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清代《紹興府志》記一則雅事:余姚人楊某,“為人甚有逸興。嘗游四明山,過云巖見云氣彌漫,訝之,愛其奇色”,遂攜三四口大甕,在云深處,用手把云往甕里塞,滿了用紙密封,帶到山下。
四明山中,杖錫寺稍東,有一條西嶺,嶺旁溪澗流過,石橋橫跨其上,橋畔有數(shù)仞巨石,石壁鐫刻“過云巖”三字。
唐時有一個名叫謝遺塵的隱士,親歷并目及山中云霧彌漫,二十里不散。家住云之兩側(cè)的山里人家,把這種互相走動、來往,叫作“過云”。
除了“塞云入甕”,這個世界還有其他一些相似而美好的事物:盛香入瓶、臘雪貯缸、瓦罐注天水、瓶集花露、湖心舀水……讓人傾心。
我沒有質(zhì)地精美的美瓶,也沒有光滑圓潤的花器,想在一年四季,尋常緩慢的日子,不經(jīng)意盛幾瓶花香,把它們裝在玻璃瓶子里收藏。
先盛一瓶春夏時的薔香。薔薇花葉,爬在一面石墻上。抑或說,一面薔薇,織成一道花墻。薔薇花色艷麗,香味濃郁,有野氣,摘一朵,放在鼻翼下嗅,花香清氣,讓人喜歡,想留下這份色香,一縷薔薇花入瓶,貯存一個季節(jié)的氣息。
再盛一瓶中秋時的桂香。那些細細密密,金色小細花,一簇一簇,綴在桂樹上,剛開始是適宜放在口袋中的,柔軟的布口袋,裝細碎的桂花,口袋里都是醉人香氣,存放久了,脫去水分,變成干花,那份香味,經(jīng)久不散。桂花放在口袋里,上口袋,下口袋;左褲兜,右褲兜……但要久存,也可將桂花盛入一小瓶里,保留一份秋天的香氣和記憶。
在微信上,我對一個遠方的朋友說,盛一份花香,把瓶子扔進時間的河流里,讓它一路弧線,高高低低地漂流,這份保留已久的香氣,你能收到嗎?
臘雪貯缸,把干凈、晶瑩的六瓣雪花,貯存于缸里,其實就是腌雪,古人“一層雪,一層鹽,蓋好。入夏,取水一杓煮鮮肉,不用生水及鹽醬,肉味如暴腌,肉色紅可愛,數(shù)日不敗。此水用制他饌,及合醬,俱大妙”。在古人眼里,雪不但能腌,而且腌過的雪,還能做菜。將雪腌起來,做成鹵水,留待日后,炒菜烹肉。
瓦罐注天水。在江南,雨下得很大,把瓦洗得干凈,檐口的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流瀉到一口小瓦罐里,天水存集,以備烹煮,過著瓦壺天水菊花茶的布衣生活。
瓶裝花露。好喝的飲料那么多,我卻喜歡半瓶露水。晨昏旦夕,晝夜溫差,水汽凝結(jié)。江南人家有收集花露浸茶的習俗?!陡∩洝分?,蕓娘在“夏月荷花初開時,以紗撮茶葉少許置花心,天明取出,以泉水泡飲”。那少許新茶,大抵是碧螺春,姑蘇臨太湖,明前茶是有的,茶泡前,先以花露浸潤嫩芽,茶遇水,香氣在紫砂壺中裊裊釋放。
我到山中,見清泉石上流,順著山勢,從這塊石頭,流向另一塊石頭,我坐在其中一塊高出泉面的石頭上,掬水而飲,一股甘甜直抵喉頭,清涼生津。
干凈的水,大概在山間未被污染的湖泊。一片大湖,遠離岸邊的喧囂和浮華的湖心,有一汪好水。
這些年,我在人多的地方喝酒,口干舌燥,像蹦到岸上的魚張大嘴巴,“吧嘖、吧嘖”要喝水,很少會想到湖中央之水有這樣的清冽甘甜。
到湖心舀水,是一件費力又費時的事情。水途迢迢,孤意清涼,又要坐船,一般人是不去的。無奈,我不想喝好酒,卻想喝好水,只有到湖心那個地方,讓船停下來,從湖心舀水。從一桶干凈的水里,感受天地精華和一個湖的微微呼吸。湖心的水,有草葉與松子的清香。
一些美好的物象,愛這一切的人,珍愛,憐惜它,還想把它們帶走,于是就有了塞云入甕、盛香入瓶、臘雪貯缸、瓶集花露……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于現(xiàn)實和其他,則不管不顧,既天真,又萌愛、憨態(tài),眼中只有那份純凈而詩意的美好。
話題再回到“塞云入甕”上。
四明山中的云彩,被手塞甕裝,帶下山去。主人與客飲酒時,把甕搬上,“席間刺針眼,其口則一縷如白線透出,直上。須臾繞梁棟,已而蒸騰坐間,郁勃撲人面,無不引滿大呼?!?/p>
其實,古籍早有記載,戰(zhàn)國時就有可收集云朵的“鎖云囊”,佩戴此囊,可以開合,攀登到高山上,在云多的地方,吸入囊中,回到家里,打開囊口,云朵就會自囊中飄出,浮于房間,依然白如棉絮。
蘇軾任鳳翔府簽判時,天大旱,寫過一首《攓云篇》,記錄了采云的過程:“摶取置笥中,提攜返茅舍。開緘乃放之,掣去仍變化。云兮汝歸山,無使達官怕。”
“手掇”“摶取”等方法,將云朵收攏在隨身攜帶的竹器里,攜籠歸家,開籠放云,云氣竟還保持變化的形態(tài)。
后來,又讀到蘇軾《攓云篇序》,描述當時捉云情形:“余自城中還,道中,云氣自山中來,如群馬奔突,以手掇開,籠收其中。歸家,云盈籠開而放之,作攓云篇。”
世間一些美好的東西,帶走與帶不走的,原本不經(jīng)意,都在那兒。帶走的是心情,帶不走的是原先一切,稀有和珍貴,成為回味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