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行音樂中,我喜歡聽民謠。一個人,一把吉他,就那樣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地吟唱。單純的歌聲,單純的吉他,沒有什么雜音,沒有什么雜念,有些慵懶,甚至有些信馬由韁、散漫無章,一任水從罐子里淌出,流濕了一地,甚至濡濕了自己的腳,還是那樣唱著,彈著。歌聲有些單調(diào),反復(fù)著一種至死不渝的旋律;吉他有些醉意似的,晃晃悠悠的聲音,炊煙一樣裊裊飄蕩在空中;眼睛望著遠(yuǎn)方,焦點卻不知散落在哪里,一片迷茫,如同眼前草地里的草在風(fēng)中和陽光中瘋長,搖曳的草葉間翻轉(zhuǎn)著一閃即逝的微弱的光斑。
而且,民謠歌手沒有眼下一些歌手選秀大賽中的浮華之風(fēng):沒有那種恨天怨地的大幅度動作;沒有那鮮亮的服裝,夸張的服飾;沒有那些龍騰虎躍,搔首弄姿;沒有那些大飆高音,甚至海豚音,似乎唱歌就得像賣東西,誰吆喝的嗓門兒高誰的就好。無論歌手,還是聽眾,似乎已經(jīng)不會好好地唱歌,好好地聽歌。樸素的裝束,樸素的聲音和樸素的唱風(fēng),一起在淪落。
只有民謠歌手,如蓮出清水,如月開朗天,吹來一縷難得的涼爽清風(fēng)。民謠,讓人聽著舒服,讓人覺得在這個越來越喧囂浮華奢靡的世界,樸素,喃喃自語般的聲音,即使微弱,還是被需要的。
民謠不是民歌,盡管它們擁有民歌的元素。民歌,是歷史遙遠(yuǎn)的回聲;民謠則是對民歌的借尸還魂——當(dāng)然,這只是比喻,民謠的生命力旺盛,一直活力四射于今天。只不過是想說,民謠更多的是介入現(xiàn)實的生活之中,帶有今天的地氣和煙火氣。
最近一些年,聽我們國內(nèi)的民謠不多,但我喜歡并敬重那些堅持民謠吟唱的歌手。在市場和手機視頻音頻的雙重沖擊下,在電視臺歌手選秀節(jié)目的名利誘惑下,還能夠堅持并以堅韌的創(chuàng)作力艱難生存的民謠歌手,已經(jīng)被淘洗得所剩不多,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衍生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都極其不容易。唯其不易,才讓我越發(fā)地珍重。
在這些民謠歌手中,樸樹和趙雷,是我很喜歡的兩位。
偶爾聽到趙雷的《成都》,很喜歡他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低聲吟唱,覺得那歌聲的旋律簡單不造作,是從心底里自然而有節(jié)制地流淌而出,詞曲咬合得自然熨帖,吉他的伴奏也不炫技、不喧賓奪主,和歌聲肌膚相親,水乳交融,是地道的民謠。他的歌詞也極其樸素,大白話中道出真情,流露出庸常生活中那一點難得的詩意,樸素而情真,不是那種花式的滿口玲瓏。“和我在成都的街頭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也不停留;你會挽著我的衣袖,我會把手揣進褲兜;走過玉林路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盡管吟唱的還是年輕人的情思與生活的絲絲縷縷,卻在尋常街景情態(tài)中捕捉到?jīng)r味人生的動人之處,讓人會心會意。
樸樹的《清白之年》,我更加喜歡,更讓我感動,它的曲風(fēng)和歌詞,都清澈如一潭綠水,卻能靜水流深,映徹云光天色。歌里唱道:“我情竇還不開,你的襯衣如雪。盼著楊樹葉落下,眼睛不眨;心里像有一些話,我們先不講,等待著那將要盛裝出場的未來?!睂懙貌诲e,唱得更好。尤其是“盛裝出場的未來”那一句,透露出樸樹的才華。那是一種美好的向往,或者是一個憧憬和夢想。這個“盛裝出場的未來”,只有青春時節(jié)襯衣如雪,只有白楊樹葉紛紛落下,才和它遙相呼應(yīng),背景吻合,將寫意的心情和線性的時間疊印交織,它才會不時地隱約出現(xiàn),如驚鴻一瞥,魅惑誘人;如青蛇屈曲隨身,又咬噬在心。
