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雨晴
一般的貓科動物,會靜靜潛伏在樹木、草叢中,緩慢地匍匐前進,直到獵物近在咫尺時,才全力發(fā)動撲擊。獵豹卻在一二百米外起跑,沖向非洲草原上速度第二的瞪羚,以100千米的直線時速,超過它,擊倒它。獵豹身體的各個細節(jié),都顯出唯一的目的:這是一輛為速度而生的生物跑車,全力一躍7米遠,在3步之內(nèi)從零加速到時速80千米。
然而,演化上的一切成就都意味著相應(yīng)的代價。為了增加吸氧量,滿足奔跑的巨大氧氣需求,獵豹的鼻竇擴大,留給犬齒牙根的位置相應(yīng)地減小了,所以它的犬牙很小。它的爪子也不鋒利,因為它們只能縮回一半,從貓科動物獨有的武器變成了增加抓地力的“跑鞋”。所以獵豹的武器裝備,遠談不上精良,它們在與其他食肉動物的斗爭中往往落敗。
奔跑會產(chǎn)生大量的熱量,所以獵豹飛奔只能持續(xù)幾秒鐘,否則會因中暑面臨生命危險。在草原上,好不容易抓到羚羊的獵豹,經(jīng)常因為又累又熱,被鬣狗、獅子搶去食物。隨著我們對獵豹了解的加深,油然而生的情感一種是同情,另一種是鄙夷,如果我們相信進化可以造就“完美”,適者生存即是強者正確。誰也不會想成為獵豹。
獵豹的極速為它招來另一場災(zāi)難。歷史上,這種動物一直被王公貴族飼養(yǎng)著,在富豪的游戲——狩獵之中,它追逐獵物的美麗身姿,成為主人炫耀的資本。印度莫臥兒王朝的皇帝甚至圈養(yǎng)了上千頭獵豹,它甚至還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唐中宗的兒子李重潤墓里就有獵豹的圖畫。它的美麗和華貴更不必說。但獵豹在圈養(yǎng)環(huán)境中,極難繁殖,人類對野生獵豹的瘋狂捕捉,以及對獵豹所生存的草原的破壞,使它的種群大大縮減,瀕于滅絕。
盡管獵豹的生存史創(chuàng)傷累累,美國基因組多樣性實驗室的斯蒂芬·J.奧布萊恩,卻很有信心地說:“只要我們停止捕殺并為獵豹留出足夠的棲息地,這個物種復(fù)蘇的希望還是很大的。”他和研究員大衛(wèi)·韋爾特檢查過人工飼養(yǎng)的獵豹基因,發(fā)現(xiàn)這個物種的基因多樣性極小。這說明現(xiàn)在獵豹的祖先數(shù)量極少。在它們的生存史上,曾發(fā)生過一場幾乎使獵豹滅族的大災(zāi)難,比人類獵殺獵豹更早。根據(jù)一些變化較快的基因,我們可以推斷,這場浩劫發(fā)生在1.2萬年前,恰逢最近的一次冰河期。
這種動物表現(xiàn)出的生命力和韌勁,經(jīng)歷多重打擊仍然不減。我們也許一開始就誤會了獵豹,即使以“同情”的態(tài)度去看待這種動物多災(zāi)多難的命運,是否也預(yù)設(shè)了對獵豹的輕視?獵豹不是楚楚可憐的家貓,不需要人類的優(yōu)待和供養(yǎng),也不需要同情。
雌獵豹蘇比拉出生之前,一條后腿因被臍帶纏住而壞死,不得不切除。動物園曾考慮對它實施安樂死,但最后它于1994年被送往香巴拉保護區(qū),直到2006年還活著。它奔跑的時速能達到56千米。
