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梓言
后來,我經(jīng)常想起那段時光。
深秋的古城,草木蕭下,日暮蒼涼,像個老得幾乎快掉牙了的老人。但是一到春天,就不一樣了——櫻花奢侈地鋪滿整座古城?;ò攴识瘢h遠望去,驚艷無比。我就是在櫻花擠滿古城的四月來到藝校讀書的。
記憶中,那個四月是黑色的。因為要去藝校讀書,父母不肯。他們對我是勸也沒用,罵也沒用,軟禁也沒用。
我就是一心要去藝校。父親鐵青著臉惡狠狠地說:“你死了這條心吧!”面對著強勢的父親,我不敢說話,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失去讀書的機會。我四月十八日去藝校的時候根本沒有敢告訴父母。當老師說我已經(jīng)去了藝校時,父親輾轉打車來到縣城,到學校找到我。
校門外,夕陽欲墜的黃昏里,父親氣得直發(fā)抖,手臂上青筋暴起。我嚇得不敢抬頭看父親,怕挨打。僵持了好一會兒,父親冷冰冰地問了一句:“這里能考大學嗎?”我知道,父親希望家里出一個一本大學生,哥沒考上,這個重擔自然落在了我肩上。
父親注視了我一會兒,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塊錢塞到我手里。他什么話也沒說,轉身就走??粗赣H那孤獨、單薄的背影逐漸消失在視野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間淚如雨下。
那時,我在學美術,在此之前也拿了三個國家級獎項。藝校幼師專業(yè)有一位專業(yè)的美術老師,叫張慧萍。張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就說:“跟著我吧!”
我一個勁點頭,心里像開出一坡又一坡的野花來。張老師畢業(yè)于中央美院,我知道。
跟著專業(yè)畫師,我學到了很多之前沒有學過的東西,特別是國畫,畫牡丹。張老師說畫牡丹,除點花點葉畫法,還有勾花點葉法。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技法還有勾花點葉法一說。張老師指導我,第一步先用墨線分濃淡勾出花的形態(tài)。勾勒時,依花瓣的大小聚散、正反轉側,運用粗細、疏密不同的線條,做到有虛有實。
“第二步,用墨或色點葉。勾花一般以表現(xiàn)淺色花為主,如白、黃等。因此,可在花頭旁邊點葉襯托,使淺色花朵更醒目?!睆埨蠋熣f。
“開始上色?!卑凑绽蠋熣f的,我小心翼翼地點著筆。
張老師告訴我,畫白花時,待墨線稍干,用羊毫蘸薄白粉,自花瓣的稍端向基部暈染,越靠近基部,白粉越薄,直至用盡。然后再用灰綠色自花瓣基部向外烘染,越向外越淡,消失在白粉里。畫黃花,用赭墨勾花,暈染赭黃后,趁濕略點少量淡胭脂,色彩更顯豐富沉著。勾葉筋和點花蕊時,勾葉用花青蘸墨或純墨,花蕊可以不拘于黃色,而用赭墨、朱砂、胭脂等色點出。
幾個小時下來,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幅《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是我自己畫的。這幅畫在一年后的春天拿到了省里美術最高獎“楚天文藝獎·美術獎”提名獎。
“真是有天賦的孩子。”我看到老師跟其他老師提起自己時,笑得合不攏嘴。張老師是省里藝考考察組的成員。“你愿意參加中央美院少年班的自主招生考試嗎?”張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里問。
當時還年少,不知道中央美院是什么概念,怯生生地問了一句:“中央美院是一本不?”
