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太生
山河是故人,從前的故人,尤其是那幾座年輕時爬過的山,幾片涉過的水,它們還在那兒,還是那么年輕,依然如故。
20歲,去了黃山。攀天都,在山巔看腳下亂云飛渡;穿雨霧,將薄衫淋透;倚在一塊大石上,面朝那棵“夢筆生花”樹……我在夜晚的山中和一群人坐在石頭上唱歌。
許多年后,再去皖南,從它旁邊經(jīng)過去宏村,夜晚投宿在一位黃山挑夫家里,遙望夜幕中的大山,如故人,在隱約的天際云隙里,低頭不語,凝神注視,大山應是認識我。
有些地方,你若再去,景物已不是當初的樣子,物是人非,但山河如故?!度辶滞馐贰分械鸟R二先生,半生巡游,多年之后再回金陵時,從前的那些人,那些聚首,都已不見,只有山河如故。
中年看山,與少年不同。少年的山,是青山,如古代文士捫虱面山而坐;中年的山,是秋山,抱膝閑看,聽山中松子落。
故地重游,山河成了故人。從前背影依稀,綠苔痕又厚了一寸。
少年看水,與中年也不一樣。少年滿眼是生命的浩渺大水,以及遠處船頭暗夜中的那一盞漁火,中年看到的是大片光陰夾雜著從樹上落下的花瓣,隨水流逝。
關于湖,我詩意地想象,浩浩的生命之流,奔瀉于縱橫山溪。美麗的夜晚,點點繁星是燦爛的文化,從輕輕吹拂的天籟之音里,聽湖上古老的漁歌。
一個人的精神原野,總得有幾座山,幾塊開闊大湖做背景,襯托出行旅底色。
在江南,從無錫坐船渡太湖,經(jīng)由湖州入運河,輾轉(zhuǎn)杭州的水碼頭,下到西湖去泛舟。島上的那個湖心亭里,坐過明朝雪夜看風景的張岱,一翼默不作聲的古亭,也是山河故人,記得那幾個在下雪天,邁開大步,出門的人。
我在雁蕩山中轉(zhuǎn)悠,仰面讀山中巨石上的文字,泛著幽光的山體,橫生一種氣勢,是在讀山河這部大書。
這些山與河,都是我生命過往中的故人。
年輕時拜訪過它們,山依舊,河依舊,它們從未改變,改變的是人,人的目光和心態(tài)。
前幾年,讀汪曾祺的一部散文集《山河故人》,書中收錄了先生懷人憶舊系列散文。文字里,認識了他兒時的家庭成員和學校教員,故鄉(xiāng)街巷店鋪和坊間奇人,還有昔日西南聯(lián)大那些氣質(zhì)各異的師生,以及在戰(zhàn)亂年代仍有趣地生活著的人們。
有趣地活著,生爐煮飯,烹水泡茶,裊裊升騰起人間煙火,讓人覺察到生活的歡愉與美好。
在天地間行走,爬過的山,涉過的水,是一個人的私人地理,它們還在原處,等你重游。
山河如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