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才文
寫作品是件挺不易的事,閱讀他人的作品甚至更難。閱讀是與寫者主觀意志的對話,直接晾曬讀者的涵養(yǎng)。
我讀高中時,學校安排我們口誅筆伐,批判王愿堅的小說《糧食》。大家拿到蠟紙印出的作品,沒怎么讀,就義憤填膺了,“山上的日子一天難似一天”,僅憑此話,無疑是反動作品,在革命者面前有難事嗎?真實的歲月艱難與想當然的浪漫革命相碰擊著。既不明歷史,又讀不懂作品,憑著“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fā)明”的說法,便詮釋了作品的全部。于是乎,自以為是的小屁孩們,爭先恐后出擊,隨心所欲地滿嘴跑火車。我們批《燕山夜話》,批《三家巷》,批《青春之歌》,批《紅旗譜》《播火記》……雖曾未讀原著,硬著腦殼人云亦云的犯渾,依然倍感責無旁貸。連簡譜都不懂,我們還批判“無標題音樂”。全然搬起石頭打天!
閱讀這事,來不得半點虛偽,騙自己易,很難騙過明眼人。若連作品都沒讀過,湊群胡批,群體判斷性失衡,是其必然。讀書明事理,這可能是閱讀的初衷。讀而不亂語,即其中至理。有感而發(fā)與無感硬發(fā)截然相左,而無感亂發(fā)是閱讀的奇葩。
孔子讀《周易》讀出了“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十翼”為《周易》插上翅膀,飛入尋常百姓家。而也有人將其擺弄的深不可測,用于算命繞人。趙佶有《宋徽宗御制道德經(jīng)解》?!兜赖陆?jīng)》以哲學意義論及修身、治國、用兵、養(yǎng)生之道,乃所謂“內圣外王”之學。趙佶若果真讀懂了,也不會玩石頭敗國??鬃訉Α对娊?jīng)》以“興、觀、群、怨”高度概括,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源頭。圣人之舉,效仿之,當是閱讀者的追求。
后之來者讀孔孟,有的感悟“仁、義、禮、智、信”的德尚,有的詛咒其腐朽,都屬正常。禮教是孔孟先圣立論的本義,作為讀者,接受了呢,依照本義去做人處世,對人對己絕不是壞事。若覺難以接受其腐朽,只須做到自己遠離腐朽,豈不明智?閱讀的最高境界,應當是讀出理智。理智了,犯渾的幾率會降低很多。倘若大罵“腐朽”之壞,又極力浸潤腐朽,還大行腐朽之道,那就讀出了矛盾。這種現(xiàn)象雖然是一種存在,但并非在理。
魯迅的雜文以犀利著稱,其說理性是看家功夫。有“橫眉冷對千夫指”,還得有“俯首甘為孺子?!?,才是全景的魯迅。若一提魯迅僅倡其“罵”,不免丟了魯迅的內涵。每個操作文字的人都可能罵幾句,但罵絕成不了作品的主流,罵是諸多表達形式的一種。梁實秋是魯迅罵過的人,梁君罵功遜色,但其作品也不乏深刻者。其寫行賄者“送禮”的嘴臉,同樣是入木三分。文章的可讀性,在于多樣性,個體之間的異同,都是一家之言,并非權力之音,一錘即定。容得他人開口,不失為風范之舉。
曾國藩是好人還是壞人?這是幼童式求知提問,人類童年設定的二難思維陷阱,考驗著讀者心智。站在被剿滅者的角度說,曾國藩絕對是個壞人,“曾剃頭”的外號,界定了他心狠手辣的一面。換位到朝廷的立場上說,國之棟梁,干實事,少野心。所以,欲用簡單的好壞二字,厘清復雜的客觀現(xiàn)實,連圣人都難做到。若這般界定某文章、某作品,或某作者亦然。大聲說我不喜歡是直率,摸著腦殼枉論好與壞,那是沖動,沖動是魔怔。作品好與壞的結論,需要靜心閱讀,還須時間的沉淀。沉淀令人有重量。
張若虛的落月?lián)u情,蘇軾的在乎山水之間的矜持,王勃的落霞情豪,何者高低?柔情的好張,暢達者好蘇,豪氣者好王,完全是各異的主觀,是讀者選擇性接受的結果。但也有共同之好,即取向作品的美感,或美或真或善,便直乎眾,這應是共鳴的張力。王小波的小說中,少不了“小和尚”空前的張揚,笑笑生的《金瓶梅》多有西門慶的生殖器任性,前者是《黃金時代》被槌閹的掙扎,后者則是作孽者的自我垂死。若統(tǒng)說王二與西門慶是一路貨色,武斷了,那不是讀書了,而是賭氣,更不是魯迅。若只為賭氣,飚出“正能量”說事,硬要滅王二與西門慶,則一廂情愿?!督鹌棵贰繁唤艘怀忠怀?,因文學規(guī)律的合理性堅挺,仍是禁而不絕。好在王二的“小和尚”遇到了寬松時代,未被槌閹。某個人或某群人的好惡,難以左右文化發(fā)展規(guī)律的合理性,深沉閱讀乃通途。嬴政焚書坑儒,可謂決心之大,若何?該傳世的書照樣傳世,心心相通,口口傳承,萬世難絕。作品乃心血之作,閱讀得花心血,才有商榷的對接契機。
成為好的讀者不易,眼界得比寫者闊,心要得比寫者大。否則難以容忍特立獨行的作品,“駢死于槽櫪之間”即成現(xiàn)實的殘酷。紀曉嵐學富五車,讀書的量,多乎哉。其傳世作品《閱微草堂筆記》說不上宏大,但讀來意味深長。就其編書閱人的量,張揚一把不為過。卻少見其貶東損北,書讀多了,讀透了,釋然了。戲說影視劇中紀曉嵐的嘴碎情節(jié),未必是真。蒲松齡也是一個讀書萬卷的人,其除了專心著《聊齋》,難有貶損同行之舉??梢钥隙?,如紀曉嵐如蒲松齡們,都不是壞讀者,便成就了他們是高超的大手筆。魯迅讀小說,讀出了《小說史略》,其寫小說也寫出了諸多傳世佳作,少見其將他人作品貶的分文不值。魯迅當然是不可多得的偉大讀者。
我在服役時,悄然讀《牛虻》,被同屋人瞄上,僅憑封面二字匯報給組織。振振有詞,《牛虻》即“流氓”,《牛虻》即壞書,讀此書者即想做“流氓”。接受舉報者多為文字脫盲水平,不可能讀作品以鑒別,舉報者為自己進步評優(yōu)加分,理由正當。因為進步評優(yōu)有指標限制,你退他才能進。利益之爭,無所謂作品的好壞,能當磚頭使,擊暈對手,即是利器。不以書為利器之人,是為君子之讀,不失為善讀者。
拋開時間地點先入為主,燎他人的作品,絕對是個不想負社會之責的讀者。術有專攻,書有偏好,你可以旗幟鮮明地說,我不喜歡某人的作品,但慎聲嘶力竭貶損別的作品與人品。動不動扣頂傾國的帽子,將不同嗜好上升為政見之爭,則扭曲了藝術欣賞的本義,文章何時傾社稷?作品的優(yōu)劣,留給閱讀,交與時間最真實。時間會給我們改正張狂的機會。未讀作品即言好壞之風,古來有之,今之盛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