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潔
題記:早在上萬年前的遠古,人類將灰狼馴化為狗,千百年后,源遠流長的農(nóng)耕文明史里,它與牛、馬、豬、雞、羊并稱六畜,成為人類最忠實的朋友。至此,狗與人類結(jié)下了太多不解之緣。
罪不可赦的黃毛獅子
黃毛獅子是我幼年記憶里奶奶家養(yǎng)的一條大黃狗,全身金黃色的長毛,烏嘴,四蹄雪白,長長的狗毛像雄獅的鬃,奔跑起來,狗毛迎風飄揚,更是帥氣瀟灑。大家都叫它黃毛獅子。
我不記得黃毛獅子小時候的模樣,我記憶里它就已經(jīng)是一只威風凜凜的大狗了。大狗在家里很溫順,一點也不兇猛,喜歡跟幫,基本是主人去哪里它就跟著去哪里。那時候的老家,房后還有大片的原始森林,時常有野生動物出沒,深山里有狼、豺狗、熊、野豬、猴子之類的野生動物,成熟的莊稼常常被糟蹋,隔三差五還會傷到人。豹貓、黃鼠狼常常在夜間潛入村莊,雞圈里幾聲慘叫,天亮發(fā)現(xiàn)一地雞毛,雞莫名的少了。離家不遠的灌木林和刺蓬中常見成堆的雞骨和雞毛。所以深山里的人家,家家養(yǎng)狗,看家護院。
那時候,狗不僅是守護家園的家畜,也是人們生活里的伙伴,還是野生動物的克星。居家的房屋,打圍墻、扎籬笆之外,還要養(yǎng)一兩條狗。只要有狗的村莊,野生動物就不敢靠近。連傳說中的妖魔鬼怪據(jù)說也是極度怕狗的,最普遍的說法,狗身上的陽氣重,克陰氣和邪氣。我們家的黃毛獅子一直擔當著這樣的職責。放牧、進山砍柴、種地,身邊有一條像獅子一樣的大狗守護,很有安全感,一家人視黃毛獅子如同家人。
黃毛獅子的不幸來自不久后村莊里的一個傳言,最初是生產(chǎn)隊里幾個放羊的羊倌相互提醒說,不要去村子對面的山上放羊了,好像有狼,下村阿大的羊群中有一只母羊被咬傷了,不知道是狼還是豹子;中村的羊倌爺爺說,幾天前他的羊群被一匹狼追,他看見是一匹長黃毛的狼,毛很長,應該是一匹大公狼,幸好有他在,甩過去幾個石頭,才把狼追跑了……
村子里開始有了一種不安的氣氛。細心的奶奶發(fā)現(xiàn),傳言里的那匹狼似乎有點像我們家的黃毛獅子。于是就跟父親和叔叔說,會不會是我們家的黃毛獅子闖的禍?父親安慰奶奶說,應該不會,黃毛獅子很乖的,平時在家里,這條狗一點都不兇,我們家在大路邊,每天有放牧的牛群、羊群從門前過,還有來來往往的人,黃毛獅子最多也就叫幾聲,從來沒有傷過人,也沒傷過家畜。
就在父親說這話后沒幾天,奶奶的憂慮再次升級。那天,奶奶在村子這邊的地里收豌豆,箐溝那邊的山坡上突然傳來羊的哀嚎,還有鄰村放羊老倌歇斯底里的怒吼。盡管隔了一條箐溝,奶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們家的黃毛獅子,急忙在箐溝這頭大聲呼喚。不一會,黃毛獅子氣喘吁吁回到奶奶身邊,嘴上沾滿了血跡,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奶奶匆匆收拾起割好的豌豆,領(lǐng)著黃毛獅子回家。那天下午,奶奶用一根麻繩將黃毛獅子拴在院子里的桃樹上,一根細棍一次次敲打它的嘴,像教訓一個犯錯的孩子。慘烈的狗叫聲傳出很遠很遠。最后,奶奶打累了,解開麻繩,它也不跑,離奶奶遠一些,安靜地趴在院子里那棵拐棗樹的樹蔭下。晚上喂狗飯,奶奶多加了菜湯,黃毛獅子搖搖尾巴湊上來,吧嗒吧嗒享用它的晚餐。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小小的山村很快都知道,我們家有一條大黃狗,長得像狼,比狼還兇,會吃羊,吃生產(chǎn)隊的羊。
其實,這種說法并不準確,事實是黃毛獅子咬傷或咬死羊后會迅速撤離,它要的好像只是那種追逐和征服的快感,把羊群追得滿山跑,羊跑不動了會被咬傷或咬死,但它不吃。
