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琪

一

劉云生的小說是很有些“自己”的。因了這個“自己”，讓他的小說具有了獨特的質(zhì)地。這獨特的質(zhì)地，是從他的經(jīng)歷、成長、磨難、讀書、冥想乃至人生，抑或命運中生發(fā)出來的，是從他的血液中流淌出來的，就像他的性格、他的癖好，甚至他的相貌一樣，成為他的一部分。對一個創(chuàng)作者來說，這至關(guān)重要，猶如“命門”。

一位詩人朋友曾在一篇短文中這樣寫道：“許多年前在雜志上看到劉云生的一張照片，他‘傻乎乎地站在黃土峁上，照片旁寫著他的幾句話：‘貧瘠、丑陋的黃土地，生發(fā)于斯，成熟于斯，亦將終老于斯。以后每每讀到他的小說都會想起這段文字，想起照片上他的神情，于是他本人和作品，聰慧與愚鈍，靈巧與樸拙都如遠處的海天迷茫成一片，再也找不著界線?！辈焕⑹窃娙?，準確而靈性地捕捉到了劉云生的文品與人品。

還真是這么回事，與劉云生相識四十余載，仔細搜索記憶，卻好像從未與他有過酣暢淋漓的長談。雖未及深談，卻又極是熟稔，仿佛“無須多言”，抑或早已“盡在不言中”了。

多數(shù)時候，他是一個沉默的人。他下鄉(xiāng)插過隊，卻很少說鄉(xiāng)下的農(nóng)事;他下過礦井，卻很少說下井的艱辛;他寫小說，卻羞于談文學。朋友相聚，別人在那里狂放恣意，他呢，大多在一旁傾聽，很少插話;或者干脆就神思游移了，直至有人召喚，才眼神迷離地應上一聲，回一個淡淡的笑，似不知所以，又似了然于胸。記得那年去壺口從臨汾過，一車人都望著路邊枝葉繁茂的果樹興奮地七嘴八舌，他卻突然手指著路邊一個網(wǎng)吧說：發(fā)呆！發(fā)呆！一車人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什么發(fā)呆？發(fā)什么呆？后來才明白是街邊那家網(wǎng)吧的廣告語：上網(wǎng)、游戲、喝茶、酒水、發(fā)呆……他偏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發(fā)呆”，且能感覺到，彼時，他的大腦又像電腦硬盤那樣咔嚓咔嚓地啟動了。

生活中的他總是平和內(nèi)斂，但也有這樣的時候，因為朋友的一句話、一個短信或一個眼神，他會突然情緒失控，眼窩泛紅，甚至話語哽咽，將內(nèi)心柔軟的一面盡顯于人。只是這樣的時候極少，就像他偶爾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一樣，絕對罕見。但這罕見、這偶爾，卻總是讓眾人耳邊一震、眼前一亮，就像他的小說，讓人始料不及，讓人不由得會轉(zhuǎn)過身來重新打量他一番——這個生得高高大大的漢子，這個看上去睿智硬朗的男人，他心里還有著多少的不為人知？他這口井，究竟有多深……

人們這樣想不是沒有緣由的。1980年代初，劉云生的處女作短篇《熬年》，一出道就斬獲了首屆趙樹理文學獎;1986年發(fā)表的《愛》，又被《中國文學》（英文季刊）轉(zhuǎn)載;1990年代發(fā)表的《藍藍的山桃花》、《遠去的粉蝴蝶》，一經(jīng)《北岳》和《上海文學》刊發(fā)，即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并收入《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選》;而《陽光》刊發(fā)的《一個冬天的童話》，當月即被《小說選刊》頭條轉(zhuǎn)載，并由著名評論家閻晶明撰寫評論?？梢赃@樣說，他小說數(shù)量雖然不是很多，卻篇篇出彩。