當(dāng)然,如果這首歌唱的只是這些,盡管有一個“盛裝出場的未來”的句子,也只是一道漂亮的彩虹,會瞬間消逝。幸虧它還有下面的歌唱:“數(shù)不清的流年,似是而非的臉,把你的故事對我講,就讓我笑出淚光?!薄熬妥屛倚Τ鰷I光”,不算是樸樹的水平,但老眼厭看南北路,流年暗換往來人,看過那些似是而非的臉之后,還愿意傾聽“你的故事”,一絲未散的溫情之中,多了幾許無言的滄桑。
接下來,他唱道:“是不是生活太艱難,還是活色生香,我們都遍體鱗傷,也慢慢壞了心腸?!笔婢彾p柔的吟唱之中,唱得真是痛徹心扉。在我們司空見慣的懷舊風(fēng)里,驀然高峰墜石,即使沒有砸到我們,也會讓我們驚嚇一陣。這句詞是崔健在《新鮮搖滾》里唱的“你的激情已經(jīng)過去,你已經(jīng)不是那么單純”的變奏,比崔健唱得更加銳利——不再單純,和壞了心腸,兩者懸殊,朱碧變易,一步跨過了一道多么寬闊的河,分野出前浪與后浪。這是這首歌的核兒,一枚能夠扎進我們心里的刺,看誰敢正視,看誰又敢拔出。
《清白之年》,在這里才顯示出題目之中“清白”二字的尖銳意義。有了這句歌詞,讓這首歌變得不那么千篇一律的庸常。相比趙雷的《成都》,顯然從街的盡頭而更上一層樓。只是結(jié)尾收得太稀松平常:“時光遲暮不再,一生不再來?!钡瘴驳牡炎哟档糜嘁粞U裊,替他彌補了許多。
盡管如樸樹趙雷這樣的歌手依然頑強不歇,卻掩蓋不住如今的民謠無可奈何淪落的現(xiàn)實。這讓我很是惋惜。除了客觀世界的殘酷現(xiàn)實,民謠歌手自身存在的問題,其實也是值得躬身思味的。在我聽民謠淺顯的歷史看來,起碼有這樣幾點,顯示了民謠自身的先天不足。
一是題材局限,格局不大。緬懷青春,男歡女愛,風(fēng)花雪月的過多,而且,即使這樣常見也是為眾人所喜愛的題材,如樸樹和趙雷這樣能將之唱出味道的歌手,也不多見。我們的民謠,除了周云蓬的《中國孩子》,對當(dāng)年克拉瑪依大火中喪生的孩子唱出過沉重的聲音,其他很少見對現(xiàn)實果敢地介入,表達(dá)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對世界的發(fā)言,而大多躲在南山南,或北海北。我們更愿意沉湎于大理的風(fēng)花雪月里。
所以,我們難以出現(xiàn)如鮑伯·迪倫一樣的民謠歌手,更不會如鮑伯·迪倫一樣能夠從上個世紀(jì)60年代,堅持唱到現(xiàn)如今整整半個多世紀(jì)。同其他流行音樂相比,民謠不屬于年輕的專利,它可以壽命長久,鮑伯·迪倫就是例子,更是榜樣。
在鮑伯·迪倫最鼎盛的上個世紀(jì)60年代,他敏銳地感知著60年代的每一根神經(jīng),面對60年代所發(fā)生的一切,他都用嘶啞的嗓音唱出了對于這個世界理性批判的態(tài)度和情懷:1961年,他唱出了《答案在風(fēng)中飄蕩》和《大雨將至》,那是民權(quán)和反戰(zhàn)的戰(zhàn)歌;1962年,他唱出了《戰(zhàn)爭的主人》,那是針對古巴的導(dǎo)彈基地和核裁軍的正義的發(fā)言;1963年,他唱出了《上帝在我們這一邊》,那是一首反戰(zhàn)的圣歌;1965年,他唱出了《像滾石一樣》,那是在動蕩的年代里漂泊無根、無家可歸的一代人的命名……
在60年代,他還唱過一首叫做《他是我的一個朋友》的歌。他是在芝加哥的街上,從一個叫做艾瓦拉·格雷的瞎子歌手那里學(xué)來的,他只是稍稍進行了改編。那是一首原名叫做《矮子喬治》流行于美國南方監(jiān)獄里的歌。這首歌是為了紀(jì)念黑人喬治的,喬治僅僅因為偷了70美金就被抓進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里,他寫了許多針對時弊的書信,惹惱了當(dāng)局,竟被看守活活打死。鮑伯·迪倫憤怒而深情地把這首歌唱出了新的意義,他曾有一次以簡單的木吉他伴奏清唱這首歌,一次用女聲合唱做背景重新演繹,兩次唱得都是那樣情深意長感人肺腑。他是以深切的同情和呼喊民主自由和平的姿態(tài),抨擊著彌漫在60年代的種種強權(quán)、戰(zhàn)爭、種族歧視所造成的黑暗和腐朽。
