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英
前來探視哈戈納的人們都祝愿他早日康復。越是這樣,他心里越是明白,自己即將駕鶴西去。先前似乎還有一線希望,甚至有時還有戰(zhàn)勝病魔的信心,特別是那位主刀醫(yī)生來巡房的時候。醫(yī)生是個微胖和藹的中年男性,方臉盤,長得挺帥氣。那雙手也挺柔軟,當他輕輕地觸動哈戈納干癟的身軀時,老頭兒也總還是控制不住地要發(fā)出一聲呻吟。
“您還會給我們講你橫渡嫩江的故事的?!贬t(yī)生這樣安慰哈戈納,盡管他沒有什么值得怨艾的事情或遺憾。
醫(yī)生剛剛離去,哈戈納又進入了夢境。
夢里他同吉木特小弟在江邊垂釣,釣了好一會兒工夫也沒釣上來幾條魚,于是他讓吉木特留在岸邊,跳上自制的舢板漂在水面上,手握魚叉到深水處尋覓大些的魚。憑經驗選擇轉彎處的一段水域,要給愛吃魚的戀人伊麗娜叉幾條大魚。那里有回流,魚就像剛被關進籠中的鳥一樣,上躥下跳著,很好叉。每叉上一條魚,就把舢舨往岸邊靠靠,把魚甩在岸上,讓吉木特用柳條把它們穿起來。那魚有的沒被叉中要害,上岸后仍然搖頭擺尾,吉木特穿這樣的魚時就要穿出一串串的笑聲。
哈戈納叉魚眼明手快,叉得又穩(wěn)又準,岸上的魚也越聚越多,吉木特幾乎忙不過來了。不一會兒,岸上就傳來了吉木特讓他回去的呼喊。
他不顧吉木特的呼喚,離岸邊越來越遠了,索性將叉獲的魚碼在舢舨上的艙隔中,繼續(xù)前行。他是在嫩江的上游叉魚,站在舢舨上隨著魚的跳動慢慢行走。離江的主流有一座山的距離,所以還能清楚地看到下游的情景。忽然間,江心漩渦中露出一個有著龍頭的怪物,眨眼間就潛入了水中,起起伏伏幾上幾下就分不清是什么東西了。他把舢舨向漩渦蕩了蕩,想看個究竟,就在這時,一個浪頭打了過來,哈戈納落入水中,迷離恍惚中趴在了一個扁圓的物體上。只覺得兩耳生風,渾身冰冷,像在水中滌蕩。說不準過了多久,覺得身體一傾斜,就掉在了光滑的地面上,待哈戈納睜眼一看,著實大吃了一驚,原來是一只碩大的鱉把他馱到了這里。他環(huán)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堂皇富麗的水晶宮。宮殿中央坐著一位身著盔甲紫色臉堂,龍頭白須的長者,它的兩旁蜂擁著數(shù)不清的魚鱉蝦蟹。
“龍爺,我把人帶到了?!?/p>
大鱉粗聲大嗓地說。
顯然,被稱作龍爺?shù)木褪悄俏婚L者,也就是民間傳說中的龍王爺。
龍王爺看到哈戈納,怒氣沖沖地說道:“我的兩個門童貪玩游到岸邊,被你用魚鉤捉去了。雖然小命保住了,可是它們還未成年就被你把嘴弄豁裂了,不能進食差點死掉,是我及時請醫(yī)生給縫合治療的。我知道江河水域和這宮里的魚蝦被你殘害了不少,你真是無法無天。雖說我無權治你的罪,可兩個門童被捉去的時候,正趕上閻羅王在我這里飲酒,他一氣之下讓我把你帶過來審問。我馬上叫他來審你?!?/p>
龍王爺離座,快步從一個亮粉色布滿綠色水草的拱門里面引出一個碗高桶粗的家伙,他肚子大得像座小山,身邊跟著兩個拿著刑杖的黑臉和白臉鬼。兩個鬼用刑杖不斷地敲擊著地面,弄得梆梆直響,待閻王爺入座,龍王爺就漂了出去。
黑臉鬼頗為不滿地對哈戈納表示,他來得提前了一點。于是,他似乎又聽到了主刀醫(yī)生對他不會太早就死去的保證……