劉云生的小說創(chuàng)作向以耐心與韌性見長。他的小說就像他的為人，溫暖又悲情，拙樸又睿智，恬淡又暗流涌動。就題材而言，他的小說一直是在煤礦與農(nóng)村這兩個板塊間切換。小說中的人物，也都是身邊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人和女人。熟悉煤礦生活的人都知道，煤礦的地域及文化是一個頗為特殊的存在：不無山野的粗礪，卻又有著重工業(yè)的構(gòu)建元素;明明是不折不扣的工業(yè)基地、產(chǎn)業(yè)大軍，卻從物質(zhì)世界到精神范疇，又與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對此，沒有深厚煤礦生活積淀的人是體會不到個中深味的。當然，只有煤礦生活而缺少藝術(shù)感覺的人也是不能有所感悟的?？上驳氖?，所有這些，在劉云生那里都不是問題，甚至綽綽有余。他多年生活在大同礦區(qū)，與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同一片天，共一片地，悲傷著共同的悲傷，經(jīng)歷著共同的經(jīng)歷，加之他對生活與文學的獨特感覺與感悟，能寫出如此獨特質(zhì)地的小說也就很自然了。

他的這種獨特與“自己”，在許多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比如他筆下的女性形象總是那么善良與純美，讓人過目難忘;他的語言總是那么拙巧，于樸素中閃爍著靈光;他的敘述節(jié)奏總是那么意味深長，韻味十足;他的小說情節(jié)常會于平淡中帶入戲劇性元素，雖不免突兀，卻又無可替代……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里，我只從其中的一個視角望過去，作一輕剖淺析。

二

我讀劉云生的小說，一個揮之不去的感覺一直在頑強地凸現(xiàn)著，且越來越清晰，那便是——童話與現(xiàn)實的斷裂與橋接。童話，現(xiàn)實，斷裂，橋接，就是這幾個關(guān)鍵詞，上下其手，縱橫左右，編織與幻化出劉云生小說創(chuàng)作的無限風光。

其中的“橋接”一詞，是我落筆這篇文字時不期然跳出的兩個字。關(guān)于橋接，百度一下：“橋接，簡單的說就是通過網(wǎng)橋把兩個不同的物理局域網(wǎng)連接起來，是一種在鏈路層實現(xiàn)局域網(wǎng)互連的存儲轉(zhuǎn)發(fā)設備。網(wǎng)橋從一個局域網(wǎng)接收MAC幀，拆封、校對、校驗之后，按另一個局域網(wǎng)的格式重新組裝，發(fā)往它的物理層?！憋@然這是個物理范疇的專業(yè)術(shù)語，但冥冥中我總感覺它絕不僅僅只是一個物理現(xiàn)象，大千世界，萬物紛紜錯綜，于我，總感覺它背后隱喻著諸多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以至覺得它與我想要表達的意思竟那樣的不謀而合了。

一個是童話，一個是現(xiàn)實，生活中它們絕對是兩個維面，可以說風馬牛不相及，甚至相互排斥沖突。現(xiàn)實，就是當下，是可以觸摸的現(xiàn)在，是充斥著喜怒哀樂酸甜苦辣愛恨情仇的人間煙火，是無奈、冷酷甚至慘烈;而童話，則是美好，是虛幻，是不可企及，是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美好愿景。就理論層面，它們是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具體的空間或時間中的，現(xiàn)實排斥童話，童話拒現(xiàn)實于外。只是，生活卻常常不像數(shù)學公式那樣1+1=2，生活是一個復雜多變的存在，就像一條河流的走向，就像一片云的飄移，常常會有始料不及。從這個意義上講，童話與現(xiàn)實又絕不僅僅黑是黑，白是白，它們之間會有沖突和碰撞，在沖突與碰撞中既有斷裂、扭曲與糾葛，又有橋接、幻化與融合。而恰恰就是這些斷裂中呈現(xiàn)的扭曲與殘酷，橋接中顯現(xiàn)的人性之至善至美，為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絕佳用武之地，讓文學得以淋漓盡致地演繹出生活中的多種“可能”與“不可能”。劉云生小說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既真實又深度地表現(xiàn)了童話與現(xiàn)實斷裂的痛苦、無奈與殘忍，又天工開物般呈現(xiàn)出二者之間的橋接與幻化，將生活的多種“可能”與“不可能”極其自然地呈現(xiàn)出來。

