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航
1
他把車停在樓下,拿起扔在副駕駛座上的邀請函。
他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前往,他已經發(fā)消息明確告訴她了。但以她的性格,他知道她還是會固執(zhí)地給他郵寄過來。
果然。
他們的聯(lián)系本來是斷了的,也的確斷了十幾年,可是微信流行起來后,各種同學好友群如雨后春筍般建立,他們就這樣又有了聯(lián)系。
但聯(lián)系也僅止于寒暄,相互簡單地了解一下近況,從婚姻、工作到孩子,點到為止,不回望過去,也不涉及將來。
他想起許多年前,他第一次聽她講述那個想法的那個下午,也有可能是上午?總之,她讓他給書店想個名字,他隨口說:黃金時代。
那的確是他們的黃金時代,也是理想還依稀可辨的黃金時代。
沒想到的是,她竟然真的開了一家叫“黃金時代”的書店,在他們都要年屆半百之時?;腥婚g,他好像重新獲得了少年時的情愫和熱情,他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翻找著聯(lián)系人,至少得回復說收到了。突然,妻的話出現(xiàn)在他眼前:回來記得拿上蛋糕。他剛才沒聯(lián)網,消息是一個小時之前的。
很多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逃不掉,人總是被迫處于各種關系之中,被迫成為各種角色,各種關系的網不斷向你迫近,逼迫已經成為某個角色的你做出決定,你還必須有一個選擇,不然,你會輕易地被它撕裂,割解。
這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妻的事兒,他也并不認為這重拾的聯(lián)系是違背他們婚姻的事。發(fā)生了,就讓它自然而然發(fā)生,不以他者的名義橫加干涉??稍掚m如此,他卻從未和妻討論過這件事情。沒必要,他想。
的確是沒必要,對于他這樣生活已然程式化了的中年男人,每一次脫離這“生活的常軌”都讓他感到極度不舒服。更何況抽出兩天時間,遠離生活的周遭和種種熟悉,獨自匆匆忙忙趕往另一個城市。他不喜歡這樣的倉促之行,也不喜歡這一來一去于兩個城市之間的拉扯感和陌生感。
又或許,會有恐懼?不,沒那么嚴重,充其量是小小的害怕或擔心。欲望是一種危險的東西,回憶喚不起來的,不代表實在的人也喚不起來。欲望太容易突然產生,然后占山為王,落草為寇,你不得不屈從它,直到成為它的俘虜。
明年他就五十了,昨天他還看到一篇文章說,這個時代五十歲才算真正的中年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感覺自己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已經算是半個老年人了,哪里是什么中年人。盡管他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盡管他運動的習慣維持了他還算強壯的身體,盡管他馬上就要把煙戒掉。但衰老其實是自內向外的,一點一點滲透出來,他根本無力抵抗。他愈發(fā)的只想要一種恬靜的生活,戒了煙,看書,喝咖啡,時不時還可以寫點東西最好。
那東西還在他手里,他在猶豫是把它丟掉還是暫時先留下。想了想,隨手塞進一個文件夾里,然后拿起蛋糕,下車。
他打開門,客廳空著,衛(wèi)生間亮著燈。女兒應該是在洗澡,廚房門也關著,妻在里面炒菜。他把蛋糕放下,坐在沙發(fā)上。
或許……妻應該是聽到他回來了,他聽到廚房的門響了一下,然后妻在叫他,讓他把冰箱里的番茄醬拿過去。他回應了一聲,打開冰箱,拿出番茄醬,走了進去。
2
她從廚房里退出來,把門輕輕關上,解下圍裙,掛在一邊。
女兒還在衛(wèi)生間,她走進女兒的房間,把還沒疊的被子疊起來,順手整理了一下擺滿雜物但并不顯特別凌亂的床。
她有點乏了,而不是困,雖然昨晚翻來覆去兩點多才入睡,早上又醒來得極早且再睡不著,但她知道,這不是昨晚睡眠不足所導致的。
自從去年母親去世后,她感到時間越來越變得龐大,并且感覺中還雜入了一種壓迫感,仿佛一夕之間,她擁有了感知時間的能力。它們具體而微妙地穿越過她,有一部分滲入她。她切切實實地感到了肉體的沉重,像一個吊在半空中的海綿體,吸了水,沉重,下墜。
可是,她并非一個悲觀的人,這種種感覺也并沒有將她帶入消極。她一直在提醒自己,要看到事物美好的那一面或多面,不論怎樣,不能喪失她從來就有的那種旋轉打量世界的視角。
其實按理說,她這個年紀,生老病死或多或少都應該經歷了一些??墒侵钡侥赣H去世,出完殯的那個失眠的晚上,她才發(fā)現(xiàn),這還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死亡。
女兒都已經十七歲了,和很多人不一樣,縱然她確實感受到了實實在在的時間的流逝,也并沒有覺得自己變得多老。那時間壓迫在她身上而產生的沉重感,只不過是簡單的作為一種感知存在,僅此而已,她從來不去考慮這些意味著什么,很多意義都是人為增加的,不盡然存在。而且太多粗制濫造,甚不合理。
她走出臥室,看到丈夫在炒菜的背影,灰色T恤。永恒的灰色T恤,他一直都喜歡灰色,回想起來,他幾乎每年都會買這么一件灰色T恤,沒有什么復雜的圖案,只是單純的灰。她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灰色T恤是不是都是同一個牌子的?