閻王爺看上去體形難看,面目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猙獰,倒挺像社區(qū)里管事的。不過真是有點邪行,龍王爺剛才在的時候宮殿里什么辦公用品都沒有,可閻王爺?shù)絹砗缶统霈F(xiàn)了一張長長的桌子,鋪著綠色的臺布,似乎還有一個冷水瓶,一個菱形的玻璃杯。桌上還擺放著電話機、電腦,閻王爺把手機從上衣口袋掏出來放在了一旁,伸手開啟電腦,在屏幕上查找著什么,又隨手在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簿子,之后,用手把玩著一支紅色鉛筆,說道:“我很了解你……你想盡量多活幾年。但哈戈納,你當領頭,還是霸道蠻橫的,那一輩子已經過完了,我們再不能給你延期了。我們研究過了,決定讓你過普通人的生活,是可以長壽的。當然包括不再捕魚殺生和隨口哼唱自己寫的什么歌詞歌曲之類。像打籃球、下象棋,這些玩意兒都不行。就是說生活中沒有喜怒哀樂,沒有競爭,也沒有那種在你擺布別人時忘乎所以的無比歡樂……”
“允許我考慮一下嗎?”哈戈納祈求說。
“給你七分鐘。”閻王爺看了看手表,嚴肅地說。也許不是這么回事,手表是另一個夢里的……
讓他不解的是,龍王爺和閻王爺竟然是好朋友,還在一起飲酒作樂。在水宮里的這七分鐘內,哈戈納把自己的一生重新體驗了一遍,從斷斷續(xù)續(xù)地對童年的回憶直至昨天。
他把自己設想成另外一種人,也就是那位手拿紅鉛筆和手機,腕子上戴手表奇怪的閻王爺所建議他成為的那種人……很可能比自己固有的死亡更為可怕,沒有任何出路。
于是,哈戈納說道:“不,我不要另一種生活,我要過完自己一如既往的一生?!?/p>
“你可以走了!”閻王爺說,接著哈戈納便醒了過來。他倚著枕頭抬起身子,便可以看到窗外的景致。
天開始蒙蒙亮了,周圍的世界籠罩在破曉前的晨霧和寂靜之中。
哈戈納回想著那光怪陸離的夢,還有那現(xiàn)代閻王爺?shù)淖髋?。他不覺想到,假如真有閻王爺,那它們在發(fā)展中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也從人世間學到了一些東西去。在閻王爺眼里,人世間也并不都是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譬如說,電話,還有手表。
哈戈納伸手從床頭柜上拿起自己的歐米伽牌手表——那是外孫送的禮物。
夢開始淡薄、消散了。最主要的本質的東西不見了,只有反扣著的菱形玻璃的冷水瓶,鋪著綠色臺布的桌子仍然揮之不去地出現(xiàn)在眼前……對了,閻王爺還說到象棋問題。不錯,是有過這回事……
哈戈納的一輩子不光是當過一官半職,他打魚狩獵,還是一位竹板雕刻家。他會雕刻織網的梭子,會做舢舨,一句話,凡是一個江河上獵人應該會做的,沒有一件他不會做。從這個意義來說,他的生活和江邊上的其他漁民沒有什么區(qū)別。
關于他的出身,據(jù)說是個秘密。按古老的風俗習慣來說,哈戈納似乎和訥莫爾河江岸莫克里村上的某個居民還是兄弟??蓛蓚€人長相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讓人不解的是哈戈納的臉完全是一個俄羅斯人的面孔。要說最早的情況,早在上世紀末就已經查不清了。