我們無法知道,黃毛獅子為什么會有如此邪念,奶奶和父親甚至分析過它的血統(tǒng),懷疑它的骨子里是不是有追山狗的遺傳基因。那時候,離我們家不遠的深山里還有獵戶和獵人,養(yǎng)的狗兇猛無比,跑得快,獵人進山打獵時幫助獵人發(fā)現(xiàn)和追趕獵物。村里人習慣稱這些人為“打山匠”,把跟隨他們的獵狗叫“追山狗”。據(jù)說“追山狗”追獵物就那樣,把獵物追進獵人的包圍圈或是將其咬傷、咬死。但獵狗不吃被它咬死的獵物。
事件升級在一個月后,是插秧點包谷的季節(jié),一大群人在山下的梯田里栽秧,對面山上又傳來下村放羊阿大一聲接一聲的呵斥。奶奶一看,剛剛還在田埂上轉(zhuǎn)悠的黃毛獅子不見了,忙忙慌慌丟下手里的秧把子趕回家,才到村口,就有人報信,我們家的黃毛獅子闖禍了,咬死了下村阿大放牧羊群的兩只母羊,咬傷了一只小羊羔。奶奶急忙找回叔叔,又讓叔叔找回正在幫別人家蓋房子的父親,說我們家的黃毛獅子不能留了。叔叔說,是狗傷的羊又不是人,看看再說。奶奶急了,說,打,還要馬上打。那些年,祖上曾有幾畝薄田的我們家,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確定階級成分時早已貧困潦倒,但還是差一點被劃為破落地主。雖最終確定為上中農(nóng)成分,在勞動和生活中都是貧下中農(nóng)的監(jiān)督改造對象,奶奶為人處世時時謹小慎微。奶奶還舉例說原來村里的民兵大隊副隊長,家庭成分還是貧農(nóng),因為一點小矛盾,想嫁禍別人泄私憤,捅了生產(chǎn)隊一匹小馬駒一刀,小馬駒死了,結(jié)果以破壞集體財產(chǎn)罪,判了8年刑,坐牢了。今天黃毛獅子咬死兩只母羊,雖說是狗闖的禍,我們也不愿意出這種事,但狗是我們家的,是我們沒有管好狗。這個事可大可小,就看人家咋個說?萬一扣一頂破壞集體財產(chǎn)的罪名,我們咋個整?更何況下村阿大在生產(chǎn)隊放羊這么多年,年年都是生產(chǎn)標兵得表揚,大媽是貧下中農(nóng)里的生產(chǎn)積極分子,有事無事還要給疑似漏劃破落地主的奶奶出難題。這下,黃毛獅子闖了這么大的禍,把柄落下了,已經(jīng)沒有辦法挽回,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阿大回來前,在人家找上門之前,把狗打了,表明態(tài)度,承認錯誤。別的,是禍是福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叔叔和父親用一根正義的細麻繩結(jié)果了黃毛獅子。等阿大懷里抱著受傷的小羊羔趕著羊群回來,此時黃毛獅子的狗皮已經(jīng)繃開成一個平面釘在了我們家照壁后的土墻上,五臟六腑被掏出來,尸首掛在路邊臨時搭起的木架上,接受千刀萬剮。父親和叔叔趕緊陪著笑臉跟阿大打招呼,他狠狠地看了他們和那堆狗肉一眼,摸了摸小羊羔流血的頭,一句話不說,走了。
院子里臨時架了一口大鐵鍋,不一會滿滿一大鍋黃燜狗肉香味撲鼻,差不多一村子的人都來了,圍坐在院子里吃狗肉(當?shù)亓曀?,狗肉不上灶烹煮,也不進屋上桌成席),當然包括生產(chǎn)隊長、副隊長、民兵連長、會計、保管員等生產(chǎn)隊干部。父親特地去羊倌阿大家,請他一起來吃狗肉,他不搭理父親,關(guān)上門,沒和父親說一句話。
煮肉,煮飯,我一直不見奶奶,吃飯時我端著大半碗狗肉在灶房里找到煮豬食的奶奶,她正就一小碟咸菜和一鍋青菜湯在灶門前吃簡單的晚飯。不諳世事的我想把碗里的肉分一些給奶奶,因為我覺得黃燜狗肉真的很好吃。奶奶端碗的手像被火苗燎到了一樣迅速移開,只簡單說了兩個字:“不吃?!?/p>
我還記得,過了好大一陣,奶奶才開口說話,好像是給我講道理,又像是自言自語:“有些錯真的不能犯,錯犯大了,禍闖大了,你就只能承受結(jié)果,不是別人不救你,是救不了你,哪怕你只是個畜生,也一樣。”