極樂鳥第一次抵達歐洲是在1522年。麥哲倫環(huán)球旅行的船隊(只剩一艘)返回西班牙時,帶回了巴特汗島蘇丹的禮物——5張奇異的帶著華麗羽毛的鳥皮。
在馬魯古群島和新幾內(nèi)亞島之間,這些鳥皮的交易有數(shù)千年歷史。群島上的蘇丹用這些羽毛來裝飾頭巾,新幾內(nèi)亞的原住民把羽毛插在藤編帽子上,制成華麗的羽冠。馬來西亞商人稱這些珍禽為“神之鳥”,葡萄牙人為它賜名“太陽之鳥”。我們今天稱之為“天堂鳥”“樂園鳥”“極樂世界之鳥”。
異國之物永遠籠罩著浪漫氣息。當時制作極樂鳥皮的時候,切掉了鳥腿和翅膀,歐洲人因此認為,這些鳥沒有腳和翅膀,靠輕盈的羽毛懸浮在空中,永向太陽。它們不沾地上的飲食,只以陽光和天露為生。沒有人見過它們活著的樣子,因為極樂鳥直到死才會落地。
歐洲人首次見到的極樂鳥皮,可能屬于大極樂鳥,它的學名是生物命名法的創(chuàng)始人林奈所取,apoda的意思就是“無腳”。順便一提,雨燕科的學名apodidae也是“無腳”的意思。雨燕的腳極小,不便于行,所以這個“無腳”實至名歸。
鳥能飛,因此它超越地上世界,接近更純凈、更空曠、更遙遠的天空,這是種種信仰之中神與命運所棲止的地方。在靈與肉中,鳥是接近靈的;在神與人中,鳥是接近神的。永不棲止的鳥,更是高翔于一切鳥類之上。它是屬于天堂的生物。
對“天國仙禽”的狂熱崇拜,也為極樂鳥帶來了危機。19世紀末20世紀初,極樂鳥的羽毛和標本裝飾的女帽,是極受歡迎的奢侈品,每年有幾萬張極樂鳥皮流入西方國家的大城市,成為貴婦頭上的驕傲。在各國共同努力下,跨國販賣極樂鳥被禁止,現(xiàn)在極樂鳥的數(shù)目回升了一些。
實際上,極樂鳥科大約40種鳥類的珍貴羽毛,并沒有托舉著極樂鳥進入天國,而是讓它們獲得了真愛。華麗的羽毛是雄鳥求偶的飾物。有些極樂鳥的求婚舞蹈非常壯觀,另一些則非?;1热缛A美風鳥,雄鳥腦后的黑色長羽展開,形成一個大橢圓形,配上胸前的藍綠色羽毛,像在黑橢圓中間笑開了一張藍綠色大嘴。
1857年,著名的生物學家,和達爾文共同提出進化論的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來到新幾內(nèi)亞阿魯群島尋覓極樂鳥。他既得到了市場上的極樂鳥皮,也沒有放過在密林中生活的極樂鳥。當?shù)厝烁嬖V他,大極樂鳥求偶的時候,十幾只鳥會聚集在一棵大樹上,爭奇斗艷。這時獵人就會在樹上搭一個棚子,伺機擊落它們。它們太專注于求愛,甚至不會注意伙伴(或許是情敵)的死。大極樂鳥的翅膀下方有一撮纖如發(fā)絲的絨羽,在舞蹈時舒展開來,就像一朵染上了七彩陽光的白云。
有趣的是,新幾內(nèi)亞的本地人,也有他們關(guān)于“永不落地”的傳說。他們告訴華萊士,來到新幾內(nèi)亞的商人,乘坐一艘巨大無比的船,這艘船永遠在海上航行,永不靠岸。南島的鳥和異域的船都具有漂泊不定的特性,是否說明這兩件東西都象征著朝向陌生世界、不知何時能結(jié)束的旅行?