劉云生的小說無疑是寫實的，小說所涉及的話題往往很現(xiàn)實很沉重，所演繹的情節(jié)常常揪心得令人扼腕，所表現(xiàn)的人物也都是平凡甚至卑微的，他們在瑣碎的生活中年復一年地經(jīng)受著瑣碎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但他的小說又總能于冷峻中透出些許暖意，就像冬日午后一抹淡淡的陽光，雖不灼熱，卻讓人暖心。這不能不歸功于他把握童話與現(xiàn)實斷裂與橋接的分寸的本領(lǐng)。

可以這樣說，童話與現(xiàn)實的“斷裂”讓他的小說更接地氣，更真實，更有深度;而童話與現(xiàn)實的“橋接”則讓他的小說敘事呈現(xiàn)一種虛幻的不真實，但正是這種不真實，猶如一縷陽光照進現(xiàn)實，使得生活更加鮮活。他筆下的斷裂與橋接，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斷裂的背后有童話的橋接，童話的背后又無奈地充斥了冷酷的斷裂。這當中，他沒有人為地去涂抹生活，甚至拔高人物，他只是樸素、誠實、堅韌地述說著一個又一個生命在這種斷裂與橋接過程中所有的痛苦與歡樂、幸福與悲傷，而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那種深層的斷裂與橋接，以及這一過程中所迸發(fā)出的人性之至善至美，就在這敘述中盡顯無遺。

三

《熬年》是劉云生的小說處女作，這篇小說中，“童話與現(xiàn)實斷裂與橋接”的質(zhì)地尚不明顯，但卻是劉云生這種小說特色形成中一個不可忽略的存在，一個不可或缺的過程。

小說寫了一個叫楊樹根的煤礦工人舍棄自己的春節(jié)探親假，除夕夜堅守在隊部值班的故事。小說中幾乎沒有顯而易見的故事情節(jié)，從始至終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不過就是楊樹根自己一些瑣碎凌亂的思緒，但劉云生硬是通過挖掘人性中的“良善”，真實地把“好人楊樹根”寫得逼真自然、鮮活生動。

小說一開始就寫了楊樹根內(nèi)心的糾結(jié)——“下不下山去吃飯？”除夕夜，大食堂有免費的年夜餐，但他最終還是舍棄了這頓年夜餐。不為別的，只因為每次他總是被人灌醉，成為那個“既愛喝酒卻又酒量不大”、從而“供大伙兒耍笑”的人。于是他為自己的堅守“值班”找到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和說法。這理由，這說法，讓他心安理得，也讓概念化的生硬陡然有了生活的鮮活氣息。

之后小說寫到空氣中彌漫的濃濃年味兒，于是楊樹根不由想到山下的小站，想到那列只停靠兩分鐘的列車，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婆。他又糾結(jié)了，甚至后悔讓出探親假……就在這時，一個外號“小臥車”的女人忽然就站在他身邊，拽他的衣袖，要他到她家去過年。他知道她想的是他的錢，他甚至都已經(jīng)把手伸向衣襟下那“五張硬錚錚、脆啦啦的十元新票子”了，可他忽然想起了老婆。結(jié)果是他沒有掏錢給“小臥車”，更沒跟她走。當他獨自回到冷清的隊部，他又有些后悔，但旋即又為自己找到一個“充足的理由”。咋能跟“小臥車”廝混呢，自己是“有家有口的哩”。于是，“他從亂麻團中鉆出來，解脫了，輕松起來了?！?/p>