他還唱過一首更為眾人所知的歌《答案在風(fēng)中飄蕩》:“一個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稱為男人;一只白鴿要飛越多少海洋,才能夠在沙灘入眠;炮彈還要發(fā)多少次,才會被永遠(yuǎn)禁止……”對這個動蕩強悍的世界,鮑伯·迪倫這樣發(fā)自思想深處的天問式的歌詞,穿越半個多世紀(jì),依然唱響在今天。
我們從鮑伯·迪倫那里學(xué)會了從木吉他改用電吉他,卻始終還是沒有尋找到民謠力量存在的真正答案,我們的民謠還是在風(fēng)中飄。我們不再像滾石一樣了,不再重返61號公路了,我們只是站在午夜成都的街頭,看著所有的燈都熄滅了,看著人群熙熙攘攘卻過盡千帆皆不是,而只能走到街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
二是文學(xué)性欠缺,歌詞太水。這樣的先天不足,即使是這兩年傳唱不錯的一些民謠,也常常存在?!抖〗恪分?,“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里沒有草原”。《南山南》中,“他不再和誰談?wù)撓喾甑墓聧u,因為心里早已荒無人煙”。都顯得有些作文的痕跡。不說“野馬”和“草原”,“孤島”和“荒無人煙”的比喻并不新鮮,就是這兩首不同的歌中的這兩句歌詞的句式,都是悖論式的轉(zhuǎn)折,竟那樣的相同,便可以看出我們的民謠缺乏文學(xué)的積累和訓(xùn)練,而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奇妙能力歌》的歌詞,寫得干凈爽朗,一唱三疊,韻味十足。只是,“我看過沙漠下暴雨,看過大海親吻鯊魚,看過黃昏追逐黎明——沒看過你”,每一疊里,這樣的重復(fù)吟唱的句式,運用的依然是悖論式的轉(zhuǎn)折。
《理想三旬》的歌詞:“時光匆匆獨白,將顛沛磨成卡帶;已枯卷的情懷,踏碎成年代……”詞句精心構(gòu)制,多重比喻意象疊加,作的痕跡卻刻意而明顯。只要和樸樹的《清白之年》相比,便可以看出差異。《清白之年》中的白楊和白襯衣,也是意象,比“卡帶”和“獨白”要自然貼切得多?!肚灏字辍芬彩惆l(fā)了“未來”這樣的年代感,但“盛裝出場”的比喻,要比“磨成”和“踏碎”形象動人;同樣寄托著情懷,卻將情懷抒發(fā)得不那么直白。
其實,現(xiàn)代詩中有不少是民謠風(fēng)的,特別是一些打工者緊密貼近現(xiàn)實與心境的詩,極其適合改編成民謠,但我們的民謠歌手不是對其視而不見,就是根本沒有看到。我們的民謠歌手,需要和詩人結(jié)盟,借水行船,而不能止步于淺表層的口語化的甚至是口水化乃至犬儒化的表達(dá)。
美國前輩民謠歌手伍迪·格斯里,他曾經(jīng)是鮑伯·迪倫崇拜的老師。在他的經(jīng)典民謠《說唱紐約》中,有這樣兩句歌詞,讓我很是難忘,一句是:“我吹起口琴,開始演奏,吹得撕心裂肺,只為每天得個一塊錢……”一句是“很多人餐桌上的食物尚且不多,他們卻擁有很多刀叉……”前一句,在寫實的平易中,集中撕心裂肺的那一點上,道出吹琴者的心酸。后一句,在寫意的對比中,讓歌詞溢出生活之外,給我們一些社會與人生的遐想和反思。我們?nèi)鄙偃缥榈稀じ袼估镞@樣的文學(xué)素養(yǎng),便缺乏這樣的生活提煉。將司空見慣的生活感受化為詩和哲思,便容易滿足于生活的瑣碎,以為鹵煮和雜碎湯就是北京小吃的化身,以為瑣碎就是民謠的精髓,再找一點兒花花草草和大而無當(dāng)?shù)男稳菰~的點綴,和心情感情碎片漣漪的蕩漾,便以為是詩一樣的歌詞。我們滿足于小打小鬧。
三是風(fēng)格單調(diào),缺少對民歌的學(xué)習(xí)和借鑒。前些年,有一位民謠歌手叫蘇陽,他的民謠典型學(xué)習(xí)的是寧夏花兒小調(diào),淺吟低唱中,像在一杯清涼的井水中又加上了棱角分明的冰塊,越發(fā)的透心涼的感覺,清冽而爽朗,猶如西北遼闊田野上空那一直能夠連接著地平線的莽莽長天,風(fēng)格格外明顯。
聽蘇陽的《賢良》中的那鼓聲,聽《勞動與愛情》中那板胡,雖然只是點綴,真的聽得讓人心動,有種想哭的感覺。這是只有西北的音樂元素,蒼涼,粗放,隨意,漫不經(jīng)心,赤裸著脊梁,曬黑了臉龐,云一樣四處流浪,風(fēng)一樣無遮無攔,草一樣無拘無束,紫外線一樣,刺青一般暗暗地刺進你的膚色之中。