張老師被我略顯幼稚的問題逗樂,忍不住笑了起來。
三月的一個雨天,公布錄取名單時,全國招了51個人,省里有兩個,其中一個就是我。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父母到處炫耀,因為中央美院是一本重點高校,父母心里喜得不行!我畫了那么多年,也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
而那些走過的路如放電影一般歷歷在目。為了畫好葡萄,夏天夜里跑去葡萄架下蹲著,盯著那一串葡萄,一盯就是三五個小時,被蚊蟲叮咬得已經(jīng)麻木??粗粗蝗混`光一閃,嘴角不禁揚起,跑回屋里,在燈光下畫葡萄。冬天,落了很厚的雪,張老師讓畫荷葉與水里的魚兒。我愁得不行——已經(jīng)是深冬了,哪里去找荷葉?深夜,躺在床上,突然靈機一動:冬天的殘荷也是荷葉呀!于是立馬從床上跳起來,夾著紙筆跑到村口的荷塘邊。那個晚上月光很大,在寒風中,我望著那不清晰的殘荷,一筆一筆地勾勒著。那樣的蕭瑟。那樣的孤獨。那樣的空寂。那個夜晚,我的眼神仿佛永遠都是深情、專注、溫暖的。十六歲的秋天,靠拿的獎金跑去云南寫生。在原始森林,蛇從腳下爬過,有毒的蟲子在頭上飛過來飛過去。其實那時腳脖子已經(jīng)在流血,但自己居然不覺得痛。深夜十一點,開始往回返。上了車后腳開始疼,低頭一看,驚叫一聲——半只襪子已經(jīng)被血染紅了。帶隊的唐老師停下車,用礦泉水幫我沖洗,貼上創(chuàng)可貼,那只帶血的襪子留在了大山里。唐老師常常跑原始森林,他信誓旦旦地說不是被蛇咬的。后來回到蘄南,唐老師才發(fā)來消息說:“你知道嗎?你其實是被蛇咬了!”
當時,自己畫得最好的是牡丹。在我小小的心里,有一朵牡丹。我知道,這朵花即將盛開。收到通知書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心里的牡丹開了短短一瞬后,剎那間又在風中零落成泥——通知書交費欄的幾個數(shù)字,讓我心里痛得出聲。
上中央美院,父母相當高興,但我很清楚,母親治病花光了所有積蓄,家里已經(jīng)沒錢了。父親看出我臉色陰沉,不快活。父親知道我在擔心什么,笑著說:“你不要擔心錢,我會想辦法的?!闭f完就把草帽子往頭上一撲,扛著鋤頭出了門。
晚上,我聽到隔壁房間的母親長吁短嘆。我睡在床上,聽母親跟父親商量:“去香塘大哥家借點,再去二姐家借些……”
父親默不作聲,但我知道,此時的父親心里一定很亂。
“你倒是說話呀!”母親說,“兩萬塊哩,要想辦法啊!”
“嗯?!卑肷?,父親吱了個聲,就說了這一個字。這個字透過墻壁,在屋子里回蕩,顯得那樣空曠、悲涼。
“有辦法的,我們把屋里的地賣給老五!”父親突然說。
“就賣地!”父親又強調(diào)一遍。這句話像是憋足了勁才說出來的。“那以后國家要是收地,怎么得了?”母親說?!跋炔还芰?,伢念書要緊。先賣了,以后再想辦法?!备赣H回答。
那晚,我枕頭濕了一片。我暗暗下定決心,放棄自己追求了多年的美術。
第二天清早,父親跟母親要去找承包田地搞種植大棚的老五,我沖過去攔住他們,問他們干啥去,父母慌里慌張地說著欲蓋彌彰的謊話。我望著面色枯黃、已生白發(fā)的父母,淚流滿面?!鞍?,媽……我不去中央美院了,藝術生我們讀不起!”母親突然嚎啕大哭,父親眼圈紅了一片。
“你莫擔心啊,爸媽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你上學!”父親強忍住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咬著牙說。我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嘴里不停地說不學美術了,不學美術了。母親看著眼前的我,驚慌失措,父親轉身就要去老五家。我大喊著讓父親站住,并說如果他們賣地,我就死在地里。我的性格他們知道,母親嚇得不行,趕緊拉住父親。我連續(xù)兩天不吃不喝,父母妥協(xié)了。那年,我十七歲,放下了手中的畫筆。
那個秋天,我選擇了復讀,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我有了寫日記的習慣。傷心難過時,我開始用文字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要克服困難。
起初,只是為單純發(fā)泄一些煩躁的心情和情緒而已,直到一天傍晚,我遇到了劉彩燕,另一種想法產(chǎn)生了——寫作。
那是一個彩霞滿天的黃昏,麗麗拉著穿39塊錢白色球鞋的我跑過四號樓和五號樓,跑過操場,拼命地往綜合樓一樓階梯教室跑。麗麗鼻梁上的汗珠與我白色的球鞋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格外耀眼。
我跑得氣喘吁吁,問麗麗:“我們干嘛跑那么快,去做什么?”麗麗說:“帶你去一個地方上課,那個老師講課講得可好了!但是她上課最不喜歡別人遲到,晚了會挨罵,所以我們要跑快一點?!蹦菚r候我羞澀得厲害,一切都聽麗麗的,但又忍不住問:“是什么地方???”