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在他的《長臂猿考》中,轉(zhuǎn)述了《太平廣記·卷四百四十六》里的一個故事。主角是晚唐官員王仁裕,他養(yǎng)著從巴山捕來的小長臂猿“野賓”。野賓長大之后,變得桀驁不馴,見誰咬誰,只有在主人王仁裕的威懾下,才稍稍收斂。有一次,它竟跑到一名身份顯赫的武官家的屋頂上,把房瓦一片片拆下來。武官下令用箭射它,但是野賓身手敏捷,毫發(fā)無損。王仁裕想把野賓放歸山林,但它被放生后還跑了回來,他費了很大力氣,才“擺脫”這只野蠻的寵物。
高羅佩在家里養(yǎng)過多只長臂猿,在他看來,這個故事必定有別樣的滋味。野賓認人的能力、驚人的攀爬技能、適應(yīng)野外生活的能力,都與他在生活中對長臂猿的認識相符。即使對普通人而言,王仁裕的經(jīng)歷也是一篇迷人的動物小說,人類企圖把野生動物收歸己有,卻在桀驁不馴的野生力量面前無可奈何。不過,野賓故事的喜劇性,很可能掩蓋了這只動物生命中的一段悲慘經(jīng)歷。
活捉幼小的長臂猿,在冷兵器時代是一項非常艱難的任務(wù),因為長臂猿生活在人力不可企及的樹冠層,跳躍、擺蕩,身手極其敏捷。明代人王濟曾在廣西當官,當?shù)厝烁嬖V他,需要500名農(nóng)夫把一個獨山頭的樹砍光,才能抓到走投無路的長臂猿。他們可能夸大了事實,但這足以說明捕獲這種動物的難度。
宋代周密在《齊東野語》中記載了一個著名的“孝猿”的故事:一個蕭姓人買到一只小猿和它亡母的皮,小猿見到猿皮,抱著號呼跳擲,悲痛而亡。周密還提到他父親在武平的見聞,作為“孝猿”的旁證:人工飼養(yǎng)的幼猿,睡覺時必須抱著母親的皮,否則不能存活。
稱動物“孝”屬于附會,但對小猿抱著猿皮的描寫頗為真實。幼小的靈長類動物,不管是猿是猴,都有緊抱母親的天性。在人身上也能見到這種本能,剛出生的嬰兒竟可以攥著成人的手指,把自己吊起來。
美國心理學家哈利·哈洛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過詳細的研究。他把幼小的獼猴從母親身邊帶走,給它兩個“養(yǎng)母”:一個是鐵絲編成的,有奶瓶的“硬母親”;另一個是裹著絨布的“軟母親”。小猴終日抱著“軟母親”,饑餓難耐時,才去吃幾口奶。哈洛據(jù)此得出結(jié)論,對母親的愛戀,至少有一部分是發(fā)自天性的,比如對一個溫暖、柔軟懷抱的本能渴求。哈洛設(shè)計了很多實驗來考驗“母子之愛”,有些實驗相當殘忍。比如,他在絨布雌猴體內(nèi)裝上機關(guān),讓它能凸出鋼刺或者噴出壓縮空氣,把小猴打傷。但小猴不管多么痛苦,都堅持抱緊它的假母親。因為在受到傷害時,到母親身旁尋求慰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
研究野生黑猩猩的著名科學家珍妮·古道爾,在野外見過一只喪母的3歲小黑猩猩。它經(jīng)常發(fā)呆,花費很長時間去抓白蟻,卻一無所獲。它仿佛根本不想捕食,只是機械般重復(fù)著單調(diào)的工作。因為過度理毛,它的腿和手臂都變禿了(拔毛和過度理毛,是精神病態(tài)的靈長類常有的癥狀)。這個孤兒最終死于脊髓灰質(zhì)炎,它是如此憔悴,古道爾認為這對它是一種解脫。3歲的黑猩猩基本斷奶了,也具備野外生活的基本能力,所以它的痛苦不太可能是身體上的病痛所致。感情對于這些靈長類動物來說,是像飲食一樣必不可或缺的東西。
長臂猿響亮而持久的叫聲,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特殊的意義。猿啼主要的作用是震懾同類,宣布領(lǐng)地的所有權(quán)。長臂猿的聲音嘹亮、單調(diào),極富穿透力。跟鳴禽相比,長臂猿的聲音缺少音樂性,卻仿佛包含某種迫切的情緒,在世世代代的詩人和旅客聽來,那是一種莫可究詰的憂傷。
(秋水長天摘自清華大學出版社《羚羊與蜜蜂:眾生的演化奇景》一書,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