再然后又寫了楊樹根對于把春節(jié)探親假讓給“小算盤”的糾結(jié)。明明連隊長都說，楊樹根多年沒回家過年了，要考慮讓他回?？伤彩枪硎股癫畹卦跁媳砹藗€態(tài)，生生把本該屬于自己的探親假讓給了“小算盤”。此刻，當他獨自守著空寂的隊部時，他又糾結(jié)了，后悔為什么要表那個態(tài)，后悔自己總是忍讓吃虧、本性難移，甚至憤憤于隊長欲擒故縱的伎倆?？僧斔灾犻L女兒送來的年夜飯菜，又聽說隊長大過年的又到單身宿舍去看望沒回家工友們?nèi)チ藭r，他的心又融化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大組長身份?！约簱c兒責任哩。如果不準‘小算盤探親回家，他十有八九也要泡病號回的。這樣，就會多走一個人！而且，順著‘小算盤來，他還能按時歸隊。楊樹根覺得，自己的做法也稱得上是‘深入細致了。就這樣，他又解脫了，輕松起來了?！彼屓涣耍帧氨拘噪y移”了。

只是那糾結(jié)卻不依不饒，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粗矍敖o他送飯來的隊長女兒，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想起老婆孩子冰天雪地到井邊打水的艱難，想起女兒早就央求他給做一個小拔水桶兒，想到了自己二十年來對家的虧欠。于是他下定決心，今天說什么也要給閨女做一個小拔水桶兒。小說極其細膩甚至近乎絮叨地寫了這一過程——隔壁就是庫房，鑰匙就在楊樹根手中。他翻起一塊白鐵皮，鐵剪的雙刃都張開了，最終卻沒有鉸下去，他想，這是隊里的東西，隊里“不論哪件事，都比自己的小水桶重要幾十倍、幾百倍、幾千倍！”他又揭起一塊黑鐵皮，已經(jīng)鉸開一個小口，卻還是扔下了。最后他拾起一截廢舊的破膠皮管，做成了一只小拔水桶兒。就因為用廢舊膠皮管給自家做了個小水桶兒，他覺得虧欠了公家、虧欠了隊里，良心上過不去，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想找點兒事做，彌補自己的“虧欠”……

至此，劉云生把好人楊樹根良善的本性絲絲入扣地呈現(xiàn)給了我們。小說抽絲剝蠶般寫出了人物內(nèi)心的游移及沖突，先打出一個又一個結(jié)，然后再不緊不慢地一一將它們解開。卻不是用任何外在的力量，完全是來自內(nèi)心的力量，是內(nèi)心生發(fā)出來的、人性中良善所具有的能量。小說就這樣寫出了一種平平常常的人生，有快樂和幸福，也有煩惱和無奈。人生在世，總有些選擇是不由人的。但它同時又是一種自覺的人生，并沒有誰強迫，也沒有誰規(guī)定，更沒有誰監(jiān)視，不過就是自覺的責任操守，不過就是憑著良善的本性在行事。

這篇出手不凡的小說，顯示了劉云生的功底，也讓他“童話與現(xiàn)實的斷裂與橋接”的小說質(zhì)地初露端倪，盡管這質(zhì)地還只是像鳥兒的翅膀劃過天空，像檐下的水滴不顯山不露水，但水滴亦可穿石啊。更何況，他一開始就很上路，這與他深厚的生活積淀有關(guān)，與他對生活的感悟有關(guān)，更與他的文學感覺及素養(yǎng)有關(guān)。

四

《遠去的粉蝴蝶》與《藍藍的山桃花》這兩篇小說幾乎寫的是同一題材，甚至人物也有類似之處，同樣都寫了一個渴望讀書的女孩兒，同樣都有一個幫助女孩兒完成學業(yè)的老師，但劉云生卻嘗試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寫法。

