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虹
老木這兩天都沒吃飯。他想不起來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仿佛整個世界都空了。他兩天沒出門,只是睡覺,睡不著就到院里轉(zhuǎn)圈。老栓來叫了幾次門,他都不開門,只應(yīng)一句: “沒事,你忙去吧?!?p style="margin-left:5.4500pt">他不敢走出去,不敢去看那個白晃晃的大樹墩子。今天強子來叫門,老木才打開了院門。強子提著飯盒走進屋里 , 端了個椅子在桌子旁邊坐下,讓老木也過來坐下。強子看老木確實老了,背也有些駝了,以前天天看著,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呢。強子想著,對老木說: “沒事的, 還有我們呢, 只要我們有一口吃的,不會讓你餓著?!?p style="margin-left:10.4500pt">老木眼睛看著門外,應(yīng)著強子:“沒事的沒事的?!?p style="margin-left:10.4500pt">強子打開帶來的飯盒,推到老木的面前。接著說:“再說這幾年政策好了,你還有養(yǎng)老保險嘛。明天我去村委會,幫你申請點臨時救助。”
老栓等幾人也相繼進來,都帶著飯食。大家是約好了的,來跟老木吃個飯。生活還需要繼續(xù)。這兩天,老栓來叫不開門,就叫來幾個年輕人,把老木的畜圈整理了,給老木收拾出一間可以住的屋子。這畜圈距老木的院子有五十多米,是兩間土屋。以前是關(guān)牲畜的,這些年老木只養(yǎng)著幾只雞,房子便空了。老栓整理了一下,勉強可以住人。
家里已經(jīng)沒有其它的人,那兩間小屋、一張老木床、幾只椅子、一張桌子、幾只鍋碗,成了他全部的家當。老木也想和幾位老朋友一起坐坐了。他想繼續(xù)他的營生,等著他的兒子從監(jiān)獄里出來,看著小孫女長大?!斑h親不如近鄰,何況我也沒什么遠親?!彼@樣想著。如今也只有這幾個人還在乎他的死活了。在強子還沒進來的時候,他就想著弄點什么來招待一下大家,這些天來都是大伙在幫著張羅。但他還沒想好做點什么招待 這幾位老朋友。
強子、老栓等幾個都是老木從小玩到老的。老木的一生大家也都熟悉得像自已一樣。大家把帶來的飯食打開擺上桌,桌上的飯菜豐富起來。幾個人喝著酒,閑聊著,目的只是想讓老木恢復正常的生活。
老木慢慢放下酒杯,看著桌旁一起喝酒的幾個老哥,說道:“明天我出車。”
旁邊的幾個人相互看了看,笑了,把酒杯端了起來,齊聲說“喝!”
夜已經(jīng)深了,幾位老哥們都已經(jīng)回家去了?!懊魈煳页鲕嚒保蠹易邥r,老木沒忘記再次重復這句話。他知道,只有有了這句話,朋友們才能心安。他說的“出車”,其實就是蹬著他的人力三輪車穿街走巷。他現(xiàn)在的主業(yè)是收廢品。他已經(jīng)在這座小城里穿行了二十多年,熟悉每一條街道。這小城里的老老小小似乎都認識他,沒人跟他計較需要付的錢是不是多了或少了?!笆崭吒鷫耗に芰系?、薄膜酒瓶紙板”的吆喝聲就是他的招牌, 一聽到這聲吆喝,大家都知道是他來了。都把可以回收的生活廢品拿出來讓他清點、付款。偶爾有幾個頑皮的孩子會跟著他學舌, 但很快也會被大人們叫了回去。
