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芳
上學(xué)在通遼。
西部考來的舍友說,這地方可濕潤呢,說著,捧起小號暖瓶那么高的水杯,墩墩墩。我愛她豪爽大氣,羨慕她在需要開花的季節(jié)得到了滋養(yǎng);我自己的頭發(fā)和牙齒,是入學(xué)軍訓(xùn)之后就明顯變黃了的,于此地水土不服。
我的頭發(fā)不僅枯黃,還不好洗,因為水里往往有沙子。冬天里暖氣僅是個概念,洗頭畢,蹲下身貼近了半小時,頭發(fā)也烤不干,就那么出去還冷。很傻,不知道買個吹風機,只是想,這取暖真要命。家里的暖氣可是燙手的。
記憶里常出現(xiàn)的是:夏天黃昏打飯途中的沙塵暴強勢地就迷了眼,灌一嘴巴熱乎乎的沙漠風,視野昏黑,跟二十歲的迷茫有一拼;三月返校后一定來場春雪,明艷亮眼如青春,而青春的全部恣肆,也就是橫躺豎臥于雪中;一位笑瞇瞇的大爺總愛到校園里招徠生意,陪我們?nèi)ノ骼緜惞珗@留影;公園有一股親民的家常味道,略顯珍貴的是一叢叢蘭花和楓葉紅。
有時跑到某個小門去買釀皮,有時舍友去圖書館遇到了變態(tài),有時借出一本從沒被看過的書,有時走走走走到批發(fā)街,買五包榨菜。
書店好,書店多,書店里來了王小波。
大學(xué)無非是上課自習(xí)演講辯論和投稿,舞廳影院排球賽運動會和洗澡。
拜托,親,這么多場景,請不要都穿茄子紫的軟皮校服好不好,何況是來洗澡。
可愛的紫是丁香的紫,連同蕩蕩悠悠叫人迷醉的香氣。同學(xué),來看我花開,聽我歡喜地笑;且不要一直停留,去前方找你心里的風景。
前方,是二十年前的大青溝。
忽然就要畢業(yè)了。坐了很久的大巴車,下沉到溝底停下來,好像這里才應(yīng)是地上,應(yīng)是日常。一條條溪水,時時出現(xiàn)倒木。蔓延的綠色美得不可捕捉,你見過一位美人,但不記得她眉眼怎樣,服飾如何,只有一個光影交錯的迷離印象??赡苁且驗橹参锓倍啵裁礃拥闹l都有,什么樣的葉子都有。青溝本有大小兩脈,都像個“人”字。取其大者游。走完一條,就不那么想走另一條,反過來也是。只是當年匆匆,未及細思。說不定當時有人思考了,人生該行至何處,有何使命與承擔?只記得有人在此許愿終生放馬,如今,他可好?
自以為天性只適合與物打交道,可以伏案終老。離校時,舍友和學(xué)妹含淚送我,我以微笑作別。在遠去的二十歲,自己那么心柔氣和。什么都是淺淺的一線痕跡,萬事只道是平常。渾然不覺被生命另作安排,引導(dǎo)著一步步看心中的密林繁花、泥地溪水。
生命的安排是把經(jīng)年建立起來的“我”,徹底打破、碾碎、重塑,成為“非我”或“非他”,再打破、碾碎、重塑,成為新的什么,也許,也可以叫做“我”。
查了資料,大青溝里有喬灌草三層植物群落:溝沿的大果榆、色木槭,溝坡的蒙古櫟、山杏、紫椴、山丁子、花蓋梨,溝底的水曲柳、黃菠蘿、朝鮮柳、山葡萄和南蛇藤;三個群落,又分為十二層植物帶。
好像學(xué)校里有校長、第一副校長、各種副校長、各種主任、級任、班主任、科任、教輔人員、校工嗎?
這樣類比,就浪費了生命的本意。三個群落十二層植物是個整體,我是我,你是你,我也是你,你也是我,我討厭自己時才會討厭你,你愛自己時必然愛我。
生命里有這樣一條溝谷,心就時時青翠芬芳。
故園和故人。
故人太乖巧,上課多睡覺。何不起而行,皆因有測評。
故人善意多多。與我同袍,與我同車。共榻而眠,秉燭夜談。嬉笑怒罵,興盡而返。瓜子花生,奶茶啤酒。辯論會助攻,體育考加油,同是實習(xí)生,一起“110”,勸我剪辮子,教我美姿容。
故人習(xí)性如昨。有喜聚不喜散,喜散不喜聚,聚散兩依依,揮手從茲去。聚是一盆火,散是滿天星。我們當年沖出來,今日要殺回去,看熟悉的你的陌生,陌生的你的熟悉。
園子還是當年的園子嗎?往事如風,風也老了。園子苦苦撐著。一行行跑過的腳印是新來的青春,青春總是相似的,腳印的熱切和歡欣,也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