天很快黑了,院子里依舊人聲鼎沸,一群男人喝酒劃拳,很嘈雜。我跟奶奶在灶房里烤火,四周一片漆黑,灶膛里紅彤彤的火光映在奶奶臉上,安靜的眼眸里,我看見有淚光閃爍。
黃毛獅子傷羊的事,后來再沒有人追究和提起,不了了之。
孤兒小白
小白的狗媽媽是我們家原來養(yǎng)的一只大黑狗,那年冬天,黑狗媽媽產(chǎn)下小白這只唯一的小狗不到10天后,毫無征兆地離奇死亡。
對于這只小白狗的出生,一家人本身就心存某種不安,以我們農(nóng)村老家的說法“獨狗雙豬”,是不吉之兆。所謂“獨狗雙豬”指的是自家養(yǎng)的狗一胎只產(chǎn)一子和豬一胎只下兩頭小豬的現(xiàn)象。生下獨狗也就罷了,本來健壯的母狗還死了。大人們心里似乎多了一層撥不開的霾。
我們不知道母狗是什么時候死的,是那天中午聽見小狗不停地叫喚,去看才發(fā)現(xiàn)狗媽媽已經(jīng)死了。奶奶說,小狗才剛剛睜眼,還不會吃飯,指定是養(yǎng)不活的。父親說,養(yǎng)不活也罷。按父親的意思,好像這只小獨狗帶來的不吉,如果小狗養(yǎng)不活也會隨小狗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感覺養(yǎng)不活也好,養(yǎng)不活也是天意。
家人的意思就讓它自生自滅,我不同意,從僵硬的死狗媽媽懷里將小狗抱出來。因為小狗全身只有耳朵和脖頸處有一小圈黑毛外,通體雪白,我給它取名叫小白。我決定養(yǎng)它。
我找來一個小籃子,墊上軟軟的谷草和干松毛,幫小狗做了一個舒適的小狗窩,在奶奶的幫助下,找到了一點那個年代人都享用不起,萬分金貴的奶粉??赡苁侵昂诠穻寢屩晃桂B(yǎng)小白這只獨狗寶寶,奶水足,只十來天的小狗看上去要比別的狗寶寶大一些,也很健康。吃完那點僅有的奶粉后,我嘗試喂它米湯和面糊,小白一點不挑嘴,一小盆面糊一會便被它舔得干干凈凈。奶奶說,過幾天可以喂飯了,只要會吃飯就養(yǎng)得大了。
我成了小白的保姆。那個冬天,我常常抱著小白寫作業(yè),冷冷的冬天,我抱著小白很暖和,小白在我懷里應該也很溫暖。有時候我懶得抱它,就讓它趴在我的腳背上,那種軟軟的熱乎乎的氣息,讓我覺得冬天也不是那么寒冷。
等春天到來的時候,小白長大了許多。不上學的星期天,我們上山采茶,后山的茶園,茶地一臺一臺依山勢起壟,一壟很長。小白跟在身邊,跑前跑后,跑累了,就在茶樹下睡覺。小白睡覺很聰明,它會沿你正在采的這壟茶,跑到前頭,在茶樹下躺下,等你采到它身邊,它會起來,圍著你撒歡,小爪子抓一下你,或輕輕咬咬你的褲腳,又順著茶壟跑到前面的茶樹下躺下。等中午的時候,大家在茶地邊燒一堆火,各自打開飯盒熱午飯,小白就蹲坐在一邊,眼睛咕嚕咕嚕轉(zhuǎn),但除非你主動喂它,它不會去碰任何一個人的飯盒,并且它蹲坐的位置也會在離人不遠不近的一米左右。所以大家都覺得它是一只很懂禮貌的乖狗狗。聞到飯菜的香,它伸著舌頭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大家就笑,說小白饞得都流口水了,然后大家就都會勻一點飯菜出來喂小白。吃飽了,就逗它玩。小白,跳高高;小白,翻筋斗;小白,轉(zhuǎn)圈圈……小白就按大家的要求完成各種表演。采茶的很多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因為有小白,簡單的勞作多了一些歡樂。茶園里也多了我們的歡笑聲。