“這是個老實人?!贝蠹叶颊f。
老木的家在距縣城七公里的一個村子里, 靠山。房子都建在山坡上,山坡下的地全是水田。房子一排排修了起來,背靠著山,錯落有致。這并不是山區(qū),是壩區(qū)的邊緣。老木的院子是老宅,就在村頭,村民來來往往都從他門前過。閑時,人們會三三兩兩聚在這里閑聊?;蛘尽⒒蚨?、或坐,在老木門口的這棵老松下, 聊家長里短、周邊的新聞、甚至國家大事世界格局。這幾年村子里修了水泥路,車子可以開到老木家門口。
二十多年收廢品的經(jīng)歷,使他積攢了一些寶貝, 一些生活小家電、兩大箱子的書、還有幾樣很像“古董”的銅壺、銅盆等。有時候別人不要了的小家電,他拿回來清洗、修理, 竟然又能用好幾年。慢慢積攢下來, 他竟然把家弄得啥都不缺。
年輕的老木是干體力活的一把好手,他身材高大,不吝嗇力氣,一年下來能掙比別人多的工分。他小時讀過幾年書,認識一些字,在生產(chǎn)隊里還當過會計,后來還跟著村里的木匠師傅學過木工,家里的這張八仙桌就是他自己做的,那張木床也是。一次到城里,遇到一個熟人要搬家,他去幫個忙。家搬完后剩下一大堆的書、舊皮鞋等物品。熟人就讓他收撿了抬到一個廢品站賣了,錢歸他。那一次,他竟意外地得了十幾元錢,他驚喜萬分,發(fā)現(xiàn)了一個掙錢的門路?;丶易聊滋旌?,他騎上他那輛老式永久,開始了他的收廢品生涯。
那年頭收廢品的人很少,開始似乎就他一個,廢品站也就一個。后來才慢慢有人加入了進來,這些年無論是城里還是村子里, 都有人吆喝著收廢品。人多了,就有了競爭對手。不過他也沒有太多壓力,雖然收廢品的人多,但廢品也多了,廢舊家電、舊廚具等等,都是這幾年新增的收購品種。每天起早摸黑,也總會有一些或多或少的收入,積攢起來,維持生活,讓兒子上學、結(jié)婚。他很滿意這分生計,可以掙錢,還可以每天回家。他每天起來做早飯,再帶個飯團配點咸菜出門,晚上回家再吃晚飯。后來兒子上大學時給他買了個保溫飯盒,中午他可以吃熱乎的飯菜了。他天天如此,春夏秋冬并沒有什么變化,甚至連衣服都不用改變多少。最初的那些年他騎個自行車,后來買了個三輪車,拉的東西更多了,收入也增加了一些。
如今,這個家已經(jīng)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 唯一像樣的東西就是放在桌子上的那部智能手機,那是去年在一戶人家收廢舊紙箱時那家的女主人給他的,華為,很好的。
當時他收拾好那些紙箱,又把剩下的那些個泡沫箱等垃圾收拾了裝進一個大袋子里, 等出去的時候好扔到垃圾桶里。女主人看他收拾完,拿出個手機對他說:“我們工作要裝好多個APP,這個內(nèi)存不夠了,送給你吧。當時買四千多,扔掉可惜了?!?p style="margin-left:7.5500pt">女主人笑盈盈的,眼睛里滿是善意,沒有其它家那種看不起人的神情。他不知道什么是 APP,也沒明白人家說什么意思,只知道,那個手機送給他了。他接過手機,輕輕摸了摸后蓋,光滑細膩的質(zhì)感,很輕,很薄。他驚喜,但沒流露出什么表情,只真誠地說了聲謝謝。他還從來沒有用過這么好的手機,不知道怎么用。回到家后,正好兒子帶著小孫女來看他,就讓小孫女教自己用手機。兒子看見了,接過去看了看,說:“這是八成新的華為呀,你怎么想起買二手機了, 兩千多吧?”
