覺不到開心,因為能吃的食物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能花的錢也都花得差不多了,接下來該怎么辦,這是他們面臨著的新的絕望。但這畢竟只是一時的事情,他們回到村,打了素碳,消了身上的晦氣,就重新拿起鋤頭走進田地,把大風(fēng)吹倒的玉米扶起來,把大水沖垮的土坎砌起來,那些倒地的玉米和垮掉的土坎也沒關(guān)系,早一點晚一點,只要記得去扶、去砌,它們還是能差不多回到原來的樣子。
落水灣的人們也是一樣的,重新回到田地里,生活也就有差不多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好像鋤頭重新挖進泥土里,沒有了的東西,都能慢慢挖回來。
等所有人都忙起來時,叔叔卻閑了下來。他的手真的掄不起鋤頭把了,挖地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事情,挖地就算了,一根倒地的玉米桿,都難以扶正固穩(wěn)。在落水灣,一個被鋤頭拋棄的人,也意味著同時被生活拋棄了。人們都口耳相傳,說他真的是廢了。閑下來的叔叔,這里看看,那里走走。有時他會穿上一身軍裝,一個人來到大河邊,面對大河久久沉默,思考著什么??磁5暮⒆雍八莻€斷手的,你在想什么?他不應(yīng)。干活的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你可別想不開,手?jǐn)嗔藳]事,氣還沒斷呢。有時候,叔叔也早早跑步,把“一二一、一二一”的口號,送到村民們惺忪的耳朵中。像瘋了一樣。這話,是一些村民說的。
大河重新回到原來清澈的樣子,差不多用了一個月。叔叔的臉上也慢慢有了一絲奇異的光。有一天,他早早起了床,穿上軍裝,出了門,徑直往大河邊去。中午回來后,叔叔顧不著吃飯,張羅著,雇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圍住了二爺爺?shù)囊豢么髽洹?/p>
兔崽子,你要干什么?趕來的二爺爺,用旱煙桿指著叔叔,大聲呵斥。
造船,爸,我要造一艘船,渡河用。叔叔站在大樹下,大聲說。
你你你,兒啊,你到底還要折騰什么?二爺爺很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就給我好好在家呆著,行不行?
叔叔把繩子遞給一個人,安排他爬上大樹捆繩子。爸,我還沒廢呢,你不要管我,你的樹,我會折成錢給你的。
二爺爺說不過,眼不見心不煩,走了。
我的斷手的叔叔,決定成為一名船夫,在村外開設(shè)一個渡口。說開設(shè)也不合適,村外原本是有渡口的。大河是大方縣和納雍縣的交界,渡口就是附近幾個村莊去往納雍的最便捷通道,后來老船夫死了,再沒人干渡船的活,人們?nèi)ネ{雍便繞道而行了。沒幾年,他的船破了,被水沖走了,渡口荒廢了,小路也被野草淹沒了。
船造好了,二爺爺?shù)臍庖苍缦耍P(guān)心地問,你一只手,怎么撐船?