茶園在深山里,離村子好幾里地,還都是崎嶇山路,來來回回,小白走不動了,就想人抱。它想要人抱時的表達方式有很多,要么小爪子抓你,輕聲叫喚撒嬌,要么就地打滾耍賴皮。無論哪種表達,萌萌的樣子我都會覺得它很可愛。那時,我也還小,上山采茶的半勞力,也多半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們也走不動,但我們無處撒嬌,也不能耍賴皮。我們所能做的是力所能及地幫大人分擔一些負擔,就比如采茶這種不是重體力也能做的活。孩子愛玩的天性使然,我們常常把簡單的勞作過程當成玩耍,在勞動的獲得中尋求快樂。
我的童年和所有在那個年代里的山區(qū)農(nóng)村孩子一樣,沒有玩具,沒有圖書,沒有任何一種純粹的娛樂。成長的歲月里,物質(zhì)的貧乏和生存的艱難留下了太多灰色的記憶,小白和我一起長大的時光,卻是一抹抹不去的絢爛色彩。
憨憨的虎子
關(guān)于虎子,準確地說,我已經(jīng)不能確定我們是不是真的給它起過這個名字,但我一直記得它的樣子,黃毛、烏嘴,很溫順。因為它曾經(jīng)的存在,讓我心中永遠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糾結(jié),我想給它起一個名字。
其實,那是我童年時光里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初夏,草木蔥蘢,路邊的核桃樹綠蔭如蓋,涼爽無比,柿樹正在開花,引來好多蜜蜂。大片大片的綠葉間,乳白色的小花朵像千萬個小燈籠,一陣風過,花落一地,香氣撲鼻。
三個年輕男子就在那樣一個下午,不經(jīng)意間走進了我們家,兩個在公社工作的干部,一個學校里的老師,都是認識的。父親以為他們是下鄉(xiāng)或是家訪,客氣地招呼他們來家里坐。
坐定后幾個年輕人說明來意,星期天,公社和學校里回不了家的一伙人想改善一下伙食,想買條狗殺吃。從上村到下村,轉(zhuǎn)了一圈了,沒買著,聽說我們家養(yǎng)了兩條,想跟我們買一條。這時我們家的兩條狗,一條黑狗,一條黃狗,就靜靜地臥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下。
父親磨蹭了半天,拿著狗食盆進屋盛了一點冷飯,拿了根繩子,在院子里叫狗喂狗飯。黑狗比較警覺,見一院子生人,看了看,不敢過來吃。黃狗,就是我想叫它虎子的那條黃狗,乖乖過來,趴在狗食盆前,一點一點舔舐主人給它準備的最后的晚餐。它吃得很慢,吃一點,看主人一眼,父親邊喂狗邊用手撫摸它的頭、它的身子。最后,把繩子套在它的脖子上。狗狗吃完最后幾粒飯,不走,任由父親把脖子上的繩子結(jié)上扣子,拉緊。一雙狗眼淚汪汪看著父親。父親把繩子交到那個老師手里,虎子夾著尾巴,一副猥瑣的樣子,不掙扎,不咬,不叫,四只腳拼命抵著地往后縮。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狗流淚,終于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買狗的幾個人本來不敢牽狗,想讓父親幫忙,要在我們家院子后邊的那棵梨樹上吊死虎子,處理好后帶走。父親見我哭,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理由,跟他們說:牽走吧,牽遠些,莫給娃娃看見。他們只好牽著虎子,半拖半拽,生生把虎子拖上了出村的那條小路,虎子依舊一聲沒叫,只是泥土路中間的土灰被它抵出一槽槽深深的印跡,最終消失在小路的盡頭。記得走的時候他們給錢了,給多少我不知道,但父親沒有要,他們也沒再堅持。
虎子牽走后,父親很自責,一再說要是沒在家就好了。還說狗也是憨狗,明明曉得還不到該吃飯的時候,喂你就不要來吃呀,吃了也就吃了,吃完了你就跑啊,跑了我追不著你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還乖乖給我拴,我能不拴你嗎?