生活就是被這樣的習慣所固定的,它被框定的同時,時間也似乎在圍繞著一個中心原地打轉?;腥婚g,打轉的時間帶著她的思緒瘋狂地后退,她甚至可以聽到時間擦過耳邊的呼嘯聲。但她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個背影的正面究竟有著怎樣一張年輕的臉。
隔著廚房的玻璃門,她聽到抽油煙機的聲音。她又走進女兒的房間,把窗戶打開一點點,微風被放進來,毫不猶豫打翻了窗臺上一個空飲料瓶。它在地上彈了幾下,滾到了書桌的腳邊。書桌上放著沒有寫完的數(shù)學試題和一本只打開了目錄的小說。風把書合上———《霍亂時期的愛情》。
她彎腰撿起瓶子,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里,轉身出去。
客廳里靜得可以聽到鐘表指針走的聲音,桌子上擺放著一盤洗好的水果和未拆開的蛋糕。陽臺進入的風直直吹入客廳,吹動了門口掛著的小風鈴,隱約的,還可以聽到衛(wèi)生間傳出的模糊朦朧的音樂聲。
3
洗澡的時候,她喜歡聽音樂。所以洗澡的時候,她必須聽音樂。
她建了很多洗澡時聽的專屬歌單,根據心情的不同來切換。今天是她的生日,又恰巧趕上周末,她睡了個大懶覺,真正的大懶覺,她醒來時已經快中午了,沒有人來打攪她。這是她的特權,最起碼是今天的特權。她心情不錯,翻著列表還小聲哼起了歌。
她洗澡用的歌單有五個,分別叫“時”“間”“的”“碎”“片”,其中的歌并不固定,隨時可增可減。她打開“片”,切換到“隨機播放”,褪下衣物,打開淋浴開關。
熱氣很快彌漫開,鏡子上結了一層水霧,她已經看不清自己。但氤氳的熱氣里,她還是可以勉強辨認出自己模糊的形體輪廓。暖光燈只開了一個,在這暖的色調下,她看到的皮膚并沒有自己平日里顏色那么深。
可她其實非常喜歡她這偏深色的皮膚,當然,并非是自我的安慰。盡管如此,每當有人拿她的膚色來開玩笑時,她還是不自覺地有那么一點不痛快。不過很快,這微小的不痛快一閃而過。她自己也時不時拿這個開玩笑,以一種看似不在意,實際上也確實不在意的語氣。
她聽到門關閉的聲音,可能是哥哥回來了。學校離家近的好處之一就是周末隨時可以選擇回來。
淋浴頭關上,她拿起毛巾擦著自己的身體,順帶也把那面鏡子擦干凈。她在鏡中清晰地出現(xiàn)。她邊擦邊照著鏡子,變換著角度,例行的每次洗澡的自戀時刻。鏡子只能看到人的半個身體,她赤裸著半濕的身體,頭發(fā)還滴著水。她想要自己完整地出現(xiàn)在這鏡子里,于是,她站到一個小凳子上,鏡中出現(xiàn)她身體的中下部。她側過身,她的身體太扁平了,像一塊木板,她想起不知道哪里聽來的這個比喻。她想,是不是胖一點會好一點,但也就是想想,她害怕胖了就停不下來。其實,她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在乎,更多只是覺得應該在乎。她對這些事情從來就沒有那么大的偏見,自己的身體,是怎樣就怎樣。她有一種能力,可以把這些看似硬邦邦的東西吞下,直接消化掉。
她下來,又擦了擦頭發(fā),穿上衣物,關上燈,閉上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后,睜開眼打開門出去。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
“我哥回來了?”