叔叔一樂,很自信地說,渡船不要氣力大,只要四兩撥千斤。
木船下水時,叔叔掛了紅布頭,殺了紅公雞,點燃一串鞭炮。鞭炮聲很響,在峽谷間來回響,人們都捂住了耳朵,只有叔叔沒有。他站在船頭,看著天空,等鞭炮響完,才說,這聲音,和打子彈的聲音,還真有點像。
人們來了興致,又想問他部隊上的事情,他卻話一轉(zhuǎn),來,燙雞,買酒,吃肉。
3
成了船夫后,叔叔就忙了起來。他在渡口不遠(yuǎn)處的山崖下,尋了個安全的地,搬來石頭和樹干,搭建了一個窩棚,里面砌了火臺,置一些簡單的鍋瓢碗盞,鋪一張簡單的小床,作為自己的休息之處。夏天時常在那過夜,冬天則只用來供白天休息。
有人要過河,走到山埡口處,打上一兩個哦嚯,一路哼些山歌,到了叔叔的窩棚下,叔叔就從窩棚里鉆出來,跳到狹窄的路上,來到渡口,把人渡到對岸去。夏天里落水灣的孩子們喜歡到大河里去游泳,卻常常給叔叔嚇一跳,他把他們趕走,常被孩子們記恨,反倒受了村民們的喜歡,反復(fù)囑托他看到孩子下河趕緊趕走。冬天里他每天早早出門,傍晚回來,有時候半夜還要去開一趟船,因為過河的人多。他一跳上船,右手抓住竹竿,左邊腋窩緊緊夾住竹竿,往河底一用力,船就飄了出去??雌饋?,一點也不費力,真有點四兩撥千斤的意思。
渡船的叔叔劃船不收錢,每年每家會給他交一斗玉米的“皇糧”,落水灣都是自己送上門,但外村的往往需要自己上門去收。這樣下來,一年倒也有不少糧食,加上部隊回來時有一些錢,叔叔的日子過得還不差。唯一的不足是,他沒有媳婦。二爺爺和二奶奶倒是操心,張羅著去遠(yuǎn)一些的村莊說了幾個。姑娘家一聽叔叔是當(dāng)兵回來的,都很樂意,但一看到他的手,臉色就變了,誰也不愿意嫁給一個斷了手的人。叔叔倒也不急,就那么一日日地過著。
有一年冬天,天快黑時,叔叔從外村收皇糧回到家門口,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暈了過去。醒來時,他已經(jīng)被人抬到床上躺了好久。據(jù)他說,天黑時他走進院門,感覺很黑,這時候有一只大手,沖他揮了過來,他躲閃不及,被一巴掌打到在地。
二爺爺說,哪里來的人,這落水灣能有人一巴掌把你打倒?誰不知道你當(dāng)過兵,體格好?
人們附和說,就是,就是。
叔叔說,怎么就沒人信我呢?
人們說,你說得太假了,鬼才信你。
叔叔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并無異樣,只是很餓,趕緊給二奶奶說,媽,我餓。
看著叔叔吃完一大碗面條,大家很放心,紛紛說,知道餓,還想吃東西,證明沒問題了。
那次暈倒,叔叔把原因歸結(jié)為收皇糧背的東西多,加上又餓又累,低血糖才暈倒的。但那之后,叔叔的身體就越來越不好了,人瘦了下來,常常感到頭暈,沒力氣,精神也有些不太正常了。去了鎮(zhèn)上檢查,沒問題。來年春天快結(jié)束時,人們把叔叔送去縣里檢查,結(jié)果還是一樣。醫(yī)生說,無大礙,多注意休息,按時飲食就行了。
從縣城回村的路上,叔叔睡著了,再醒來已經(jīng)到了家。他感到口干舌燥,想喝水,二爺爺就趕緊給他打了水,喝了水的叔叔說,爸,我做了個夢,夢到一個紅衣服姑娘,一直在追我,我一直在跑,爸,你說我為什么要跑?
二爺爺、二奶奶和村人們愣住了,誰也沒有說話。有人想起了叔叔剛回到落水灣那年他從大河里撈起的那具紅衣服的女尸。
晚上叔叔睡著了,村人們還聚集在二爺爺家里,低聲商量著什么,一直到深夜。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二爺爺就差了人,急匆匆出了村,晌午時分,那人領(lǐng)著一個白胡的老算命先生,到了叔叔家。
那時候叔叔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自從身體不好后,家里人便不讓他渡船了,他一天天閑得無聊,就是睡覺和曬太陽。他半靠著,把玩著手里的一枚勛章,很癡迷,直到聽到腳步聲,才回過神來。
老先生點了三炷香,圍著叔叔轉(zhuǎn)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詞,一會兒拍手一會兒跺腳,突然“呔”地一聲,把叔叔和圍觀的人都嚇了一跳?!斑尽蓖曛?,老先生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半天才爬起來,著急地找水喝。所有人都好奇地盯著他的喉結(jié)一上一下地動著。老先生喝了水,道出其中原委,叔叔是被鬼纏了魂。
二爺爺便把老先生拉到一邊,將叔叔剛從部隊回來那年從河里撈出紅衣女尸的事情,慢慢道與老先生聽。老先生掐著指頭沉默半晌,一拍手,對,就是她了。原來那被大河沖來的女子,是一名黃花大姑娘,心中諸多不甘散不去,人便沒有投生,魂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世間,纏上了叔叔。末了,老先生嘆氣道,唉,這是一段孽緣呀!