后來很多次,父親和我提到虎子,也很難過。父親說,狗是最通人性的,跟人的時間長了,有情分,聽得懂人話。狗也是最忠誠的,就像我們家的虎子,哪怕是我們要它死,它會流眼淚,但它不跑。父親說,他比我更舍不得虎子。但人家開口了,特別是我們學校的老師開口了,他就不能不答應。父親還說,那幾個工作人員,家都在外地,我們這里生活條件差,10天才趕一次街,供銷社的食品組雖說有個小門店,也保證不了每個街天有豬宰,一月兩斤的肉食供應票,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肉吃,他們也不容易。還有你們學校那個老師,聽說是城里大戶人家的大少爺出身,從小吃香喝辣都沒吃過什么苦,從私塾讀到國立師范,畢業(yè)后來到我們大山上教書,不通公路,不通電,物資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大伙都看在眼里。山里娃娃一撥一撥出去了,很多地方都羨慕我們公社,羨慕我們村,羨慕我們學校有這樣的好老師,你哥哥是他的學生,能考上高中他沒少費心,等你讀初中了也會成為他的學生,不要說他只是要我們家的一條狗,他就是說要一頭牛,只要有,我也要給。
我慢慢理解了父親,從內(nèi)心也不再埋怨父親。但我,從此,不吃狗肉。
回不到故鄉(xiāng)的豆包
豆包是侄女讀高中時,在放學路上帶回來的一只小土狗,豆包這個名字也是她給起的。說是放學剛走出學校大門,這只小土狗就自己跟在她后面,她覺得它可愛,就把它帶回來了。那時,小妹為了方便照顧侄女上學,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她們母女搬出去住。以那樣的住房條件,家里本來無法收養(yǎng)這只狗,但終究拗不過侄女,豆包留了下來。
小狗小時候是可愛,但小狗長得也很快。沒過多久,隨著體型的變化,那套小小的一居室的確已經(jīng)沒有了它的容身之地,它被帶到了大妹家。大妹家當時也已經(jīng)從麗江古城老宅,那幢有院子的納西民居搬到新城的樓房里居住,住房面積不小,但高層住宅,房子雖大,每個區(qū)域各有用途,真沒有一個合適的地方可以安放得下一個足以關(guān)一條大狗的籠子。豆包養(yǎng)在他們家的那段時間,有人在家還好,沒人在家時,關(guān)在家里的豆包閑極無聊,經(jīng)常亂咬東西,把好好的鞋子咬出一個洞,把襪子叼到陽臺上,把花盆翻個底朝天……等上班、上學的回家,它已經(jīng)把一個好好的家弄成一片狼藉。問題是它還在繼續(xù)長大。
大人的意見,豆包必須送走。兩個孩子的意見,他們要養(yǎng)豆包。最后達成一個折中的意見,豆包必須送走,但可以送到一個今后他們還能看到豆包的地方,這個地方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妹夫的農(nóng)村老家石鼓,一個是我們農(nóng)村老家小村。這兩個地方是全家人每年至少要回去幾次的地方,在回去的時候,他們還可以見到豆包,兩個孩子表示同意。豆包就這樣,在那年春節(jié)一家人回我們小村老家過年時被帶回來,留在了老家。
從城市來到農(nóng)村,從專門陪孩子游戲玩耍到要擔當起農(nóng)村看家狗看家護院的職責,豆包一時間無法完成角色轉(zhuǎn)換,無所適從。
它不會好好守家,主人一走它也走。它沒有領(lǐng)地概念,一個大村子,到處亂竄,很隨意地東家進西家出,也就經(jīng)常被人家忠于職守的看家狗咬成傷痕累累。有人來家里,特別是半大孩子,它搖搖尾巴就撲上去跟人家玩,把人家孩子嚇得要叫魂。