“還沒有?!?/p>
她看到父親在廚房炒菜,原來是父親。
“對了,給他打電話讓他帶飲料了嗎?”
4
電話掛斷,手機裝進兜里,他有點等得不耐煩了,公交車再不過來,他就準備打車。
還好,它慢慢悠悠滑了過來。
他排隊上車,刷卡,徑直走到最后面的一個空座上。
夏天到了,車隨著綠的蔓延而前行。虛幻的綠,他的眼睛有點疼,眼前的綠,夾雜在這如此現(xiàn)代化的建筑中,只讓他感覺到不真實。一樣的樹,一樣的叢,一樣的街景,格式化的綠。
可能人在困和心情差的時候,或多或少會感覺到這周遭生活種種的不真實。昨晚發(fā)生的事,由于沒有任何的回應和結果,也變得不真實。
他戴上藍牙耳機,打開音樂,試圖從腦中不斷出現(xiàn)的空白對話框中逃離。對他而言,感情上的失敗都快成家常便飯了吧,有多少次了呢?三次?五次?七次?(不,當然不會有這么多。)他不會去梳理這些過往,這些算什么?失敗的烙印嗎?梳理這些干什么?把這印在自己的腦海中嗎?提醒自己這就叫失敗嗎?還是拿它證明自己的不堪?又或者,相反的,聊以自慰?
他想要展開一段關系,并非簡單的填補欲望之壑的肉體關系,雖則類似的欲念在特定夜晚床鋪上發(fā)生小型個人運動時最為強烈。但在欲望的整個面板上,它不過是一塊不大不小的面。他對越來越多事情喪失了興趣,想要和有興趣去關注的,僅僅是幾個點和其發(fā)散出的小小平面。他有點害怕,怕自己會突然墜入一種虛無里,他迫切渴望有一股力量來拯救他,拉住他,阻止那可能的下墜。(但他又好奇,墜下去會是什么樣呢?)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膽怯,知道自己那僅有的一點點自信,不過是自我澆筑的一個易碎的殼。它在愈發(fā)分裂化的自卑里,很容易直接粉碎。他沒有勇氣,他瞻前顧后,他畏首畏尾,他死要面子,他常懷妒意。同時,他又眼冷而心熱,時而自負,待人真誠,處事小心,為人謹慎。沒錯,這都是他,沒有兩個他,從來就只有一個他,什么狗屁多重人格,哪里有單向的人?
想象里,他小心翼翼,而后鼓起勇氣。的確,他小心翼翼,鼓起勇氣,不,這些太不真實,只發(fā)生一次等于沒有發(fā)生,石子落入水里為什么沒有波紋呢?
欲望狂奔突襲,但狠狠撞在了一面透明玻璃墻上,它有沒有變形?它有沒有裂痕?它有沒有疼痛感?他一概不知,它背過身去,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難堪的經歷。
感覺或意識的層面上,他已經有點麻痹了,不痛快像排泄物,拋出身體,也就可以視作不存在了。
車速很穩(wěn)定,應該在35邁到40邁之間,什么時候起,這里的公交司機“行為”上變得如此規(guī)范了?
駛過一段車少而相對靜的街道,再駛過兩個亮著綠燈的十字路口,幾乎是沒有停駐的勻速之行。離終點站三站,他的困意消失了。
終點站到了,車停下,司機伸了個懶腰,最后剩下不到十名乘客緩緩下車。
他往家的方向走,小區(qū)門口,上個月壞了的“苑”終于換新了。一輛車經過他,他認出是父親的車,但父親似乎沒有看到他,沒有停,也沒有鳴笛。他想快步趕上,但又突然感覺忘了什么事情而放慢了腳步。對了,剛才的電話。正欲轉身,他看到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車位里,他想遠遠打個招呼,可父親沒有馬上下來。
責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