就沒有什么可解的法子?二爺爺急了。
老先生又掐指一算,有倒是有,就是有點,唉,我們還是屋里說吧。二爺爺領(lǐng)著老先生進了屋,好奇的人們跟了去,一幫人把叔叔晾在院子里。
不行,這是迷信,什么鬼纏身,我看你才是鬼纏身,你個老不死的。聽說要給自己動法事,驅(qū)女鬼,叔叔很生氣,大家能不能相信點科學(xué),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鬼,都是騙子,騙子。
但沒有人聽叔叔的,大家依舊忙開了。
兩天后,法事就開壇了,院子里掛滿撕成條的紅布,彌漫煙香,四周懸掛很多畫著奇怪突然的破舊布卷。老先生帶領(lǐng)一干弟子,身著奇怪的衣服,敲著鑼鼓,唱起了含糊不清的唱詞。鞭炮響過三輪后,一群人簇?fù)磉M家里,把叔叔架著來到院子里。叔叔邊罵騙子,邊掙扎。見叔叔反抗,老先生一聲令下,捆住他。叔叔很快就被捆在了一架準(zhǔn)備好的木梯子上,除了嘴能動,其他的都不能動了。
在先生們的敲打唱跳中,叔叔不停破口大罵,老不死的,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老先生倒也不氣,面色不改地唱著,好像根本聽不進去什么。
唱得差不多了,四個人一人一只角,抬起叔叔,跟著先生們的鑼鼓聲,往大河邊走去。到了大河邊,又做了會法事,老先生才對眾人說,下水時間到。這時候,叔叔才明白,他們是要把自己放到河里去。
叔叔慌了,他像一只困獸,身子不斷掙扎扭曲,卻絲毫無用,他歇斯底里地大聲呼喊,你們這是殺人,殺人,什么鬼纏身,你們才是鬼纏身,你們是殺人鬼,殺人鬼……放我下來……救命啊……
空氣很安靜。春日大河默默流淌,群山靜默,叔叔的聲音在山間回蕩。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鑼鼓聲和叔叔的聲音彼此爭鋒相對。人們遲疑了一下,雖有不忍,但還是把他放進了大河里。
先生們依舊敲著鑼鼓,唱著歌,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河面。誰都沒有說話。按照先生的說法,把叔叔淹入河水,如果唱完那段唱詞,還沒死,證明女鬼已經(jīng)放手了;如果叔叔死了,一切都是天命。
那段唱詞長極了,唱了許久。每個人都很緊張,都恨不得先生趕緊唱完。當(dāng)先生唱完最后一個音,人們幾乎閃電一般,把叔叔連同梯子拉出了大河。濕漉漉的叔叔,軟塌塌地掛在梯子上,垂著頭,看不出來是死是活。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去試探。
最后,是二爺爺走了過去,兒啊,你是死是活?突然,叔叔一個激靈,甩了二爺爺一身水。他突然聲音更加洪亮,沖老先生喊,老子宰了你,你個殺人犯。
看到叔叔氣急敗壞的樣子,人們露出放松、開心的表情,開心地笑了,相互說,好了,這下好了。
4
人們放倒梯子,解開叔叔。叔叔突然爬起來,沖過去,照著老先生的臉,啪地就是一拳,老先生的鼻孔里很快就流出了鮮血。人們驚呆了,二爺爺也傻眼了,在落水灣,這種事還是第一遭。
說來也奇怪,那之后,叔叔的身子竟然漸漸好了起來。身子漸漸好起來的叔叔,也就開始忙了起來。夏天到的時候,叔叔又回到了河邊,打理自己的窩棚,清理牛羊的糞便,割掉渡口上的雜草,重新?lián)纹鹆舜?/p>
好了的叔叔并沒有宰了那個差點淹死自己的老先生,但他堅信那是迷信,至于身體為什么又好了,他也說不上來。他依舊如同往日,一日日穿行在大河上,把附近的村民從此岸渡到彼岸;依舊在雨季時從河里撈起一兩具尸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終都被沿河尋來的人們領(lǐng)走了。叔叔沒有收過他們的一分錢,他說這種錢不能收的,家屬是一定要給的,把錢直往他懷里塞,逼急了,他就說,我們?nèi)嗣褴婈?,決不能拿人民群眾一針一線的。絕不拿人民群眾一針一線的叔叔,每次都收下了不少的香煙、白酒,香煙多是幾塊錢一包的劣質(zhì)煙,酒也多是二三十元一瓶的劣質(zhì)白酒。叔叔又有了理由,不多少收點,人家心里也過不去,畢竟人情大比天呢。