哈戈納從小就很聰明,什么東西只要一看便會,自從十四五歲那年,其父死于一場意外事故后,他就領著弟弟捕魚了。
總之,他是嫩江岸邊哈拉嘟淺村的普通居民,當然不算他天生還是一個象棋手和籃球運動員的話。哈戈納認為象棋和籃球才華是他血液中所固有的。這兩種嗜好都是自然而然不經意間就會了的,如果沒有這樣特別的愛好,那生活還有什么味道?他還會捕魚織網、狩獵、雕刻。當然,這些技能都是在他十五歲之前學會的,從而理解了祖先遺留下來的神秘莫測的一些生活方式。
他第一次獨立到江邊捕魚,是在深秋一次長時間追逐鳙魚之后。
哈戈納站在舢板的船頭上,舢板被迅猛的風吹得忽而流轉,起伏不定。在遠處透明的水霧中隱約可見一條大鳙魚,它那胖胖的大頭同軀體飛速地向水面騰起,露了出來。就在那一瞬間,哈戈納投出了魚叉,在鳙魚背上連連豎起了他的幾支大魚叉,舢板一個勁兒地擺動著。
大鳙魚是這位年輕人第一次真正的獵獲物。哈戈納從此便進入了雖然沒有獎章但屬于優(yōu)秀獵手的隊伍,這種特殊隊伍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
后來哈戈納花了很大力氣才把這條用魚叉飛鏢方法捕獲的鳙魚拖到岸上。疲憊擴散到全身,但它給人以愉快,是甜的,像是甜蜜的夢或是和女人同房之后的倦乏。哈戈納明白,從今以后他多多少少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不,這并不是用鐵鏢叉中了鳙魚,而是因為他感到了一種迫切的,差不多是責任的要求——傳承族人傳統(tǒng)的捕魚方式。
他知道,岸上的人正準備迎接他凱旋歸來。
一切果然如哈戈納所想。
哈戈納從舢舨上走下來,岸邊已攏起了火,支架上了兩口大鍋灶,大塊羊肉已下到鍋里,另一鍋沒什么東西,只是燒上了水準備殺魚。
鏢叉的這條魚的確是太大了,按規(guī)律鳙魚頂多能長到一米多長。人們嘖嘖稱奇的是這條鳙魚足足有兩米多長,好像什么變種魚。就這樣,他的生活不再與一般人一樣了,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無形中人們在狩獵捕魚時都找他做向導。
像哈戈納他們這種以農耕為主,狩獵捕魚為輔的民族,捕魚時常常哼唱著“訥耶訥耶訥耶耶”,這是族人抒發(fā)情感的一種方式。他自編一些無準詞的順口溜,唱得都是些捕魚狩獵放排的一些場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自己的風格。每當哈戈納要寫的東西過腦子時,歌詞就像爆豆一樣蹦了出來,然后加以曲子記在本子上,隨口哼唱。這樣一來捕魚狩獵的辛苦一掃而光。
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起,這樣一個安居樂業(yè)的家園被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東北三省和內蒙古東部地區(qū)轉瞬之間淪為侵略者的殖民地。翌年三月,建立的以清朝末代皇帝溥儀為元首的傀儡政權——滿洲國,使國人遭受了長達十四年之久的殖民統(tǒng)治。在一九三四年后,東北抗日聯(lián)軍深入嫩江流域,開展了殊死的抗日游擊戰(zhàn)。目睹滿目瘡痍的江山國土,閑獵時的哈戈納便積極投入到了抗日斗爭的烽煙中,借助在嫩江支流的訥莫爾河上擺渡過往行人的條件,給抗聯(lián)遞送一些情報和擺渡掩護。他還曾多次冒著生命危險,掩護被日偽軍追擊的三支隊抗聯(lián)指戰(zhàn)員渡河脫險。