“一會兒到了你就曉得了?!丙慃惻艿煤芸?,頭發(fā)都飛起來了。到了那間教室門口,我問:“我們遲到了沒有?”麗麗撫了撫劉海,松了一口氣說:“沒有,還有五分鐘呢,我們先進去?!?/p>
我不愿坐第一排,麗麗卻執(zhí)意要坐在前排。過了幾分鐘,我看到了麗麗口中說的那個老師——劉彩燕。劉老師穿著小白衫黑褲子,站在門口的那棵梔子花樹下接電話。哦,劉老師長得真好看!身材亦好,瘦高的個子。透過半開的門,我遠遠地看著劉老師,仿佛有“似曾相識燕歸來”的一見如故之感。
廣播臺的鈴聲響起,劉老師掛了電話走進教室,輕移蓮步,款款而來,書卷氣十足。
我莫名地被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氣質吸引住了目光。
時隔多年,我依然相信那是我一輩子見過的最美好的一幅畫面:在彩霞滿天的傍晚,一個氣質清冷如霜的女人站在講臺上板書。當她寫下“又是一年納新時”七個字時,舉手投足間皆是風情。她衣帶當風,干凈清澈,臺下一群熱愛文學的孩子齊刷刷地看著她。教室外的金桂開得甚好,風一吹便落了下來,落在劉老師的肩頭,也落在我的心里。
劉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深情地掃視了一眼我們,然后緩緩地說:“又是一年納新時,胡風文學社,這個讓我衣帶漸寬不言悔的地方,這個讓我勞累又給我幸福的地方,今天又迎來了一批新的成員。我很感激你們把一顆顆熱愛文學的心交給我,也把一份信任交給我,因為有你們,我沒有理由不好好努力?!?/p>
劉老師說:“文學本身賜予我們一種氣質,熱愛文學的人是這個時代最后的貴族,也會是個永遠幸福的人?!?/p>
這些話在我聽來充滿高深又神秘的奧妙。雖然聽不懂,但我很認真地將每句話都寫在日記本里。下課后,我趴在大大的陽臺上,在黑色的筆記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一個熱愛文學的人會是一個幸福的人”。這句話落在荒蠻的白紙上的那一剎那,我決定跟著劉老師學習寫作。
這一跟,便是六年。
六年,兩千一百多個日日夜夜,我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上百萬字,寫下關于蘄南、關于李時珍和本草綱目、關于胡風、關于古詩詞的故事……
劉老師看了我寫的文章,說:“繼續(xù)努力?!蔽尹c點頭。復讀課程緊張,我總是在晚自習后一個人坐在教室里拼命地寫文章。我花了一周寫了一篇青澀的故事,投給了當時的一本雜志《青春風》,半個月后,我接到了用稿通知。我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給同桌,同桌懷疑地看著我,說:“真的嗎?不會吧?咱們學校還沒有人發(fā)表過東西呢!”