有一些年,人們幾乎就要淡忘叔叔的故事了。落水灣的人多已經(jīng)喪失了對他最初的興趣,他在部隊上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生病那時候到底有沒有感覺到女鬼的存在,人們甚至對他的斷手習(xí)以為常或者說忽略了那只斷手,只有在需要過河的時候,看著他撐船的樣子,才會多少注意起他的那只斷手來。
大河邊上,除了陡峭的懸崖,還有一大片傾斜的松軟的淤泥地。泥沙每年漲水時都要被大河沖刷一遍,沖走一些,大水消落后,從遠(yuǎn)處沖來的泥沙又落在了河岸。淤泥地松軟肥沃,但因為每年都被大水淹沒,無人肯播種,渡船的叔叔就給撒上了油菜種子。每年開春,油菜花沿著渡口一線,開得很好,像一床粉黃色的毯子,斜斜地鋪在河岸上。叔叔很喜歡油菜花,沒人過河時,他便來到花叢中,這里看看,那里嗅嗅,人們說他,一看到油菜花,就像個老姑娘一樣。
那幾年,落水灣突然時興種油菜,大抵便是從叔叔開始的。家家戶戶都種,來年打菜油吃,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吸引了周邊很多人進村來觀看,村民們便擺了小攤,賣起了一些地里產(chǎn)的東西。沒幾年,落水灣成了一個小旅游村,每年春天都有附近的一些人慕名來看油菜花,很是熱鬧。
春天,油菜花開得很好,滿山坡鋪滿了一層粉紅色的綢緞的樣子,煞是好看。一個女人進村時,就被人注意到了,并不是因為她的長相。因為這兩年油菜花開時來村里的人太多了,大家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人們注意她,是因為她懷里抱著一個灰布包裹的什么東西,小心翼翼的樣子,好像抱著什么寶貝。那女人三十幾歲的樣子,一副城里人打扮,長得高高挑挑的,長臉、大眼、細(xì)腰、細(xì)腿,頭發(fā)老長,聽話地披著。
女人一進村,村口的村民就圍了上去,叫賣手中的貨物,更貼近地打量她。
女人擺擺手,見大家沒有離去的意思,便操著普通話,脆脆地說,老鄉(xiāng)們,我真不買東西,我只是想找大家打聽點事。
大家一聽,失落地走遠(yuǎn)了。
女人移步到路邊一個洋芋攤前,問賣油炸洋芋的大媽,大媽,我能不能找您打聽點事?
賣油炸洋芋的大媽答非所問,洋芋五塊錢一碗。
女人無奈,說,來一碗,少放辣椒。
大媽邊往一次性飯盒裝洋芋,邊斜眼打量女人,你說,什么事?
女人說,我想打聽一個人。
大媽問,打聽人?
女人嗯地點了一下頭。
大媽問,誰?
女人說,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他斷了一只手,當(dāng)兵的。
大媽說,當(dāng)兵的?斷手?哦,你找斷手的。
女人來到大河邊時,叔叔正把一波人渡到對岸。
那幾日,看花的人尤其多。因為都是外鄉(xiāng)人,需要過河時,叔叔便每人收取兩元費用,人多的時候,一天也能收下不少錢。叔叔把一撥人送到對岸,返回的時候,叔叔撐著桿,唱起了山歌。
叔叔嗓子好,中氣足,唱得好聽。一首歌唱完,渡口上的人說,船家,再唱一個。叔叔打著哈哈,卻不唱了。
到河心時,叔叔看見半坡上有一個人,站在油菜花叢里,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油菜花很寬闊,那人很小,不仔細(xì)看,幾乎看不出來。隨后,那人跌跌撞撞地向渡口走下來。
女人來到渡口時,叔叔正好撐著船靠了岸。
叔叔放下竿,走到船頭,跳下來,右手抓住船頭,使勁一拉,船就更緊地靠在了河岸的泥沙上。他用力的時候,斷了的左手,像另一只手的拉拉隊一樣,使勁搖著,卻沒能幫上什么忙。
叔叔看到女人奇怪的眼神,問道,要過去嗎?