他一驚,一部舊手機還這么貴呀,他是沒想到的,在心里面再次感謝起那家人來。如今手機已經(jīng)用得很熟悉了,學會了用微信、用支付寶,他覺得這世界有趣多了。手機已經(jīng)成了他的兩個離不開的伙伴之一。
另一個伙伴就是門口的那棵大松樹,他每天都能看見 , 每天都要到下面坐一坐。這個大松樹是爺爺在世時從山里挖來種下的, 陪了他們家?guī)状耍缃褚咽侵Ψ比~茂。經(jīng)歷了幾次雪災霜凍,也經(jīng)歷了幾次干旱,但依然蔥綠,慢慢長了起來,粗大筆直,要兩個人才能合圍起來。爺爺稱它為小松,父親稱為大松樹,李松從小就稱它為老松。他的名字是依這棵老松來叫的,大名叫李松,小名父親稱他為木子,中年以后伙伴們都叫他“老木”,現(xiàn)在大家都叫他為老木,沒多少知道他叫李松了。
如果沒有前幾天兒子闖那個大禍,老木已打算休息了。再過兩個月他就七十歲,那輛三輪車如今蹬起來很感吃力。長年的勞作讓他很消瘦,眼眶深陷,額頭皺紋很深,臉和手在風吹日曬下變成了古銅色。他已經(jīng)有了一筆幾萬塊錢的積蓄,這是他的養(yǎng)老錢。他的這一筆巨款,有這十多年來自己頂風冒雨走街串巷掙的辛苦錢、有兒子十年來偷偷給他改善生活他卻沒舍得花的錢,還有承包田轉(zhuǎn)包的收入、養(yǎng)老保險的錢等,他都攢著。哪天要是走不動了,就用這筆錢去養(yǎng)老院,他是這么打算的。但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養(yǎng)老的存款沒有了,老屋也賣了,連老松都賣了,全都拿去為兒子賠給了死者的家屬。他不得不這么做,為了死者家那兩位老人和一個幼小的孩子,也為了讓兒子早一點走出監(jiān)獄。
那天兒子不知是跟什么人去喝了酒,騎個摩托車溜達到街上,把一個在街邊行走的人撞倒了。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又騎著摩托車溜彎去了。溜完彎回家倒頭便睡。第二天凌晨,警察上門,以肈事逃逸收押到了看守所。這才知道撞倒了人并且那人因顱內(nèi)出血沒能得到及時搶救已經(jīng)死亡。
老木知道時已經(jīng)是正午,兒媳婦打電話來哭天搶地,把老木家祖宗八代罵了個遍。兒子一家并不跟老木住在一起。兒子在一家公司上班,媳婦在夜市擺攤賣燒烤,結(jié)婚時在城里買了房子。兒媳婦是從來沒來過老屋, 她嫌老木是收破爛的,不愿意到老屋來看老木,也不讓老木住到新房去。老木也不難受, 他樂得自在 ,不用去看別人臉色過日子。他還要守著老屋和那棵老松。他只是心痛兒子, 曾經(jīng)活潑開朗的一個小伙子,結(jié)婚后越來越悶,有時候坐半天也不說一句話??赡苁枪ぷ鲏毫μ?,老木這樣想。
趕到兒子家時一屋子人正吵吵嚷嚷,是死者的家屬找上了門,吵鬧著要把死者抬到兒子家里。兒媳婦邊哭邊罵,兩個警察在勸解著雙方,兒子的幾個同事也在幫忙勸著死者一方的親屬。兩位老人白發(fā)蒼蒼,悲痛欲絕,是死者的父母。幾個看似親戚的氣勢洶洶,盯著兒媳婦要賠償。老木心里冰涼冰涼的,也惶恐,他不知道該怎么辦。還是兒子的幾個朋友張羅著,跟死者家屬談賠償。老木怯怯地問其中一個:“要咋辦呀?”
那年輕人滿臉的焦慮,拍拍老木的肩膀說:“老伯,他們家要八十萬,但嫂子只拿四十萬,多一分也沒有。差距太大,我們現(xiàn)在也沒辦法?!?p style="margin-left:30.6500pt">老木問:“要是不賠會怎樣?”
