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奔海

在我很小的時候，農(nóng)村還實行農(nóng)業(yè)合作社，記憶最深的便是每年生產(chǎn)隊里都會種上大片大片的西瓜。

夏天里，遠遠望去，碧翠的瓜田里滿地都是圓滾滾的大西瓜，可我們這些普通社員的孩子平時只有眼饞的份，只有等到卸瓜的時候才能吃上幾大塊西瓜。記得每到生產(chǎn)隊里卸瓜的時候，大人們都來到瓜地里，摘瓜的、抬瓜的、過秤的、裝車的……這個時候瓜田里是最熱鬧的，喊叫聲、歡笑聲、吵鬧聲不絕于耳，那是生產(chǎn)隊里最盛大的節(jié)日。而我們一群孩子是不能去地里的，我們在地頭不遠處玩鬧，可眼光卻瞅著地里抬瓜的媽媽，看著媽媽們抬著一筐西瓜從地里出來，便眼巴巴地看著她們，等著她們在地頭偷偷地摔破一個，掰成幾瓣向我們招手，每當這個時刻，我們便像鳥雀般呼啦一下飛過去，一人接過一瓣西瓜，又倏勿消逝得無影無蹤。

而生產(chǎn)隊里隊長的小兒子卻什么時候都可以在瓜地里盡情地吃瓜，總是把肚子吃得圓鼓鼓的。他叫小胖，比我小很多，大概4、5歲。夏天里，他整天只穿個短褲，有時連短褲也不穿，光著屁股到處跑，隊里那些叔叔一看到小胖，常會笑著喊道：“來，小胖，讓叔叔看看你的‘西瓜熟了沒有？”小胖便慢騰騰地走過去，那些叔叔便用手指在他的肚皮上彈兩下，發(fā)出“咚咚”的聲響，然后笑著說：“西瓜熟了！”

我們一群小伙伴對小胖在隊里受到的“優(yōu)待”很是嫉妒和憤憤不平，我們幾次商量要對小胖下手，打他？嚇他？甚至還想出了更恐怖的計劃……可這些計劃最后都沒能實現(xiàn)，現(xiàn)在想來，多虧沒有實現(xiàn)。

10歲那年，農(nóng)村開始實行包產(chǎn)到戶，我們家也分到了幾畝田地。自己家的地里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我幸福地想著，“媽媽，我們也種西瓜！”我央求母親，我首先想到的是種西瓜，想象著我們的地里種上滿地的西瓜，想吃多少吃多少！母親笑著對我說：“孩子，西瓜不是誰都能種的，種瓜要有很多技術(shù)，我們什么都不懂，種什么瓜呀?！眲偡至送恋?，母親鼓足了干勁要大干一場，首先要讓我們吃飽肚子，哪能把那么金貴的土地拿來當試驗田種西瓜。糧食是農(nóng)民的根本，種小麥和玉米是最穩(wěn)當?shù)?。我們地里種的小麥、玉米一年比一年高產(chǎn)，終于能吃飽肚子了。在我13歲那年，母親終于答應(yīng)在地里種上兩畝西瓜，滿足我可以盡情吃瓜的心愿。

初夏時節(jié)，母親在即將成熟的麥隴里種下了一窩窩西瓜，收割了麥子，瓜苗也長出了兩三片葉子。施肥，澆水，瓜苗越長越旺，瓜蔓越扯越長，幾天不見，竟長出了一米多，結(jié)出了毛茸茸的小西瓜，頂著一朵小黃花。那時，我上初中，哥哥上高中，終于盼到放暑假了，瓜地里已看不到一片空地，西瓜也長到了拳頭大，花紋清晰可見，我高興極了，催促母親趕快給我們在瓜地里搭一個瓜棚。棚搭好了，我和哥哥便卷起鋪蓋住進了瓜地里“看瓜”。白天，我們在瓜棚里看書、寫作業(yè)，累了便在瓜地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西瓜又長大了多少;晚上躺在瓜棚里，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聆聽著靜謐的瓜田里昆蟲的鳴叫，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星，真是無比的暢快。

可母親種瓜不是為了讓我們弟兄倆在瓜地里享受快樂時光的，她也想著瓜蔓上多結(jié)些瓜、多賣些錢，供我們弟兄好好上學。

父親一直在學校里教書，幾乎不懂得怎樣種地，母親也沒有什么種瓜經(jīng)驗，我們的瓜地里只是瓜蔓長得旺盛，西瓜卻稀稀拉拉的，結(jié)得很少。不過，我們的鄰地里也種著西瓜，他們家是個種瓜能手，那位我們喊“狗子叔”的男人便常會到我們瓜地里來給我們指點指點，什么時候追肥，什么時候澆水，怎樣防治病蟲害……我們把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對他是十二分的信任。可感激漸漸地就變成了不滿和憤怒！我們的瓜地好像成了他家的瓜地，他可以隨便地在我們的地里摘一個西瓜來吃，我和哥哥還發(fā)現(xiàn)地里的大西瓜接二連三地不翼而飛，我們覺得，肯定在我們熟睡的時候被他偷摘了。我們弟兄倆連看瓜的經(jīng)驗都沒有，他一個大人要偷我們的瓜真是太容易了。不行，他偷我們的，我們也要偷他的！