《遠去的粉蝴蝶》是散文的、詩意的、明亮的，總體呈現(xiàn)的幾乎就是一個超凡脫塵的童話故事，如天籟般純凈、清新而明麗。蝶兒，一個15歲的女孩兒，面對父親臨終前不公平的安排，她安之若素——讓哥繼續(xù)上學，讓她退學;給哥18頭奶牛4間房，分給她兩頭奶牛一間房。爹死了，她就退了學去賣牛奶養(yǎng)活自己，她快快樂樂地擠牛奶賣牛奶養(yǎng)活自己;她一心一意地幫助哥哥，給哥哥開家長會，為哥哥向校長求情，勸哥哥讀書上進;同時不忘自學，牛吃草的時候她就看書做算術(shù)題，最后終于在老校長的幫助下，實現(xiàn)了上大學的愿望，她飛走了，這只粉蝴蝶。這無論如何都太像一個童話了，一個超脫凡塵水靈靈的童話故事，但劉云生卻把它寫得那么真實、生動，有觸摸感。故事單純，但有力;人物飄逸，卻又生動感人。雖然在整體明亮的色彩背后也有陰影、有磨難、有不和諧音，比如父親老舊的傳統(tǒng)觀念和偏心，哥哥的懶惰和不思進取，但所有這些在天使般的蝶兒那里統(tǒng)統(tǒng)被化解為明亮的色彩。更為令人嘆息的是，所有這些化解都那么真實、自然、可信，讓人不能不佩服劉云生在童話與現(xiàn)實幻化中天衣無縫的橋接。

相比之下，《藍藍的山桃花》則是寫實的，更多表現(xiàn)了生活的沉重與傷痛，充斥著嘈雜、丑陋、無奈與殘酷。小說寫了偏遠山村一個叫山桃的女孩兒，還寫了一個山村老師。小說的情節(jié)一直圍繞著山桃要辦一頓“謝師飯”展開。不就是請老師吃一頓飯嘛，一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對于山桃一家卻是天大的難題。父親因打工出事故癱在床上已經(jīng)背了一身債，讓山桃去上學父母已經(jīng)竭盡了全力，可又不能不請這頓“謝師飯”。謝師飯，是山村人祖輩留下的規(guī)矩，是對知識的敬畏，更何況老師對于山桃有著再造之恩。如果沒有老師一而再再而三的來家動員，沒有老師三番五次跑縣里給山桃爭取來減免學費的指標，沒有老師從自己的微薄收入中擠出錢來給山桃買紙筆文具，沒有老師帶領(lǐng)同學幫山桃家干活，山桃這輩子也別想跨進學校的門……于是，為了這頓謝師飯，山桃起早貪黑一連十幾天到山上去挖甜草苗，再奔波幾十里到縣城藥鋪去賣掉。終于湊夠了錢，打酒買肉，把老師請到了家里，卻不料因為打了假酒，害得老師乙醇中毒身亡。

初看上去小說似在寫山桃，寫一個貧窮山村女孩兒渴望讀書的故事。再看下去卻發(fā)現(xiàn)，小說的關(guān)注點更多傾注在那個沒名沒姓的山村老師身上。小說自始至終沒寫老師姓甚名誰，自始至終只用了“老師”這個稱謂，這個看似不經(jīng)心實則有意為之的一筆，其背后的含義更為宏大而意蘊無窮。如果說山桃給人的是單純的感動，那么老師給人的感動則要沉重得多，是酸辛的，是慷慨悲歌式的，是百味雜陳的。這當中不僅寫了山里人對知識的敬畏，更表現(xiàn)了老師的品行和精神。為了讓每一個山里孩子都能受到教育，老師投入了他的全部生命，吃著和村里人一樣的飯食，住著和村里人一樣的窯洞，雖然課堂上他用南腔北調(diào)的普通話來領(lǐng)讀，但這絲毫不妨礙他每天都帶領(lǐng)學生把校歌唱得“豪情滿懷，慷慨激昂”;為了讓12歲的山桃不失去讀書上學的機會，老師到縣上跑了三四趟，硬是給山桃爭取來扶貧指標，并連夜從縣上趕回來，褲腿和鞋都被露水打濕了;為了不耽誤山桃的學習，當由于鄉(xiāng)里拖欠工資、再也沒錢給山桃買紙筆文具時，老師竟像拾荒者一樣，到縣上“貴族學?！钡睦淙ソo山桃撿鉛筆頭、練習本，然后一張一張把沒用過的白紙撕下來，再用莜面糊糊粘好，壓到石板下。小說若僅止于此，雖感人，卻終是流于一般，因此深諳小說之道的劉云生早有“算計”，他讓小說沿著另一條線繼續(xù)走了下去。