它的諸多另類行為讓家人很無奈。每次我回家,嫂子就跟我數(shù)落它的諸多不是,比如:豆包又在齊腰深的蠶豆地里撒歡,豆苗絆斷了一地;豆包又在即將成熟的稻田里打滾,按倒的谷子到收割時都長芽了。它跑到別人家里撒尿,追正在吃食的小豬,和小雞搶食,最討嫌的是和貓打架,人家的貓和狗打架,貓要么上樹,要么上房,糾紛到此為止,我們家的貓狗打架,豆包把貓追到房頂上還不依不饒,房頂?shù)耐卟葼€了,把曬臺上曬豆子、曬辣椒的簸箕掀翻。真正上房揭瓦,無法無天。沒見過這么討嫌的狗……
我正琢磨嫂子的話興許只是一面之詞,剛想幫豆包找點理由,開脫幾句,大門外突然“哐當”一聲巨響,跑出去看,豆包又掀翻了雞食盆,碎米粒、包谷籽撒了一地,一群正在吃食的小雞崽被驚嚇得滿地亂竄,惹得憤怒的老母雞張開翅膀撲向豆包,母親順手抄起一根棍子要揍它,院里院外,雞飛狗跳。我也無語。
家里人還說,豆包還有一個嗜好,就是追逐從門前經(jīng)過的車。豆包追車有選擇,門前是大路,卡車、轎車、微型車、摩托車,車來車往,很多很多車路過,它只追轎車。
這個其實我知道,每次我回家,豆包都有迎來送往。車才停下,只要豆包在家,第一時間撲上來,站起來,趴在車門上。車門一開,立馬撲上來。無論你怎樣防備,衣服上必然留下幾個狗腳印,等你坐下來,它會趴在你跟前,用尾巴噗噗拍地,用爪子來抓你。特別是兩個孩子回來,它還要撒歡、打滾,四腳朝天晾肚皮,孩子們就摸它的肚皮撓癢癢,敲它的腦殼,翻它的眼皮,摟它的脖子。狗狗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他們的臉,小心地把他們的手含在狗嘴里。它用它的方式表達對他們的思念和那種久別重逢的愉悅,興奮好長時間。等走的時候,每次都跟在車子后面追,一直追到追不上。
我回家的時候多,每次走,豆包都追。好幾次,我就想把它關(guān)起來,或是讓大哥抱住它不讓它追,但成功的幾率都很低。才準備走,才跟家人告別,它就像聽得懂人話,任你怎樣哄它,甚至喂它東西,它都不進屋。抱它基本沒什么用,三下兩下就掙脫了,照樣追。出村的路很窄,有幾處還有幾個大坑塘,車通常以20碼左右的速度慢慢挪,豆包追得一點不費氣,等車快起來,它就加速,依照車速奔跑。車慢它慢,車快它快,通常要這樣追出去四五公里,等到大路上路寬一些,時速超過50碼以上才能把它甩下。
有一次回家,回來的時候下著毛毛雨,到大路上了,但山路彎彎,車速也不敢太快,過了好久,從后視鏡里看,豆包還一直跟在我后面奔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點莫名的酸以及不忍。我把車靠邊停下,下來趕它走,豆包不走,繞著車跑,跟我兜圈子,我在路邊掰了一節(jié)樹枝打它,它干脆爬到車子下面躲起來,樹枝短夠不著它,它瞇著眼睛搖尾巴,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像在跟我玩游戲。我沒辦法,繼續(xù)發(fā)動車子走,它又追了好長一段路。
還有一次我回去接母親來跟我小住,母親暈車,我開得慢,豆包就一直追,追到高速路口。足足10公里,它自己還要跑回去,往返就是20公里,我擔心它會走丟,回到我家給家里報平安時問大哥,豆包回去了沒?大哥說回去了,但看上去累壞了,趴在那里一動都不動。我才放了心。
又是一年春節(jié)時,回來看它的侄兒侄女離開沒幾天,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想用它跟小主人們交流的方式,嘗試著跟來我家的陌生人交流,一天內(nèi)它犯了兩次錯。上午,村里一位本家大哥來家串門,它一聲不吭,含了一下人家的手,劃破了一個小口子。本家大哥沒好意思說被我們家的狗咬了,要了個創(chuàng)可貼,什么都沒說,我們也沒問,是后來才知道的。傍晚的時候,村子里一位嬸嬸來隔壁堂弟家,從我家院子里過,它悄無聲息地跟在人家后面,又含了人家屁股一口。嫂子只得又是道歉又找藥要幫嬸嬸處理,她當時說沒事,走了。但正月沒出,被狗咬,傷沒傷著且不說,按農(nóng)村的習俗說很不吉利,一年都要倒霉運,是大家都忌諱的。嫂子也覺得很對不起人家。