女人跑過來,抓住叔叔的斷手,“噗通”跪在地上,恩人??!
叔叔愣住了,趕緊去扶女人,你,你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女人仰起臉,滿臉已經(jīng)濕了,恩人,我可算找到你了。
叔叔依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女人打開懷里的包裹,露出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器皿內(nèi)的黃色液體里,赫然泡著一只殘破的斷手。
叔叔呆了,突然也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女人在叔叔家住了下來,雖然沒有什么儀式,但大家都知道,女人和叔叔結(jié)婚了。我們叫她嬸嬸。嬸嬸重新打理起叔叔丟荒的土地,照顧起二爺爺二奶奶,很讓人羨慕。他們家衣柜的上面,就放著嬸嬸帶來的那個玻璃器皿,里面泡著叔叔的那只斷手。
嬸嬸的突然到來,讓叔叔那只幾乎被人們忽略掉的斷手,再一次被落水灣的關(guān)注起來。叔叔的手是怎么斷的?叔叔和女人之間有什么故事?這些問題成為了大家茶余飯后的主要論題。大家充分發(fā)揮想象力,紛紛猜測,拿出了很多個版本,在鄉(xiāng)民之間流傳。
其中一個版本,很受人信服。有人是這么告訴我們的。
說叔叔在部隊上的時候,有一次山里發(fā)生泥石流,叔叔所在的部隊奉命救援,叔叔沖在了最前面。在救那個女人(后來的嬸嬸)的時候,一塊大石頭掉下來,叔叔受了重傷,鋒利的石頭也砸斷了他的手,因為山里交通不好、醫(yī)療不行,沒趕上最佳時機,人雖然是脫離了危險,但叔叔的手再沒能接上去。在醫(yī)院治療時,是嬸嬸一直照顧他、陪伴他,相處時間長了,也就慢慢產(chǎn)生了感情,后來叔叔慢慢康復(fù),看到自己的斷手,對未來心灰意冷,又絕望又自卑,便趁嬸嬸出去時,偷偷跑出了醫(yī)院。
那人說完,神秘一笑,你知道到為什么他喜歡油菜花嗎?我們齊齊搖頭。那人樂了,得意地說,我知道,因為那女人很喜歡油菜花。你吹牛,吹牛的,我們對講話那人說。我們跑去問嬸嬸求證,嬸嬸沉浸在一片回憶中,一臉陶醉,喃喃地說,在我的家鄉(xiāng),每年春天,大片的油菜花會把房子包圍,像海一樣……
我們氣餒地離開嬸嬸,又去問那人,可是為什么斷了的手他自己沒有帶回來呢?還有還有,為什么叔叔一開始沒有認(rèn)出嬸嬸?那人犯難地?fù)u搖頭,看著我們,這,你們得去問他了。
我們來到渡口邊找叔叔??吹绞迨逭龘沃瑥膶Π斗祷亍J迨逡呀?jīng)老了,頭發(fā)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白發(fā),他撐船的身子不像以前那么強壯了,看起來已經(jīng)很吃力。大河在他身下平靜無波,默默流淌,我們眼前的那一刻,似乎是大河最溫柔的時候。
叔叔靠了岸,沖我們說,是不是又想劃船?但我偏不給,太危險了,等你們長大了再劃吧,到時候給你們劃個夠。我們說,我們不劃船,我們就想知道。叔叔好奇地看著我們,想知道什么?
大河流去哪里了?
我也搞不清楚,但一定是向東流的。
他還會流回來嗎?
不會了,流走的,就沒必要回頭了。
我們終于沒有問出口,默默地離開了洶涌的大河,離開了叔叔和他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