當時,敵方最懼怕的就是這支隊伍,想方設法不惜一切代價趕盡殺絕。日軍動輒把大戰(zhàn)刀架在哈戈納的脖子上,威逼他供出抗聯(lián)的下落;偽軍則利用巨額懸賞并封官收買的辦法,讓他說出王明貴、王鈞隊伍兵馬人數(shù)情況。無論怎樣,敵人的這些伎倆都以失敗而告終。惱羞成怒的日偽軍以“私通抗聯(lián)”罪逮捕了哈戈納,在獄中他經受了嚴刑拷打,但始終未吐露實情。無奈,日偽軍只好將他放了。一九四零年春,抗日聯(lián)軍三支隊通過他遞送的情報,運用調虎離山計,成功破襲北興鎮(zhèn)。這是哈戈納生命歷程中的一段傳奇。
在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下,中國與蘇聯(lián)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建國后,哈戈納在縣城的一個部門里當上了領導。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蘇聯(lián)從科技、教育方方面面全力支持中國并派員來華助教。當時從莫斯科來了幾個俄國人,其中一位長相和哈戈納差不多,金發(fā)碧眼,鼻子挺高。那個俄國人說自己是詩人,這是他生活中的主要工作。除了寫詩之外,就教教俄文。哈戈納認識他以后,便時常到他下榻的小學校去看望他。
哈戈納對詩人很感興趣。這倒并不是因為有些俄國人把他也稱為詩人,而是有一種下意識的相通感,一種使他們的神秘心弦忽然延伸出去并彼此拉緊的感覺。
其實他的俄語并不怎么好,但是他聽得懂并能很好理解對方所講的每一個精準而美麗的詞兒,說不定這里面蘊藏著一種特殊的東西。有人告訴詩人,哈戈納會寫歌詞。詩人對此非常感興趣,要求拿給他看看,這讓哈戈納猶豫起來了……他是擔心那俄國人不會理解,或者說感受不到這古老的唱詞的全部力量和深度,因為這時的哈戈納已經不再像前些年那樣對自己的歌詞有信心了,總覺得那是些生產生活中隨口哼唱的東西,算不算歌詞都很難定位,但同時他又認為應該讓俄國詩人了解一下這古老的東方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
哈戈納創(chuàng)作的歌詞是數(shù)不清的。那時候沒有錄音機,不過有些他總還是記得很清楚,他想哪怕是為了答謝詩人所朗誦的詩歌也好。
“你要先同我捕魚去。”哈戈納說。
人們給詩人穿上狍皮衣,長筒水靴,讓他上了舢舨。
兩個人一大早就出行了,太陽剛剛從山頭后鉆出來。
他擔心詩人勞累吃不消,受不了江流的浪潮,有什么法子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說明他理解不了他哼唱歌詞的韻味,也就不必讓他知道歌詞的創(chuàng)作感悟。
江河的水勢兇猛、激蕩。舢舨在激流中沖浪。
哈戈納手持魚叉站在舢舨的船頭,詩人在舢舨的船尾劃槳,雙手有節(jié)律地搖動,面部泰然自若,看上去并不是初持船槳的人。讓哈戈納欽佩的是,同他一起來的那幾個俄國人都已經回國了,唯獨他留下來,想要了解東方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特別是民族歌舞領域。