年輕人說:“你們不主動理賠,兩家不能達成和解,你兒子就會在監(jiān)獄里多住幾年?!?p style="margin-left:10.6500pt">老木尋思,兒子應(yīng)該是有一些存款的, 再把車子賣了也可以,反正人關(guān)進去了,車子也沒人開了。不行再把房子也賣了,籌夠八十萬應(yīng)該沒問題呀??纯此勒吣羌?,人家也不容易,能賠就賠點吧。就把自己的想法跟年青人說了,年輕人嘆了氣說:“問題是你兒媳婦不愿意呀,她說最多只能賠四十萬, 多一分她都沒有。唉,她和孩子也還要生活不是 !”
老木沒有辦法,他拿不出這么多錢,做不了主。
死者的母親指著兒媳婦怒罵,可能因為情緒過于激動暈了過去。人群騷動,死者家屬的情緒逐漸失控,有人動起手來,把兒媳婦逼到了房間的角落里。要不是警察在攔著, 他們可能要出手打人了。兒媳婦還在罵人, 罵老木的兒子,罵老木,也罵老木家祖宗。
老木沒辦法,他走到死者的父母面前, 雙膝跪了下去。激奮的人群靜默了,都盯著老木,沒反應(yīng)過來他要干什么。老木沒說話, 扎扎實實地給死者的父母磕了三個響頭。再次抬起頭來,已經(jīng)是老淚縱橫。他對死者的父母說:“大兄弟、大妹子,我沒教育好兒子,是我的錯,我代他向你們賠罪?!?p style="margin-left:10.6500pt">警察過來拉起了老木,對老木也像是對屋子里的所有人說:“你這么大年紀了,起來再說吧?!?p style="margin-left:5.6500pt">死者的父親也是老淚縱橫,聲音沙啞, 可能因憤怒, 也或是激動, 他盯著老木說: “老木,我知道你老實,但你看我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 都指著兒子的工資吃飯呢。一個活生生的大小子,昨天晚上在單位加班, 飯還沒吃一口,就這么讓你兒子撞沒了。我就來討個說法,評個理,你兒媳婦好話沒一句,反罵我們敲詐,還報警。你們的心是怎么長的?你們的良心讓狗吃了?”
兒媳婦擠出人群,打開門進了里屋,重重關(guān)上了房門。老木知道,只能自己來承受了。他聲音顫抖,對著死者家屬說:“罪過已經(jīng)造成,你們的孩子已經(jīng)去了,我的孩子也會受到法律的懲罰。子不教,父之過。孩子犯了錯,當父親的肯定要賠。只是我現(xiàn)在沒那么多錢,但你們相信我,我砸鍋賣鐵也要賠。你們現(xiàn)在有氣,就沖我撒吧?!?p style="margin-left:5.6500pt">老木說完,轉(zhuǎn)向死者的親戚,給他們躹了一躬。
親戚們沒說話,死者的老父親抺了抺眼淚,聲音里充滿了哀傷,對老木說:“你那點錢能干什么呀!”
