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麥
1986年夏天,我從大佛寺幼兒園轉入經貿部幼兒園,告別了終日胡蘿卜、土豆的生活。那個年代,北京能買到的葉菜不多,便宜的塊莖類蔬菜充斥著菜市場和尋常百姓家,北京人管葉菜叫細菜,足以見得當時市民飲食上的粗鄙。
我大概是和茄子一同轉入這所幼兒園的,記得開學后迎接我的三頓飯分別是茄丁面、青椒炒茄子和茄子燉土豆。一個長著雀斑的女孩兒站起來直言:“我們家吃的茄子都是炒過的?!边@句話讓她領教了對抗上級的苦果,在分飯的時候,老師特意往她的碗里多盛了幾塊灰頭土臉的茄子。
這一舉動隨即引發(fā)了全體兒童的“羊群效應”。打飯時,我們鴉雀無聲地排著隊,仿佛戴著腳鐐一樣前行,像老電影里薩拉熱窩的公民,微微抬頭,做出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輪到我的時候,空氣仿佛都在顫抖,我瞇著不大的眼睛,試圖藏匿慌張,隨即手臂一沉,走了幾步,睜眼一看,完蛋了,滿滿的兩勺,沒油星兒的燒茄子和清水燉的胡蘿卜,蓋在黃不呲溜的米飯上。
在今天看來,燒茄子并不會太難吃,因為輔食的豐富足以掩蓋這種食材先天的嗆人味道,蒸炸煮燉,都不在話下??稍诔杂拖蘖?、買糖靠票的年代,指望著食堂能做出可口的茄子,那就像海底撈月,天上摘星,牛長鱗,馬長角,葫蘆藤上結南瓜,總之不太現實。
就著菜湯,勉強吃完白米飯,像我這樣的死硬派大概還剩下五六個,小朋友彼此離得很遠,沒有什么交流,每個人面前都剩下兩座小山。老師找來了班上表現優(yōu)異的女孩子,一本正經地給我們這些落后分子講起蔬菜的營養(yǎng)價值。當一個好學生詞窮的時候,她就變成了復讀機,“茄子、胡蘿卜的營養(yǎng)堪比小人參”,如此反復,如同鬼畜敲打著我的耳膜,發(fā)誓自此對好看的女人和人參全無好感。
倒飯,是要靠一頓痛哭換來的,到了睡午覺的時間,班里哭聲一片,老師無奈地端起我們的飯盆一一扣進塑料桶里,一邊拿勺敲著盆底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這可是你們自己不吃啊,晚上家里人來接的時候別說我們這兒不管飽?!闭f完,李阿姨端著她殘留著肉沫的飯盆出去洗碗去了。
經過多方打聽,我們得知了廚房的“底細”,全院兒的菜都是一個姓于的師傅帶著兩個徒弟做的。于師傅看起來挺慈祥,總站在花園的犄角旮旯叼著煙卷,看見我們跑來跑去,偶爾抓住一兩個,拍拍腦袋,記得他手伸過來時,帶著一股子煙油味兒,順便給我們這群男孩系上襯衫的扣子,說不許穿得像個痞子。
于師傅的兒子后來也轉進了學校,自此班里多了個肥頭大耳的孩子,我們都叫他“榆木墩子”。墩子入學后,飯菜的質量并沒得到太多改善,每天中午,我們都會看著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碗里的飯菜,逢年過節(jié)時趕上一頓雞塊或是帶魚,我們也會伸出大拇指,對墩子表達一下謝意。
東交民巷小學在我們幼兒園隔壁,大班畢業(yè)后,墩子和我們一起升了學,沒過多久,于師傅也跟了過來。每個月十塊錢和幾斤糧票換來的是“于家燒茄子”在菜牌上的常駐,茄子青澀的味道,始終跟隨著我們,孩子們叫苦連連,老師們依舊視而不見。
轉折點大概出現在1993年,《新聞聯(lián)播》里宣布北京取消糧票后,食堂的飯菜終于有了改觀,茄子不見了,隔三差五的紅燒肉和肉包子,讓我們上學也有了動力?!岸兆印?,這個常年困擾著于同學的外號也沒人提了。2000年后,再聽到小于的消息,是他去了職高,后來當了某大飯店的粵菜廚師長,想必做茄子的技術能超過他爹不少。
像人臉一樣,茄子也有長圓之分。90年代之前,北京人家大多吃的是圓茄子。每年暑假,只要爺爺走進廚房,我就知道,很有可能要吃茄子了。他削皮的時候很輕,大概不想浪費一丁點茄肉,削好的茄子上仍舊裹著一層青澀;打開蒸鍋時,茄子已經面目全非,茄肉和籽好像抱得更緊了,他用筷子攪拌一下,隨即一股清香溢出鍋外;麻醬很稠,生蒜也已經碎得不成樣子,裹挾著香菜,混著香油一并倒入碗中和茄子匯合;上桌前,茄子要進入冰箱完成最后的“烹飪”,一個多小時的冷靜,讓它和所有香氣充分結合,形成新的味道……好像只有吃茄子的這一天,奶奶才能從廚房里解脫出來。
老人一輩子簡樸慣了,飯食很簡單,菜炒肉片、蒸米飯再加上茄泥、蛋湯,不過如此。爺爺倒了半杯白酒,最后落座,每次他夾起自己做的茄子,仿佛都能得到一種滿足感。北方的夏夜曾經是安靜的,三個人的木筷子和碗偶爾敲出聲響,伴隨著窗外的蟬聲,很令人懷念。
2013年,我在一家名叫老友記的餐廳吃到了尖椒皮蛋搗茄子,那個刺激的味道顛覆了我對茄子所有的印象。油滑、赤辣的茄子吃到嘴里,給人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如果能拌上一碗菌油火腿飯,真的讓人停不下來,直到舌頭被辣得失去感覺。
老友記位于三元西橋的一個居民區(qū)里,由一個一居室改建而成,菜價不貴,因此常年排隊。記得有段時間廚子不在,他們就停售炒菜,我常吃的這道尖椒皮蛋搗茄子,僥幸逃過受制裁名單。
再吃到如此辣的茄子,大概是在紫竹橋的某個過街橋下。一個看起來挺社會的男孩,每每11點才出攤兒,他的鐵板上沾著一層厚厚的油垢,看起來不是很干凈。他烤茄子的速度很慢,據說是為了讓長茄子更好地吸收菜油,或許還有鐵板上的“風味物質”。男青年對他調的醬頗為自傲,他說這醬里只有小米辣,卻是用辣椒碎、烤辣椒和辣椒油三種方法混合而成的,混上蒜蓉,刷在茄子上,會形成獨特的風味。
現如今,幼兒園改了名字,于大廚于小廚都斷了聯(lián)系,爺爺奶奶先后去了天堂,秋云萍、老友記也不見了蹤影,一切做烤茄子的野攤販轉了行,一些做茄子菜、面的小館子,也在疫情期間扛不住,關停倒閉了。我怕麻煩,因此總做不出好吃的茄子菜,所以只能用對過去的一點思念,來回想一下茄子的味道,想一想回不去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