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葛藤記
只有被它絆倒,才會抬眼
正視這平凡的存在——
在山道或是圩埂,我曾不止一次地
落入這綠色的圈套——起伏的葉波下
藏著的毛糙繩索,像從故鄉(xiāng)和童年
冷不丁劈來的一掌,恰到好處地
擊在我的腳背上,使我不得不縱身
撲向草葉和泥土……
警示或懲戒,提醒或教訓(xùn)
在山野和荒原的課堂
這靈性的植物,把我拉向
流逝的歲月——
1960年代,它曾以黑瘦彎曲之身
填補生命的缺口:“只剩一口氣了!”
母親用一支葛根,把兄長從死亡的邊緣拉回;
還有少年貪玩的惶恐,暮色中
以慌亂的葛葉,敷衍籃中的豬草……
然它始終是鄉(xiāng)村卑賤的植物啊
在田邊、地頭、園里、墻上攀爬,要與莊稼
和菜蔬糾纏一輩子;在路口道邊,舉起
無數(shù)招搖之手。于是父親的砍刀
毫不留情地指向它的瘋狂
在沙沙的聲音中,斷其手腳、腰身……
現(xiàn)在,報復(fù)者來了,它齜牙咧嘴地
一次次把我絆倒,重重地把我絆倒
直到我拱手相認(rèn),鄉(xiāng)間這稔熟的
相忘已久的兄弟……
尋常生活
河流是我們共敬的神——
它塑造了我們,也改變了我們。
馬騎在水上,石頭騎在浪中
相對于流逝,它們是冥頑不化之物;
魚蝦不懼,水草也不懼
在與洞穴的周旋中
贏得了碣石的尊重。
淘洗的人,把臟污交給流水
不知流水也會糾結(jié),也會把臟和污
置于心上;整日垂釣的人,心中無物
無所系,無所思,看鳥吞山林
魚竿輕輕提起一堆白云;
岸邊勞作的人——種菜的,鋤地的
沉默,淡定,帽子永不會歪斜
云影中,一會兒黑一會兒白,他們是
河流之子,土地上遷徙的神。
木 梓
前人種下的“故鄉(xiāng)”,我現(xiàn)在
受用了。雖只單單的一株,且被
灰白的混凝土緊鎖手腳——我在
一首詩里,曾寫過它夏日的濃蔭和
鳥鳴……
現(xiàn)在,面對一條清江,它立在
我面前,曲折但不委瑣,老邁
但不頹敗,滔滔江水也拿它
沒辦法——
現(xiàn)在,我更愿意把它比作父親——
清瘦、硬朗,披頭散發(fā)的父親;幾天前
我還見過他,八十四歲了,每天
在鄉(xiāng)下粉墻黛瓦的磚房里,進進出出
從晨至昏,一刻也不停;
以至于在熱鬧的鄉(xiāng)村宴席上,面對
頭發(fā)灰白的我,和戴著一頂風(fēng)雪帽的他
都說我們是:多年的兄弟。
泥土上的神都是樸素的
兩塊成壁,一塊為頂;
磚壘的小屋,立于樹下
或是路旁——福德公的所需
少而又少……
——曾被追趕,拆除,遷徙;民間的
事物,穹頂之下的泥土,有一方天
就能活命——土生五谷呀,鄉(xiāng)親們曾
捉迷藏似的
轉(zhuǎn)移心中的信仰……
泥土上的神都是樸素的——我曾看到舅爹
把一只塑著神像的陶瓶里的酒喝完后,
又將陶器置于石屋里供奉,逢五逢十,
香火像模像樣;又看到母親,總是在
月圓的日子,偷偷拿著香燭,到后山
簡陋的廟里燃香跪拜,口中念念有詞——
她叩拜的是,一尊似關(guān)公又似包公
的神像……
汲 ? 水
父親的年代:晨光一瓢一瓢的晃蕩
水們經(jīng)過手的起落,從一條河的流動中
翻越時間斑駁的木桶,田埂村道上
一對水桶宛如兩只一上一下的靴子
輕悄地穿越四季的煙嵐朝霞……
蕩漾。有霧的早晨,你像一個迷途知返者
擔(dān)著兩桶水,拐過一叢竹林一叢樹蔭
像一個賣貨人突然在村頭出現(xiàn),兩桶明亮
一波一波地蕩漾著星月天光,太陽落到一
只桶里,月亮就會落到另一只桶里,你擔(dān)著一家人簡樸清貧的生活,和起伏連綿
的日子——
擔(dān)水,用來淘米做飯,洗衣洗菜,也用來
清潔肉身,一口大缸坐實了它流動的軀體,
夏日歸來的一瓢牛飲,傍晚兜頭的一瀑白練
刻下無數(shù)清涼的往事,更多的時候,一缸水
靜臥灶房,因為滿足溢出絲絲銀兩,兩只桶
因為疲憊,一動不動地倒扣在木樁上……
→ 阿 成,本名詹成林, 20世紀(jì)60年代出生,安徽休寧人,現(xiàn)供職于安徽省石臺縣文聯(lián)。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池州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以本名和筆名在《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綠風(fēng)詩刊》《詩林》《中國詩歌》《飛地》《中國漢詩》及《創(chuàng)世紀(jì)》(臺灣)等報刊發(fā)表詩作一千首,榮獲詩刊社“千載詩人地”全國詩歌大賽一等獎,第六屆“太倉七夕杯”全國愛情詩大獎賽一等獎等三十余個獎項,有詩作入選五十余種年選、詩選、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