哈戈納盯住水面,長時間望著水流,望著那些漸漸向岸邊靠攏來的舢舨小船,他傾聽著水鳥凄厲的啾啾聲,并且痛心地惋惜江岸上再也沒有神圣的巖石和樹木。
那是近幾年改變的狀況……忽然有一天,人們的腦神經全都像錯亂了似的,開始胡言亂語起來。說什么一切舊的東西,一切素來如此的東西,如今都不中用了,都不符合新時代的精神了。人們競相破除腦子里的舊思想,傳統(tǒng)的舊文化,還有什么一些舊的風俗和舊的習慣,爭先恐后地掀起砸這兒搬那兒的風潮。砸佛堂毀銅像,推倒成排的民居土木房屋……當搭建分散開來的新居時,這些建設者們開著拖拉機,把神圣的巖石一塊塊從江中卵石堆里拖了出去。它們變成了房基石,還涂上了洋灰泥,把成片的樹木砍伐得面目全非,棵棵成了房架屋脊……
當用肉眼看不清遠處的舢舨小船時,捕獲的魚也滿艙了。哈戈納同詩人調轉了船頭。
這時,哈戈納不由自主的唱起了“扎恩達勒”——族人的即興山歌。在他高揚豪放而固定的曲調上,填以兩句一段式的即興歌詞,在野外的船上詠唱。他的襯詞只有“訥耶尼由耶”這一種形式。
接下來唱民間“烏春”,這是反映生產勞動、社會生活,歌頌反抗階級壓迫的斗爭事跡。此類烏春有《田園詩》《捕魚詩》《伐木詩》《放排詩》和《赴甘珠爾廟會》,還有《讀書詩》什么的。
他越唱越來勁兒,竟然把《兵營之歌》也唱了出來,唱詞是反映清代達斡爾族士兵生活的,展現(xiàn)了達斡爾族青年應征入伍,不到花甲之年,難得解甲還鄉(xiāng)之日的情節(jié)。像反映邊疆生活的烏春還有《巡察額爾古納河和格爾必齊河》,描述的是作者巡邊途中的見聞和守衛(wèi)邊疆的赤誠之心。尤其在達斡爾族民間廣為流傳的關于奇三告狀的烏春,敘述了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始末,稱頌主人公不畏強暴,為民請命的英雄事跡。這些敘事詩或稱敘事詞句的作者昌興、瑪莫克奇、欽同普等都是各個時期民族作詞譜曲的藝術家,與他們的作品一起,在民間享有聲譽。
唱完這些族人創(chuàng)作的歌曲,哈戈納慢悠悠地把自己所寫的歌一一唱了出來。這時小船即將靠岸,可以聽到傳過來的陣陣喊叫聲——那是人們對這次獵魚豐收之行的稱贊。
哈戈納同詩人上了岸,隨著人流走到了村部門前,然后人群分散開來圍成一圈,有人從村部屋里拿出手風琴,抬來大鼓,即刻鼓響琴鳴,一幫女子跳起了民間舞蹈——魯日格勒,伴以不同的節(jié)奏曲調和歌詞。舞蹈開始時,曲調緩慢,舞者們邊歌邊舞,圍觀的人群唱詞助興?!白哌M上屋里,唱的歌,唱給小叔們聽的是,鵪鶉歌……”祝贊詞多在結婚喜慶時演唱,祝福新婚夫婦美滿幸福,稱贊新郎新娘的容貌、品德和才干。還有贊揚駿馬、獵鷹,歌頌傳統(tǒng)生活的贊詞。由于人們高興,把這首歌邊唱邊跳地展現(xiàn)了出來。
當歌舞到達慢節(jié)奏部分,哈戈納不禁憂上心頭:就是在民間,甚至在村俱樂部的大門口,能夠理解每一個舞姿和唱詞的精髓與含義的人已經不多了。
他嫉妒地斜著眼睛盯住詩人,他對這些會怎樣想?詩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舞蹈。他像是很感興趣,充滿著好奇。但他激動嗎?