在那頓隆重又不無寒酸的“謝師飯”后，小說極盡鋪張、不吝筆墨地寫了老師內(nèi)心巨大的痛苦。微醺的老師從山桃家出來后，并沒有直接回學校，而是徑直向桃花溝深處走去。三十多年來，每當心情郁悶，每有糾結(jié)、悲傷與痛苦時，他總是一個人去桃花溝排解，大概也只有大自然才能夠傾聽他的悲傷、壓抑與痛苦吧。他怎么也沒想到工作了幾十年，到頭來卻連工資也拿不到手，老婆罵，兒子嫌。當然老師的痛苦和傷感并不僅止于此，他想得更多，也更遠：像山桃這樣的女孩子，即使走出桃花溝又怎樣？等待她的將是更多的艱難、坎坷甚至兇險，“山桃們”的命運像一道無解的題，讓老師心痛，讓老師無奈，甚至讓老師絕望。但即便如此，老師還是想資助山桃讀下去，讓山桃體現(xiàn)她的人生價值，也體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于是老師邊走邊喝，喝一口酒，定一條雄心勃勃的計劃：要讓山桃成為一名大學生，還要讓山桃出國留洋……

小說的主題無疑是沉重的，貧瘠的山村，偏遠落后的山村小學，山村小學老師的窘境，都是實實在在的冷峻現(xiàn)實。但山村女孩兒山桃想讀書，老師想把山桃培養(yǎng)成一個大學生，還有縣城里好心的趕驢老漢以及桃花溝深處那些高大茂密的桃樹林，所有這些又多像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啊?？涩F(xiàn)實卻又殘酷得無比堅硬，小說最后，老師“死在一棵山桃樹下”，山桃接替了老師，生活還在繼續(xù)……

這既是一個讓人心痛的輪回，又給人以溫暖的希望;既表現(xiàn)了童話與現(xiàn)實斷裂的撕心裂肺，又呈現(xiàn)了童話與現(xiàn)實橋接中的人性之美。就這樣，由于“老師”對山村教育的堅守與操守，由于山桃的純凈與善良，讓這個沉重酸辛的故事散發(fā)出悅目的明亮。小說結(jié)尾寫山桃站在學校的高坡上，搖起了老師曾經(jīng)搖過的小銅鈴，升起老師留下的國旗，唱響老師編寫的校歌，像當年16歲初小畢業(yè)就當了老師的“老師”一樣，山桃也當上了學校的老師，也是16歲，也是初小畢業(yè)，盡管這一抹亮色未免過于凝重，甚至讓人一聲嘆息，但終究是亮色。