不想第二天天剛亮,嬸嬸就來家里,說昨天是不好意思,回家脫了褲子看,我們家的狗真把她咬傷了,破皮了。這個嬸子平時身體就不是很好,光慢性病就好幾種,嫂子擔心她萬一哪天老毛病犯了,都說是因為狗咬著引發(fā)的,說都說不清。當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大哥,盡管知道豆包被送回來之前已經(jīng)注射過疫苗,還是二話不說趕緊打電話聯(lián)系醫(yī)生和狂犬疫苗,給她做安心善后,花了好幾百元。
這件事情發(fā)生后,家里人商量,豆包恐怕是只得送走了。我家就在大路邊,大哥是鄉(xiāng)村醫(yī)生,家里看病的,買藥的,串門的,每天來來往往人那么多,豆包秉性難改,時不時跟人家開玩笑,太不安全。
又過了一個月,我回家,豆包不見了。母親說,半個月前,賣了。有專門收狗的小販開著小貨車到村子里來買,就賣了。我問賣了多少錢,母親說,180元。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樣的方式,找個什么樣的理由,告訴兩個孩子豆包的去向。特別是侄女,我發(fā)現(xiàn)很長一段時間,她的微信昵稱一直叫豆包,或許這只狗狗對她而言,也有一種非同一般的意義。好在孩子們都已經(jīng)長大,很多事學會了理解,也學會了坦然接受。豆包在小村老家生活了將近6年,6年時間,對一只狗而言,也已經(jīng)是它的大半生。
反倒是我,每次回來,打開車門,再見不到那個歡欣鼓舞、搖頭擺尾、興高采烈的豆包,感覺家里冷清了很多。每次離開,車子慢慢駛出那段窄窄的村道,我會下意識地去看后視鏡,后視鏡里再也看不到飛奔的豆包,心中竟生出些莫名的失落。
我們永遠讀不懂一只狗狗的心思,我們不知道它為什么這么多年,樂此不疲地追逐從門前開過的每一輛轎車。也許,它單純的記憶里,它是被轎車帶到這里的,想有朝一日某一輛轎車會搭上它,讓它回到故鄉(xiāng),回到它的出生地。又也許,它早已把這里的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它只是把這種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追逐當成了它的鄉(xiāng)愁。但我們知道,豆包,它已經(jīng)永遠回不到故鄉(xiāng)。
落寞的大灰
大灰是在豆包被送走后不久,自己來到我們家的。
之前,一家人還商量說,家里還是要養(yǎng)條狗,但沒確定養(yǎng)一條什么樣的狗。農(nóng)村養(yǎng)狗,多半兩種模式,一種是自己家里的大狗下了小狗崽,挑選出一兩只認為最好的,再慢慢養(yǎng)大接班;一種是在需要養(yǎng)一只狗的時候,打聽好村子里,或是親戚朋友家哪家有小狗,提前打好招呼,等小狗可以自己吃飯的時候抱來養(yǎng)大。一般不會去買小狗或是領(lǐng)養(yǎng)別人家的大狗。
大灰來到我們家已經(jīng)是只大狗,亦或許已經(jīng)是只老狗。
那年,家里的老房子進行改造,把原來一直在院子里樹上過夜的一大群家養(yǎng)土雞挪了個窩,但雞都不去新窩,每天都還是跑回院子里,捉了幾次,第二天到要歇窩的時候,還是回到院子里,最后只能攆出去或是關(guān)上大門不讓雞進來。雞還是不去新雞窩,大大小小五六十只雞就在門外大路邊兩蓬茨竹林里過夜。
過了幾天,村子里有好幾個人,好奇地問我們家人說,你們家咋會有條那么懂事的狗呢?每天睡在你們家那大群雞旁邊給雞守夜,要不然那些雞怕是要被夜里過路的順手牽羊了。母親也說,是有一條大灰狗在那里好多天了。