老木的嘴好像不受腦子支配了,自顧自地說:“我有六萬多,是我這些年存下的養(yǎng)老錢。我回去賣房子, 把家里能賣的全賣了, 錢全賠給你們。你們?nèi)菸規(guī)滋臁!?p style="margin-left:5.6500pt">老木都吃驚自己這番豪氣。其實,嘴里每說一句他的心都要顫抖一下,痛得他有點站不住了。他沒辦法看著這老老小小的一家人生活沒有著落,也想讓兒子早點從監(jiān)獄里出來,但他自己卻沒著落了。老木定了定神, 嘆了口氣。兒子才三十多歲,孫女才十一歲, 以后還要生活的。自己老了,不知道還能活幾天,過一天算一天吧。
死者家沒了話,一個七十歲的老人,都到這份上了,還怎么說呀。兒子的同事們又幫著勸了一陣,雙方終于達成了協(xié)議,兒媳婦先給死者家屬四十萬,三天內(nèi)老木處理家當送到交警隊。辦理好交錢手續(xù),死者家的親
戚扶著兩位老人離開了,警察和兒子的同事們也走了。老木按兒媳婦的吩咐去兒子的一個朋友家接回了孫女,離開時月亮已經(jīng)升了起來。老木騎著他那輛三輪車回到了家,他無力到了極點,一頭栽倒在床上。
老木強撐著起來,簡單地做了飯,但吃得卻很少,他吃不下。他打了電話,找來老栓、強子幾個老哥們,把情況給他們說了, 請他們幫忙料理賣房、賣東西。強子是村長, 哪家遇到事他也要出面料理的,何況是老木, 還遇到了這么大的事。在老木的家里,值錢的也就是這院老房子了。房子舊了,值不了多少錢,但這院子大,又在路頭,出行方便。村里好幾戶沒有宅基地的人家都惦記著,以前就來問過。老木從來沒想過賣房的,這是袓宅,要留給兒子的。
強子把老木賣房的事挨家通知了想買房的人家,十三萬塊,要現(xiàn)錢,哪家先拿來錢賣給哪家,十天內(nèi)搬家過戶。農(nóng)村的房屋不值錢,這價格并不便宜。幾家人來討價還價, 被強子擋了。強子放出話,如果沒人買,就村里買了, 建停車場。幾家人沉默了兩天, 第三天有一家送來了錢,寫了字據(jù),院子賣了。家里的家具等由村里幾個老人撿了幾件, 其余的都讓老木的同行來當廢品拉走了,得了一千多塊錢。
沒什么了,只有老松了,老木想。去年, 鄰村有個人就想來買走這棵老松,那人信風水,說要用這棵老松做棺材才能家宅平安。老木不賣,這是他的命。第三天,老木還是收了那人三千塊錢。老木騎上他那輛老三輪, 進了城。他走后,鄰村來了幾個人,七手八腳,沒多大功夫,老松就在電鋸的轟鳴聲中倒了下來,修枝剪葉后被抬上一輛貨車,拉走了。老木的門前,只剩下那個白嘩嘩的大樹墩。
老木去交警隊交錢了。答應(yīng)了死者家屬的,三天內(nèi)籌夠二十萬送到交警隊,另外的二十萬就免了。老木沒有退路,無論如何都得籌集這二十萬。幾個老朋友都把自己的錢拿了出來,但老木一一謝絕了。那也是他們的養(yǎng)老錢,自己這把年紀,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還給他們了。
天黑了老木才進村,沒看那棵老松,關(guān)了院門,直到今天強子他們過來。
強子他們走后,老木感覺很乏力。躺在床上卻又睡不著,只好披上衣服走出院門, 坐到了那個大大的樹墩上。這是老松留下的殘軀,樹干已經(jīng)被人據(jù)倒運走了。小時候他經(jīng)常來跟老松說話,問老松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但老松一次也沒回答過他。長大后他知道,老松不會跟他說話,但老松能聽他說。他結(jié)婚了,生孩子了,父母媳婦孩子一家門口死了,再次結(jié)婚了,孩子工作了,孩子死了……高興的,不高興的,傷心的,他都來跟老松說。老松能聽他說。
“他怎么就把人給撞死了呢?”
