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飛
在俄國白銀時代文學中,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是兩位最杰出的詩人,他倆與阿赫馬托娃、曼德爾施塔姆共同構成白銀時代的“四大詩人”(Big Four)。帕斯捷爾納克(1890—1960)和茨維塔耶娃(1892—1941)幾乎同齡,他倆同是莫斯科人,同樣出身書香門第,同樣曾留學德國,甚至連他倆的母親也同樣曾是鋼琴家魯賓施坦的學生,他倆前后腳登上俄國詩壇,并與馬雅可夫斯基等一起成為俄國白銀時代“莫斯科詩歌”的代表,開始與以勃洛克、阿赫馬托娃、古米廖夫等為代表的“彼得堡詩歌”比肩。但是,在茨維塔耶娃1922年流亡國外之前,他倆在莫斯科只有泛泛之交,匆匆謀面三兩次。1922年夏,帕斯捷爾納克突然收到茨維塔耶娃贈給的詩集《里程碑》,他讀后十分震撼,感慨茨維塔耶娃是“一位無與倫比的詩人”。帕斯捷爾納克也把自己的詩集《生活是我的姐妹》回贈女詩人,此時,攜女出國尋夫的茨維塔耶娃已身在柏林,她讀了帕斯捷爾納克寄來的詩集后同樣十分震撼,迅速寫出一篇題為《光的雨》的書評,對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推崇備至。兩位詩人惺惺相惜,由此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通信。
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間的通信肯定未能全都保存下來,因為他倆都曾遭遇兵荒馬亂,都曾有過顛沛流離,他們包括書信在內(nèi)的文檔多有遺失,比如帕斯捷爾納克就在自傳《人與事》中提及,戰(zhàn)爭期間,一位主動要求替他保管他重要書信的人卻把裝信的手提箱遺忘在火車上,其中就有茨維塔耶娃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書信;比如茨維塔耶娃返回蘇聯(lián)前把許多文稿和書信留在法國,它們后來大都下落不明。保存下來的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間的書信主要有三個來源:一是帕斯捷爾納克留下的個人文檔;二是朋友熟人當年留下的抄件;三是由茨維塔耶娃的妹妹和女兒后來搜集整理的茨維塔耶娃文獻,其中有茨維塔耶娃的許多筆記本,茨維塔耶娃有個習慣,在給別人寫信時喜歡在筆記本上先打“草稿”,或在寫完信后把她認為重要的書信再抄錄在筆記本上。2000年,俄羅斯出版了一部厚達700多頁的《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通信集》,共收有兩人書信200封,其中第一封信是帕斯捷爾納克寫給茨維塔耶娃的,時間是1922年6月14日,最后一封是茨維塔耶娃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時間在1936年3月。
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兩人“書信羅曼史”的高潮無疑就是1926年的“三詩人書簡”。在那一年,與里爾克建立起通信關系的帕斯捷爾納克,把里爾克也介紹給了他熱戀的茨維塔耶娃,同樣視里爾克為詩歌化身的茨維塔耶娃也情不自禁地愛上了里爾克,里爾克則把茨維塔耶娃的愛當作他生命中最后一束溫暖的陽光。三位大詩人在書信中彼此敞開心扉,互訴衷腸,同時也在書信中展開關于詩歌的深刻討論,探究抒情詩的歷史命運和現(xiàn)實可能性,他們的通信構成了世界詩歌史中的一段佳話。那段往來于瑞士、法國和蘇聯(lián)之間的通信持續(xù)近一年,穿過春花秋月,夏風冬雪,就像一部四季交響樂,后來,帕斯捷爾納克的前妻和兒子等把三位詩人的書信編輯出版,取了一個充滿詩意的書名——《抒情詩的呼吸》。