《勞動與愛情》唱的是農(nóng)民工:“太陽出來呀照街上呀,街上呀走著一個吊兒郎,卷起這鋪蓋我蓋起這樓,樓高呀十層我住在地上。東到平羅呀麥子香呦,西到銀川呀花兒漂亮,人說那蜜蜂啊最勤勞呀,我比那蜜蜂更繁忙……” 特別是那句“卷起這鋪蓋我蓋起這樓,樓高呀十層我住在地上”聽得讓我感動,雖然只是樓和人淺顯的對比,無奈的辛酸,殘酷的現(xiàn)實,唱得那樣的樸素而真切。
《賢良》唱的是三娘教子一類事,卻將傳統(tǒng)的唱法反串成現(xiàn)實的寓言:“一學(xué)那賢良的王二姐呀,二學(xué)那開磨坊的李三娘。王二姐月光下站街旁呀,李三娘開的是呀紅磨坊,兩塊布子做個件花衣裳……”再不是當(dāng)年的三娘斷機織布,教子學(xué)業(yè)有成成才成人,而是讓孩子去站街叫賣皮肉生涯。每段后面都有一段副歌,唱的是“你是世上的奇女(男)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纓呦。我要給你那新鮮的花兒,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兒”。如此刺鼻刺骨,我們以為的“墮落”,他們的父母卻認(rèn)為是一種“賢良”。
這兩首歌明顯都直接借鑒了民間說唱的樣式,寧夏花兒小調(diào)的曲風(fēng)非常濃郁、地道??上?,如今,蘇陽不見了,這樣認(rèn)真而有意識向民歌學(xué)習(xí)的民謠也少見了。
蘇陽的歌里,曾經(jīng)有這樣的幾句歌詞:“我要帶你們?nèi)ノ业募亦l(xiāng),那里有很多人活著和你們一樣,花兒開在糞土之上,像草一樣,像草一樣。”我非常喜歡這句歌詞,談到民歌,就像“花兒開在糞土之上”一樣,民間或來自底層的民歌,似乎有一種更粗野、更直露的美學(xué),或民間邏輯,而這正是矯情喬裝之后的民謠中所少有的,甚至是沒有的,或者說是再怎樣模仿也學(xué)不到的。沒有在糞一樣的環(huán)境中磨礪過的人,是不會真的知道糞土里面也能長出花來的?,F(xiàn)在我們的一些民謠里,不少是一種城市精英或流浪的小布爾喬亞假想出的事不關(guān)己式的民間,是移植到南山或鼓樓似是而非的桃花源。這樣會讓我們的民謠漸漸不再姓“民”,而只成為一種自拉自彈的吟唱,是蘑菇池里游泳而非寬闊水域中的馳騁,便也就漸漸失去了自己的根基。
盡管民謠有如此的不足,我還是愿意聽民謠。我相信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會有屬于自己的音樂,在一個特定的時刻和音樂家的演奏或演唱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般的相契合。音樂是個奇妙的東西,只要你的心中有它,它就一定能夠在你的心中回蕩起來,即使一時沒有回蕩起來,必定有一種旋律在遠(yuǎn)方等待著你,和你心中的向往遙相呼應(yīng),就像樹上的葉子,有遠(yuǎn)方的微風(fēng)吹來,即使你還沒有感到葉子在動,其實葉子已經(jīng)感受到風(fēng)的氣息了。民謠,就是我向往的那種遠(yuǎn)方的微風(fēng),輕輕地拂來,帶來遠(yuǎn)方雨的濕潤和草的芬芳,以及地平線上地氣氤氳的蠢蠢欲動。我渴望聽到它,聽到新鮮的它,蓬勃發(fā)展的它。
(肖復(fù)興,作家,北京人,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xué)院。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理論集一百余部。近著《肖復(fù)興文集》十卷,《肖復(fù)興散文精粹》六卷等。曾獲全國及北京、上海文學(xué)獎,中國好書獎,冰心散文獎,老舍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多種。)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