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清末，有一場非常著名的討論，討論的主題叫君主立憲制。這里有贊成派，也有反對派，鬧得不可開交。不說兩派之間唾沫橫飛，便是一派里面也是口水四濺。會議室有爭論，多是好事，不怕嘴巴多，怕的是一張嘴。張之洞與鹿傳霖便是同一派，都是贊成派，也是猛打口水戰(zhàn)。

那天，皇帝組織開理論務(wù)虛會，會上，不是討論搞不搞君主立憲，而是討論怎么搞，何時搞。會上，其他事項談過，談到改革時間問題了，張之洞說，必須在七年之內(nèi)，完成這個政改，時不我待，這事拖不得，越拖麻煩越多，必須壯士斷腕，快刀斬亂麻。鹿傳霖跳出來，不行，這么重大的，這個改變二千年體制的事，急躁冒進是要出事的，必須穩(wěn)妥推進，怎么說也要十年。兩人爭持不下，爭得急處，“卒至拍案叫罵”。張之洞先站起來：“蠢鹿無知覺，不足語人事。”這下惹火了鹿傳霖，這個蠢鹿，跳將起來：“獐吃人，真可殺爾。”兩人揎拳捋袖，要打?qū)⑵饋恚实墼谀乔皿@堂木，“會議主席在不絕入耳的污言穢語和激烈的肢體沖突中宣布中央委員會議無限期中斷”（轉(zhuǎn)抄韓國新聞?wù)Z）。

張之洞大家都是曉得的，不用介紹了，任過巡撫，任過總督，也當(dāng)過軍機大臣，官至體仁閣大學(xué)士;鹿傳霖呢，也不是差角色，當(dāng)過巡撫，當(dāng)過總督，加太子少保，晉太子太保， 歷任體仁閣與東閣大學(xué)士。兩人都是大清高級干部，兩人卻是常常針尖對麥芒，砍刀對標槍，常常在朝廷上對陣。鹿傳霖“官樞垣，政見與張文襄不合，時起口角之爭”，是真爭，不是假罵，“互詈不稍讓，日久習(xí)為故常”。鹿傳霖姓鹿，張之洞罵他蠢鹿;張之洞姓張，鹿傳霖罵他傻獐。

兩人上班，會堂對罵，各不相讓，兩人下班，客堂喝酒，相互作揖。會上“時起口角之爭”，“退值則又相視一笑”。這個格局，是最佳情景啊。政見不同，毫不影響私誼。這是我們最歡迎的關(guān)系啊。我們所見的多半是，論敵是死敵，政敵是死敵，群里互相爭論一下，一個好像是挖了他家祖墳，一個好像是奪了他家嬌妻。一言不合，大出打手;觀點不同，頓成仇讎。政見對手，割袍斷義，從此翻臉不認我，還是輕的，更麻煩的是，政見對手，相設(shè)陷阱，從此要致對方于死地。

一張一鹿，一張一弛，一獐一鹿，有張有弛。源自他倆另有緣故。他們是親戚呢，特別親的親戚，鹿傳霖是張之洞的二姐夫，張之洞是鹿傳霖的小阿舅。他們公事上怎么吵，也不影響他倆私人關(guān)系。換閣下你，他罵你哈豬蠢鹿，你不急得跳落卵子啊;換兄弟你，他罵你鼠目獐頭，你不跑過去打爛他腦殼啊。

滿朝皆忠臣，是最好的，最差的是滿朝皆親人。國事常常搞壞，多因官場都是親爹親子，親兄親弟。但如果這種官場不可避免有，那百害之中也有一利的，有這種關(guān)系在，便可以你唱白臉我唱紅臉，爭得面紅耳赤，也不斷裂關(guān)系。

有這種關(guān)系，就可以紅臉白臉都是臉？慈禧與奕訢，也是親戚關(guān)系，慈禧是奕訢的嫂嫂，奕訢是慈禧的小叔子，他們后來政見不同，鬧得不可開交。更別說李世民與李建成了，他們是親兄弟呢;更別說武則天與李弘，他們是母子關(guān)系;隋文帝與隋煬帝，他們是父子關(guān)系，都互相殘殺呢。自然，這里不僅是政見不同，更有權(quán)力之爭，但也可見，親情關(guān)系在官場里，也不會是什么好關(guān)系就是了。

當(dāng)下，母子相殘父子相殺，這個，是不太有了。但在個別地方轉(zhuǎn)為另外一種情形了，便是當(dāng)官父子兵，從政親兄弟，老爹當(dāng)了官，崽子們一個個都是官;表叔當(dāng)了官，侄子、姑爺、姨妹姨妹夫，都是干部。搞到后來，不是姐夫的，要送小妹去，不是親爹的，要來拜干爹。搞得后來，主任喊局長叫爸，主席喊部長叫舅。到得會議室，舅舅說這樣吧，外甥說就是舅是;到得表決時，部長說我們舉個手，主席就主持舉手。兄弟領(lǐng)導(dǎo)，姐妹干部，再也不見互相之間爭論。無親無故的，不太好辯，一辯便成仇;有親有故的，本來可爭的，再爭還有親情在，卻都不爭論。只有官官相保護，親親相掩護。

不知道何搞不再出現(xiàn)張之洞與鹿傳霖了？

據(jù)說，張之洞罵鹿傳霖叫蠢鹿，鹿傳霖罵張之洞是傻獐，后來互相告狀，告到一個女人那里，那個女人是張之洞姐姐，也是鹿傳霖堂客。張姐姐對張弟弟說：“滋軒（他老公鹿傳霖）告我：謂吾弟呼之為蠢鹿，彼遂戲呼弟為獐，我豈鹿之婦而獐之姊耶？望彼此弗再以怪語相謔，失大臣體?！睆埥憬阏宜系苷]勉談話后，又去訓(xùn)誡老公，“夫人復(fù)以此語勸文端”。這個枕邊風(fēng)吹得呼呼叫，鹿老公叩頭如搗蒜，向老婆寫了檢討書與保證書，夫人在上，老公再也不敢了，若再如此，你不準我上床就是，不準上床外，我還跪床腳，跪搓衣板，“謹如夫人教”。

官場那般好事，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