我們在這里選譯了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間的最后十封書信,這些信的寫作時間在1932年5月至1936年3月之間。在1926年的“三詩人書簡”之后,他們兩人的通信頻率雖有所降低,但在里爾克于1926年12月29日去世之后,帕斯捷爾納克與茨維塔耶娃的“無唇之吻”似乎又以通信的方式得以恢復。而在這十封書信的寫作年代,兩人的生活卻又都發(fā)生了一些重大變化,這些書信斷片式地記錄下了他倆當年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心境和情緒。在20世紀30年代,帕斯捷爾納克同時遭遇了詩歌創(chuàng)作和家庭生活兩個方面的危機和變故:1931年,他的妻兒流亡德國,在這之前,他的父母和妹妹早已生活在德國,帕斯捷爾納克獨身一人留在莫斯科,被視為所謂“內(nèi)僑”;1932年,他頗費周折,甚至試圖自殺,最終得以與第二任妻子濟娜伊達·涅高茲結婚;1933年,在創(chuàng)作上遇到困難的他開始翻譯格魯吉亞詩人的詩歌;在1934年的第一屆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因受到高爾基關照,他做了大會發(fā)言,從此開始贏得一定程度的“官方詩人”身份,相繼得到莫斯科市中心的一套住宅和莫斯科郊外的一棟別墅。與此同時,流亡法國的茨維塔耶娃也生活艱難:她租住在巴黎郊外,不停地搬家,居無定所。為了賺取稍多一些的稿費,茨維塔耶娃開始寫作散文,她感嘆:“流亡把我打造成了一位散文作家。”丈夫埃夫隆在俄國僑民界從事親蘇活動,最終因在1937年參與一樁謀殺案而潛逃回蘇聯(lián);女兒不愿忍受流亡生活,也在此前返回莫斯科;因為桀驁不馴的個性,因為對馬雅可夫斯基等“蘇維埃詩人”的正面評價,茨維塔耶娃在法國俄僑界受到排擠,幾乎失去通過文學寫作養(yǎng)家糊口的可能。這便是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在寫作這最后十封書信時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背景。這段時間兩位詩人關系史中的核心事件,就是兩人于1935年6月在巴黎的相見。當時,帕斯捷爾納克作為蘇聯(lián)作家代表團成員赴巴黎出席世界作家保衛(wèi)和平大會,兩位詩人期盼已久(或許也推諉已久)的相見終于實現(xiàn),但由于種種原因,帕斯捷爾納克卻表現(xiàn)得相當冷淡,在與茨維塔耶娃同游巴黎時,帕斯捷爾納克不停地對茨維塔耶娃談論他的妻子,并讓茨維塔耶娃替他試衣,看他買給妻子的大衣是否合適。第二天,茨維塔耶娃不愿再陪帕斯捷爾納克,便讓女兒出面代替她。他倆這次相見的結局近乎鬧?。捍木S塔耶娃一家在一間咖啡館招待帕斯捷爾納克,席間,帕斯捷爾納克借口去買一包香煙,就此一去不返。憤憤不平的茨維塔耶娃,因此在給帕斯捷爾納克的信中將這次巴黎相見稱作“非相見”。
在帕斯捷爾納克和茨維塔耶娃兩人的通信終止之后,他們依然有過一些接觸。1939年6月,茨維塔耶娃回到莫斯科,不久,她的丈夫和女兒相繼被捕,她四處漂泊,靠文學翻譯,甚至做雜工維持生計。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后,茨維塔耶娃決定隨蘇聯(lián)作協(xié)的作家們前往疏散地葉拉布加,據(jù)說帕斯捷爾納克曾勸茨維塔耶娃不要急于離開莫斯科,還建議茨維塔耶娃住到他在莫斯科的住宅(帕斯捷爾納克全家住在郊外別墅),但茨維塔耶娃拒絕了帕斯捷爾納克的好意。1941年8月8日,茨維塔耶娃乘船離開莫斯科,帕斯捷爾納克去碼頭相送。1941年8月31日,茨維塔耶娃在葉拉布加自縊身亡,帕斯捷爾納克得到消息后深感內(nèi)疚,在1943年寫作的《悼茨維塔耶娃》一詩中,他這樣寫道:“我至今仍難以想象,/你居然已經(jīng)逝去,/像一位吝嗇的百萬富婆/置身于饑餓的姐妹。//我此刻能為你做什么?/請多少給一點信息。/在你離去的沉默中,/藏有沒說出口的怪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