雖然他們地里滿地的西瓜，一個比一個大，跨過地壟就可以摘一個大西瓜來，可我們都沒偷過東西，有賊心卻沒有賊膽，我們在憤怒中等待著時機。那天中午，天氣非常炎熱，他們家的瓜棚里是兩個比我們還小的小孩看瓜，我們覺得機會來了，弟兄倆越想越生氣，越說越激動，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少年終于做出了最愚蠢的決定。哥哥說，我去！我去摘他們地里的瓜！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已跨過地壟摘了一個大西瓜，可他剛抱起西瓜，就聽到那頭傳來一個小孩的喊聲，“偷瓜了！偷瓜了！”哥哥愣住了，抱著西瓜呆呆地站在那兒，我又驚又急，小聲對他喊，快過來！快過來！哥哥這才慌忙抱著西瓜跨過來，慌亂中，西瓜還摔落到地上，血紅的瓜瓤濺了一地。完了，完了，我和哥哥躲進瓜棚里不知該怎么辦。

不一會兒，那兩個小孩就跑了過來，指著我們大喊：“你們偷我家的西瓜了！”兩個小孩有什么怕的？我壯著膽子也裝腔作勢地對他們喊：“誰偷你們瓜了，再說我打你！”

一個小孩飛快地往家跑去，喊他們家大人去了。

我和哥哥都知道，要大難臨頭了?？墒乱阎链?，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不多久，那個小孩便叫來了大人，哥哥挨了打……父母得知此事后，也狠狠地訓了哥哥，但心里也氣不過，找他們理論，也差點被他們毆打……那是我們最恥辱的往事，一生抹不去的恥辱。

從那以后，我們兩家成了仇人。

看到人家瓜地里滿地的西瓜，而我們的卻只稀稀拉拉地掛著幾個瓜蛋，這本來就很令母親失落和郁悶，現(xiàn)在，我們又給她惹出了這樣的事，母親更是傷心不已，她幾次都想把瓜蔓拔掉，可每當她抓起瓜蔓準備拔起時，又撫摸著那可憐的瓜蛋，嘆口氣。

盛夏的一天中午，我和哥哥正在瓜棚里睡覺，忽然一陣吵嚷聲把我們驚醒，看到“仇人”的瓜地里有好多人，那個“狗”（從那以后，我便把那個仇人叫“狗”）像瘋了一樣操起鋤頭便在他家瓜地里一陣亂砸，我和哥哥都嚇壞了！要不是地里幾個人看到后趕忙阻攔，他似乎要把地里所有的西瓜都砸爛。一個個成熟快成熟的西瓜被砸得稀爛，紅紅的瓜瓤暴曬在烈日下，瓜地里血紅一片。這么好的西瓜就這樣被破壞被浪費，真是太可惜了，可我的心里又覺得解氣，有一種終于報仇雪恨的感覺。后來得知，他們一家人因為什么事爭吵，那個“狗”便把憤怒發(fā)泄在了一個個“無辜”的西瓜身上。

七八月份正是西瓜成熟的季節(jié)，看著別人家的西瓜一車一車從瓜地里拉出去賣掉，我們一家人也心急如焚，盼著我們家的西瓜快快長大。那天中午，天氣非常炎熱，母親在瓜地里摘了十幾個西瓜，讓我和哥哥用架子車拉到瓜地不遠處的公路邊去賣。第一次賣東西，我們弟兄倆的心情格外高興。

我們把西瓜整整齊齊地擺在路邊，然后往瓜攤后面一坐，便睜著一雙期盼的眼睛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流車流……

過了好一會兒，一位騎著自行車的中年男人放慢了車速，朝我們喊道：“小伙子，西瓜咋賣？”哥哥趕忙說，一毛錢一斤;看到那人猶豫了一下，我又忙說，叔叔，八分錢一斤吧，哥哥瞪了我一眼，讓我別亂說話。中年男人在瓜攤前停了下來，便開始挑瓜，挑好瓜，他對我們說：“如果是生瓜，我可不要?！蔽伊⒖痰讱馐愕卣f：“一定是熟瓜！”我太想把這些瓜換成錢了，隨即我又補充道：“沒有一個白籽！”沒想到中年男子笑著問我：“真的沒有一個白籽嗎？敢和我打賭嗎？”我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那個西瓜，確信是已經(jīng)熟透的瓜，便說：“我敢打賭！”中年男子看了看我，笑著說：“好！如果沒有白籽，我給雙倍的錢;如果有白籽，我可就白吃了?！蔽异话驳卮饝?yīng)了。

瓜切開了，紅瓤黑籽，的確是個誘人的西瓜。然而，卻的確有不少白籽在里面……吃完了瓜，中年男子看著我笑著說：“真是個好西瓜，我不會白吃的……孩子，要記?。骸總€成熟的西瓜里都有白籽?！?/p>

我記住了那句話。在以后的生活中，我的確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沒有白籽的西瓜;不僅是西瓜，在這個世界上，我?guī)缀跽也坏揭粋€沒有瑕疵的東西;人生也是這樣，再幸福的人生里也總會有一些細小的苦澀。可是，幾個白籽并不影響西瓜的甜蜜，可生活中的那些細小的苦澀顆粒卻可以發(fā)酵，甚至可以沖昏我們的頭腦，讓我們失去理智，做出悔恨終生的傻事。

責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