正當曲調舒緩,輕歌曼舞時,隨著幾下激昂的鼓響,霎時奏響了極強烈的曲調。在這一階段,人們不分男女紛紛下場,歡快地唱跳起了哈戈納所作的詞曲。他忘情地也跟著眾人唱跳了起來。
琴聲和鼓點差點沒把哈戈納弄得措手不及。但是,在轉瞬即逝的剎那間,他搶先一點點進入驟如瀑布的音樂聲中,準備好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做那快速動作。這時對他來說,除了使自己聽從節(jié)奏的擺布,強烈地把自己潛心創(chuàng)作的詞曲用舞蹈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以外,什么都不復存在了。
歌舞從時間上來說,并不長。它很快就結束了,停在高音節(jié)上,停在快速轉動之中。
哈戈納回到了現(xiàn)實生活里,雙腿勉強支撐著,剎那間閃過一個念頭,以后再也跳不成這個樣子了……
詩人一聲不響地佇立著,哈戈納從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歌舞打動了詩人的心,他十分激動。這讓哈戈納欣慰,使他恢復了力量。
“我從來不曾在任何一個地方聽過和看過任何可以與之媲美的歌舞”,詩人說?!拔冶橛芜^全世界,可以做比較,我甚至有種感覺,我在很久以前有過這種感覺,說不定那是在我出生以前,甚至早于我成胎之前……”詩人又接著說了這番話。
哈戈納微笑著,兩人并肩走過一座座房屋,走進詩人的住處,詩人從床底下拖出一個沉重的旅行袋,從中取出一瓶白蘭地酒和兩根紅腸。
那天晚上,哈戈納和詩人沒有談論舞蹈,也沒有談論詩歌。他們談論的是生活,是捕魚和狩獵,回憶各種可笑的往事。但是,在這一般性對話的表層下面,真正的生活在沸騰著。
最主要的是,俄國詩人理解了哈戈納用自己的歌舞想要說明的問題,并且不是作為一個觀眾,而是作為一個詩人來理解的。
俄國人要乘大船走水路回國了。
他沿著從岸上橫搭到甲板上去的顫巍巍的木板登上了船。手里仍然拎著一只舊公文包,背上搭著個旅行袋,頭上戴著一頂狍皮帽。
哈戈納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他很羨慕詩人,并在冥想中和他一起踏上了航程,經過兩岸的峭壁,越過嫩江再乘火車,穿過呼倫貝爾大草原,直奔莫斯科。
詩人久久地站在甲板上,他竭盡全力地望著哈戈納,先是用眼睛,后來用望遠鏡,他望著那漸漸遠去的嫩江,那礫沙淺灘——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達斡爾族民間舞蹈并聽到歌聲。
差不多一年后,哈戈納從收音機里聽到了詩朗誦:
從稀奇夢幻的神秘之中,
我把嫩江的仲夏夜,
連同它那靈輝閃爍的星辰,
帶回莫斯科的家中。
在那里,從無法考證的時代,
騰現(xiàn)了一位朋友哈戈納。
詩歌與歌詞讓我們連在一起,
走到遙遠陌生的地方。
共同躑躅稀少無人的小路,
引導我們進入被忘卻的夢鄉(xiāng)。
一群素昧平生的神物,
對我們把秘密傾訴。
真髓就在于——
藝術要體現(xiàn)生活,
古往今來亦如此。
訥耶、訥耶、訥耶尼由耶。
詩人將達斡爾民族歌曲的襯詞,“訥耶、訥耶、訥耶尼由耶”寫進了詩詞的最后一句。
后來,有人弄到一本詩集,里面全文登載一首詩,題目是《扎恩達勒》。哈戈納經常偷偷地翻閱它……
哈戈納又想起所做的怪夢,不禁笑出了聲:閻王爺太不了解他了!豈不知一個有思想的人,是不會要另一種生活的,而只會要他自己的所愛,并把全部精力和才華都奉獻出來,是命中注定的一生。
車輛和行人從窗前匆匆而過,時不時地有各種機車吼叫著。
生活在繼續(xù),人們都在為各自想要的那種生活而奔忙。
他做的夢實在是太長了,累得他剛剛睜開的眼睛又閉上了,隨之疲勞擴散到全身。他心里清楚,此時的他就像在漁窩棚里用過的那盞煤油燈,即將油盡燈枯。自從搬進統(tǒng)建新居以后,再也見不到這古老的照明工具了,而此刻在醫(yī)院里,它竟出現(xiàn)在了緊閉著的眼前。將熄的火舌極力抓住就要斷了的燈芯。再過一小會兒,無常將要帶他到閻王殿,然后飛向虛無。
哈戈納急促地喘吸了幾口粗氣,漸漸就沒了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