他不知道自己在問誰,問老松?還是問自己? 老松已經(jīng)被鋸倒了, 運到別處去了, 不能再聽他說話了。平時兒子每次回來他都要叮囑一番的,怎么他還是把人撞死了呢。老木想不通,三十多歲的人了,怎么喝了酒還去騎摩托車呢!兒子十二歲便沒了娘,父子倆相依為命一起走了過來。老木靠收廢品讓兒子上了大學,有了工作。兒子其實不錯的,他知道父親的不容易,心疼老父親,可他在家里說不上話,都聽媳婦的。家里媳婦管錢,每月給他固定的零花錢,他會省下一些,一兩個月回家看父親一次,偷偷塞一點錢給老木,要老木別讓孩子看見。他怕孩子回去跟母親說,妻子知道了又要吵架。如今, 兒子進了看守所,還要判刑進監(jiān)獄。
月光不太明亮,看什么都看不太清楚。村里很安靜,風吹過,卻聽不到老松樹葉沙沙的響聲。老木在樹墩上坐了好久,仍然感覺沒什么力氣。以前他累了就到老松下面坐坐, 跟老松說說話, 老松好像會給他力量, 他就又有精神了??山裉熳诉@么久,他還是感覺疲憊,只得走回家躺倒在床上。
第二天,老木起床時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他還是覺得沒什么力氣,但他昨晚答應(yīng)幾個老朋友今天出車的。他做飯,但只喝了點湯, 飯菜在他的喉嚨里感覺咽不下去。眼睛好像也出了什么問題,總覺得看東西不太清楚??赡苁沁@幾天累了吧,老木想。
老木騎著三輪車出了門。他很用力,車卻走得很慢。到城里時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午飯時間。他騎著車在街上慢慢行著,沒有吆喝, 他沒力氣吆喝。路過兩家商店,里面正在點貨,有人叫住他,說有些紙箱。老木用了一個多小時才清理完那堆紙箱,捆扎起來。付了錢,卻抬不起來放在三輪車里。店里一個小伙子看見了,出來幫他把那兩捆紙板放到車上。老木的手有點抖,三輪車蹬起來很吃力。老木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老了,不中用了 !”
老木感覺今天的三輪車似乎越來越重,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車上的東西送到廢品收購公司。時間還早,才下午三點多鐘。老木騎著車往家的方向出了城,他想回家歇兩天, 他實在干不動了。
明明是大太陽下,老木卻感覺有些冷。這一段他走了多少年的路,今天也感覺太長。他幾次在路邊的樹下停下車休息,說冷吧, 又是滿頭的汗。他用結(jié)在車把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水,騎著車繼續(xù)往前走。
太陽快下到山頂?shù)臅r候,老木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自家的墳地里。他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這里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呆了多久。他抬頭看看周圍的幾個墳堆, 都是自己送上來埋葬的親人,大大小小一共七個,里面躺著他的八個親人。
他面前的這一個大的墳包里是他的父母, 右邊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后面是他的三個親生的孩子。他們是他在同一天送上來的,有四十多年了吧。他記得那年天氣特別冷,下了大雪。下大雪的時候,他正和村里的伐木隊在山里伐木。那時年輕力壯的都去伐木, 能多掙工分,還能吃飽飯。那天晚上,老木不知怎么的心慌得厲害,恐懼包圍了他。伐木隊里沒什么事, 莫非是家里? 天還沒亮, 老木便起身趕往家里。強子等幾個怕他迷路, 跟他一起出了門。緊趕慢趕,趕在吃午飯時進了村。一見他們進村,就聽見有人喊:“回來了,木子他們回來了 !”
他的心一下子像是被凍住了,他想回的, 是那個一如往常的家,可他卻見不到了。
一群人擁著他進了院門,看見六張草席上躺著他家的六個人,大人的身上蓋著被子, 小孩子的身上蓋著衣服。他眼前一黑,栽了下去,幸得有人扶了。他一家六口人,昨天晚上因為太冷,一家人生煤球取曖。今天早上有人來叫媳婦去田里防凍害,叫不答應(yīng)。男人們來了翻院墻進去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一家六口都沒了呼吸。強子、栓子他們張羅著, 找了些木板來, 做了三口棺材, 三個箱子。出殯那天,全村都停下手里的工作來幫忙, 棺材、箱子依次抬出了村去。那個冬天,是老木感覺最冷的一個冬天。
老木撿起父母墳上落下的一個石頭,重新放了回去。對著墳問道:“是你們叫我來的吧?你們想我了?”