一個月后,我收到寄來的樣刊跟六十塊錢稿費,同桌瞧見后,略帶嫉妒地說:“可以呀,你!”從此以后,我更有了寫下去的動力。我不停地寫,不停地投稿,漸漸地,很多雜志上都能讀到我的小說。高考前兩個月,我開始寫散文,一篇又一篇地寫著、打磨著,也被人明嘲著、暗諷著,但依舊堅持著。
我希望文學許自己一個春暖花開的未來,而劉老師恰是文學的傳遞者??晌也桓铱拷鼊⒗蠋?。我感到她有一種與他人格格不入的氣場,那是一種隔閡感、距離感。但劉老師身上分明又有著一種獨特的氣質,讓我欲罷不能。
高考結束后,我進入北師大讀書,之后更得到去魯院學習寫作的機會。我在空間里寫了很多文章,發(fā)了很多照片,劉老師點了贊。我看到劉老師的贊,潸然淚下——劉老師是從不輕易給人點贊的。那天晚上,劉老師主動聯(lián)系我?!澳憧既肓四膫€學校?”我拿著手機的手一直不停地抖,以至于打字都打不好。我回復劉老師:“老師,我在北京師范大學?!?/p>
“你去了魯迅文學院?”
“是的?!蔽也聞⒗蠋煯敃r一定很驚訝,她那個羞澀的學生竟然去了魯迅文學院。她更意想不到的是,我考上北京師范大學也是因為文學:因為發(fā)表了不少文章,也拿了幾個獎,我便再次瞞著父母,像報考中央美院一樣,報名參加了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的自主招生考試。雖然名次不靠前,但剛好過了線。
這一次,我真的實現(xiàn)了父親的心愿。接到通知時,是五月底。我看到父親的目光,光澤動人。
從那一年開始,劉老師開始格外關注我,漸漸地,省作協(xié)、文聯(lián)的老師們也開始關注一個從黃岡走出來的蘄春伢子。
丙申年春,三月。我從北京回來,市作協(xié)主席要見我,劉老師帶我去。
到了辦公室,劉老師與主席說著話,我在一旁靜靜地聽。劉老師笑著說:“我老了,真老了?,F(xiàn)在能做的就是好好培養(yǎng)這些孩子,讓自己的文學夢在他們身上開花結果……”陽光很好,瀕湖外的木槿開得一片熱烈。主席對劉老師說:“你正年輕呢!”劉老師嘴角輕輕揚起,不言。我坐在旁邊,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劉老師是什么性子的人?一個從不低頭認輸?shù)娜?,但在光陰面前卻低下頭認了輸。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顆敬畏文學的心去寫作,不辜負老師的期望。
乙未年夏天,我代表劉老師去參加省里的一個頒獎典禮,一等獎得主是原全國人大退休的領導,好大官,副部級。幾乎所有人都去跟那位領導合影了,唯有我和另外一位八十多歲的老者紋絲不動地坐著。與我相識的一位老師用眼神暗示我,叫我上來,但我沒有起身上去合影。散會后,在一樓大廳洗手間里,我清晰地聽到他們在討論我:“不愧是她的學生,有骨氣!”正是夏季,我走出大廳,陽光打在臉上,很疼。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劉老師說的話:“寫作的人,一定要有風骨?!?/p>
去年秋天,一次改稿會上,鄰縣的一位老師說我像劉老師,我沒有否認。我也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劉老師了,像得如同孿生,分毫不差。
幾年后,我也成了教書先生。我的學生說,他們不敢靠近我,說我不怒自威,給人一種隔閡感、距離感。我翻開十七歲時的照片,看著照片中的自己,突然心頭一酸。教育學里有一個概念叫向師性,是說一個老師怎樣,他的學生將來就會怎樣。毫無疑問,劉老師深深地影響了我,那潛伏了多少年的性情與氣息,它們統(tǒng)統(tǒng)撲到我面前,似是故人來。
因為劉老師,我也一邊讀著古風習習的唐詩宋詞,一邊寫著風骨浩蕩的散文;我也站上了三尺講臺,口里輕念“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因為劉老師,我亦清高冷淡,不與人俗鬧,只做那個唯一的自己。
我開始漸漸地懂得劉老師所說的那句話:“一個熱愛文學的人永遠是個幸福的人?!?/p>
曾經(jīng)卑微至極的我,現(xiàn)在有了自信。是的,我慢慢有了自信。我看見文學一點點改變著自己:我走路抬起了頭,挺起了胸,臉上常掛笑容。
乙亥年春天,學校學報要做一期“青春五四”的???,學報編輯部副主編舒教授來采訪我,我給舒教授講了自己的故事后,教授笑道:“授人以漁??!”
“是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