五

小說《一個冬天的童話》圍繞著一個叫秀蘭的女人想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展開。秀蘭丈夫是因公致殘高位截癱的煤礦工人，因此“生孩子”這個最簡單的生理訴求便成為了不可能。于是在丈夫的默認下，她同一個在礦上拉煤的上海車隊司機有了“關(guān)系”。雖然只是為了要一個孩子，但秀蘭決不隨隨便便“人盡可夫”，她想要一個上海人的孩子，而且不是隨便哪一個上海人都可以，要她看得上才行。這其實已經(jīng)有了精神上的追求，而非純粹的生理欲望，這樣的一筆無疑提升了秀蘭的品質(zhì)。但當一切如愿，知道自己已經(jīng)懷孕后，秀蘭決絕地斬斷了與上海司機的關(guān)系，盡管她心如刀割般的痛，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是這樣的肌膚之親。她本可以繼續(xù)下去，不必這樣決絕，周圍很多人不都這樣嗎？但她還是斬斷了這段情緣，她信守著對丈夫的承諾，也是信守著自己的道德底線。這樣的一筆，讓秀蘭這個女人在我們心中陡然鮮活，讓人愛憐，更讓人肅然起敬。然而生活的不幸卻并不因此而放過她，在經(jīng)歷了感情的生離死別后，秀蘭又遭遇了喪子之痛。這之前她曾經(jīng)帶著18歲的兒子去過一趟上海，原本希冀能給兒子一個逃離礦山宿命的出路，卻不料在生活的重壓下，人過中年的上海司機的命運亦如被踐踏的小草，與秀蘭相差無幾。于是秀蘭又一次轉(zhuǎn)身離開。上海相見，是一個遞進，又是一個轉(zhuǎn)折。它不僅照應了秀蘭和“上海司機”心中的那段愛情，同時也揭示了愛情在冷酷的生活面前是多么的脆弱無力。后來兒子還是當了礦工，一年后在一次事故中犧牲在礦井下。兒子的葬禮上，上海司機來了，父子得以相見，卻已是陰陽兩隔。小說最后，那些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糾葛的人終于聚在了一起，“大漢老婆扶著秀蘭，大漢背著秀蘭的丈夫，春春媳婦兒抱著一個孩子，司機抱著一個孩子，他們一起給春春燒紙錢?！毙〔菀粯拥牡V工、礦工的妻子和他們的子女，甚至還有他們的“情人”……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匍匐于大地之上的小草，但他們的心靈卻都美好得讓人震撼、讓人仰視，卻又讓人止不住的心酸淚流。

《一個冬天的童話》是劉云生“童話與現(xiàn)實斷裂與橋接”質(zhì)地最為出色的佳作。小說中對這種斷裂的表現(xiàn)幾近殘忍，以致呈現(xiàn)出一種巨大的扭曲，扭曲得近乎撕裂，甚至驚心動魄：他們掏心掏肺地捧出了自己的情、欲與真純，卻又殘忍地在心底把它一一活埋。秀蘭如此，癱瘓的丈夫亦如此，甚至“大漢”“上海司機”無不如此。秀蘭的“借種”生子，與上海司機綿延二十年隱忍的愛情，大漢死心塌地無怨無悔地專意于秀蘭等等，都深情而自然地展現(xiàn)了一個凄美的人間童話、一個情感與道德的童話、一個“此情只應天上有”的童話。但現(xiàn)實中那無法逃避的斷裂，又讓這童話充滿了悲劇的色彩?；蛟S可以這樣說，正是童話與現(xiàn)實“斷裂”與“橋接”這兩種相左的力量，糾結(jié)成他們坎坷艱難又頑強生存的命運;也正是這兩種力量的并存，讓生活悲劇的背后，蘊藏并佇留著一個個情感與道德的童話與美好。文學就是要寫出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與兩難，寫出在那些沒有結(jié)果、無法結(jié)論、難以抉擇的地方人心的困頓與取舍，這正是小說最打動人的地方。

《一個冬天的童話》合乎情理地表現(xiàn)了所有人——秀蘭、上海司機、大漢，甚至包括癱瘓在床的丈夫的情與愛，表現(xiàn)了他們對生命的尊重，對他人苦難的感同身受，還有對厄運的默默承受與抵抗，從而將一場本應仇怨怒懟的情事幻化成超越了世俗倫理道德的至善與大愛，昭示了煤礦這一方天地中人們的價值觀。作家馬駿在評述劉云生小說時曾這樣說：“歷史是什么？歷史是生產(chǎn)的再生產(chǎn)，也是生活的再生產(chǎn)?！兑粋€冬天的童話》描述了礦工的一段生活，描述了一幫草民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篇小說對草民一類的人物作了生命的禮贊，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一部草民史。”

程 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一百五十余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兩部、長篇小說一部、散文集一部，作品曾多次被轉(zhuǎn)載并獲得若干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