又過了幾天,每次母親把吃剩的剩飯剩菜拿去喂雞,它搖搖尾巴怯怯地走過去蹭兩口,然后依舊在大門外那條大路上,前后一兩百米距離范圍內(nèi)游蕩,晚上就在茨竹林里守著那群雞過夜。沒有走的意思。母親說,有幾天沒有剩飯喂雞,狗沒飯吃,餓了幾天,它也不走,最后好像是餓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它還是不走。母親嫌狗可憐,又盛了一些冷飯喂它。大哥和嫂子也逢人就問,哪家丟了狗?但附近幾個村子的人都說不是自己家的,也沒有見過這條狗。
后來我回家,一家人說起這條自來狗,我說,很小時候就聽過一句諺語:“狗來富,豬來窮,貓來討孝布”。雖說沒什么道理,甚至有些迷信色彩,現(xiàn)在大家也都真不信這個了。關(guān)鍵是它在我們家正想要再養(yǎng)一條狗的時候,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出現(xiàn)在我們家,這就是一種緣分,也算是上天賜給我們的一份禮物。是不是吉兆不說,至少我們現(xiàn)在需要它,那我們就養(yǎng)它吧。
大狗長了一身灰黑色的毛,我給它起名叫大灰。
等我第二次回家,看得出大灰已經(jīng)把這里當成了它的家,也記住了我,我停車開門,大灰搖搖尾巴慢慢走過來,站在離車門一兩米的地方看著我下車,拿東西,然后跟在我后面走進家門。我坐下,它回到大門口安靜地躺下,繼續(xù)睡覺。
我們不知道大灰從哪里來,不知道它有多大,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磨難和變故;不知道它是自己走失找不到回家的路,還是被原來的主人遺棄;亦或它是一個幸運者,從被關(guān)進籠子的不幸中成功逃脫;流落他鄉(xiāng)。俗語說“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一般情況下,狗不會無緣無故地離開它的家,離開它原來的主人,但狗狗不會說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
在我們家,大灰表現(xiàn)得安分守己,循規(guī)蹈矩,到家都快一年了,但它至今不進屋,房檐下的臺坎都不上,只在院子里。隨著季節(jié)變化,要么在樹蔭下躲陰涼,要么慢慢挪著位置曬太陽,刮風下雨、晚上和天氣冷的時候,它就蜷縮在大門后那個狹小的臺階上。
它每天的活動半徑基本不超過500米,每天在門前的那條大路上來回走幾圈,偶爾到房前屋后的菜園邊、雞圈、豬圈前后例行公事般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大部分時間就在大門門廳的那個臺階上睡覺。它從來不跟隨主人到山上或田地里,更不會跟隨去趕集和串門。但它忠于職守,每當有人靠近大門,它會及時出聲,聲音不高不低,不兇猛上前,也不退縮讓道,直到主人出現(xiàn)。只要主人一出現(xiàn),它就像已經(jīng)把事情交接清楚了一樣,馬上停止叫喚,退到大門口或在院子里找一個合適的地方,安靜地休息或睡覺。
它不爭不搶,不惹是生非,更不會討人嫌。但我覺得它跟我們所有的人都有一種莫名的生分,那種怯怯的眼神就像人眼里那種寄人籬下的猥瑣和卑微。它膽小到就連我們有時在院子里吃飯,丟棄的一些肉骨頭,也要等人走后,或是我們把它放進放在大門口的狗食盆里,它才吃,我們不知道它這種慵懶,是不是跟它的年齡有關(guān),因為我們也看不出它到底有多大?如果不是,會讓人無端地揣摩它是不是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些不好的待遇,才會這樣像經(jīng)不起磨難的人一樣消極和頹廢。
但大家都很接受它,覺得它是一條很好的看門狗。只要它自己不選擇離開,家人會一直給它一碗飯,相安無事的守護,就有理由讓它一直留在家里,直至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