停了會,他又嘆到:“蓮兒如果活著,也五十了!”
蓮兒是他的大女兒,死的時候才八歲, 她的兩個弟弟一個五歲,一個兩歲。
父母墳頭的左邊是他的第二個妻子,后面是他的第四個孩子,不是親生的,但他的離去是最讓老木心疼的。
父母妻子孩子先后世逝,老木一個人過了幾年。包產(chǎn)到戶了,老木就跟著村里的木匠師傅去各村幫人建房子,學木匠活。一天傍晚,老木在返回家的途中,在田邊的池塘里救起了一個落水的男孩,也就認識了孩子的母親。后來知道孩子死了父親,家里只有母子兩人。于是托了媒人去說合,老木有了第二個妻子。
妻子帶著孩子嫁了過來,母子倆對老木都特別好,老木重新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孩子特別的懂事,盡管才七歲,卻知道怎么關(guān)心人。無論冬夏,老木每天回家,孩子都給他燉著洗臉水,一進門,孩子就會把水端到他面前。老木喜歡這孩子,后來老木有了自己的兒子, 但他依然喜歡。他送孩子上學, 只要他不出遠門,早上他都會送孩子到學校。孩子學習用功,成績很好,初中畢業(yè)時考上了中專,畢業(yè)就分到了一個大城市的一個大企業(yè)。老木樂壞了,一提起兒子兩眼就放光。可好景不長,孩子工作不到兩年,單位就派人把兒子送了回來。兒子在單位干得很好, 同事們都喜歡他,可他卻病了,是絕癥——?骨癌。
孩子回家后,老木帶著他到處尋醫(yī)問藥, 各種民間偏方,但凡聽說有一點效果的,他都去弄來給孩子吃。孩子的單位每個月都會寄錢來,老木拿著錢帶孩子去縣醫(yī)院打針吃藥,但孩子的病還是一天天重了,膝蓋潰爛, 全身消瘦。兩年后,孩子最終還是去了,病痛折磨著孩子,也吞噬著老木的心,老木失去了以往的精氣神。
孩子去后,妻子變得有些恍惚,有時候竟找不到自家的門。過了兩個月,妻子失足掉進了路邊的一個水塘,等有人發(fā)現(xiàn)拉上來時已經(jīng)死了。
老木看著眼前的這一片墳頭,嘟嚷著: “都這么多了,我死后埋在哪呢?”
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光線有些暗,老木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他要回家了。
老木騎著三輪車慢慢回到了村里,沒遇到人。走到自家門前,老木看到了那個大樹墩。他放下三輪車,坐在樹墩上。他想靠一靠,但老松沒了,他沒可靠的了。周圍很安靜,老木聽不到什么聲音,只能隱隱地看見自己家的大門,他回到家了,又看到了老松。坐了好久,老木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僵
硬,他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只能任自己的身體滑下了樹墩,坐在了地上。樹墩太矮, 沒法靠著,只能無力地讓頭垂到了胸前。要是有個人拉我一把就好了,他想,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他慢慢移動著手,拿出了手機。費了好大力氣,才撥通了一個電話,是強子的。他把手機放在膝上,用垂著的頭護著,只說一了句:“我撐不住了?!?p style="margin-left:7.1000pt">手機掉在地上,還在通話中,但老木沒力氣撿起來,也沒力氣說話了。他不知道強子聽見了沒有,也不知道強子說了什么。
強子跑出家門,向村口跑去,一路上呼喊著老栓他們。到了老木家院門口,強子看見了那輛三輪車,那個大樹墩子,還有大樹旁邊那個垂頭駝背的影子。老木沒了。強子摸摸他的臉,冷冷的,沒一點溫度。
夜色如水。風吹來,沒有了老松樹葉發(fā)出的沙沙聲。周圍的樹呼呼作響, 似嘆息, 也似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