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岸

凌晨四點左右，火隱寺發(fā)生了一起車禍，寺廟一輛買菜車把一個30歲的女人撞死了。我是在中午時從新聞網(wǎng)論壇上看到這條消息的，帖子上了熱搜?；痣[寺位于本地小有名氣的景區(qū)，來來往往的人比較多，消息一經(jīng)發(fā)酵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有人說開車的是一個約70歲的老頭，說老頭是一早去鍛煉，那么外地女子到那去干嗎？官方宣布死者為一名30歲的女子，這讓人浮想聯(lián)翩，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

不用編排，我可以猜想故事的走向，人們期待寺廟里的楊主持與這個女子有染，再挖一點邊角料，添油加醋，拼一盆色香味俱全的套餐，事實上他們已經(jīng)這樣開始了。那天下午，我發(fā)了個興，從蟄伏的出租房里出來，沿著菜場、超市、小店、小區(qū)溜達一圈，盈耳的消息支離并不破碎，匯總起來，楊師傅與汪女士是脫不了干系。蜚短流長是枯燥生活的潤滑劑，何況，一個年輕的女人，凌晨四點，在寺院里。每一項都符合說道的話題。

和尚與女人，想想都有意思。

汪女士我不認識，電影中的汪小姐我也沒認識幾個。我很高興第一次在文字中與汪女士相遇。我那時正沉浸在張愛玲的小說中暗自神傷，曼楨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小說就結(jié)束了，我和宋小姐的戀愛也告一段落。宋小姐問，愛不愛我，喜不喜歡我？她跟我擁抱，不允許我有下一步行動，讓我總回答無厘頭的問題，我像是她揀來安放在現(xiàn)實版本里的小說橋段，對著鏡子練臺詞，她在旁邊幫我糾正。黏黏答答，吹毛求疵，“NG”，終于我們?nèi)虩o可忍，自己把自己停住了。

是的，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也許是小宋留給我的念想，讀完小說，將近凌晨，睡意全無，我踱到陽臺，抽了一根煙，瞥見對面五樓的浴室間燈亮著，云蒸霞蔚，這一窗暖色跳出冷峻的天空，在空寂的夜里顯得格外醒目。我怔怔地望著，索性又掏出一根煙，抽到一半的時候，看見一輛車在對面的單元樓下停住，車燈筆直地掃著，遲遲未見車里的人下來，又過了一會，一個男的架著一個女的下來，女的大約喝多了，大著舌頭，說著痛快，師傅。叫師傅的人一聲不吭，慌急慌忙拉扯著，急于想把女人架進去。女的說，師傅我們坐會，你看天上的星星多漂亮，咱們抬頭望星空。男的捏著嗓子，輕聲細語。女的一把推開男的，坐在花壇邊開始唱起來，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唱了幾句，嗚咽著抽泣起來，男的繞著她束手無策，過了一歇，又把女的往車上拖。車子引擎發(fā)動，駛離單元樓。生活的場景，一幕又一幕，喝醉酒的人，失戀的人，睡不著的人，比比皆是，我有幸叨陪。稍頃，對面的浴室燈滅了，另一間的燈捻開，書房里有一株長得很好的綠植特別醒目。她推開窗子，身子趴在窗臺上，點了一根煙。她好像看見我，向我揚了揚煙。

夜晚屬于孤獨的人，我打開手機的備忘錄，記下一段話：

“晚上十二點之前的時光總不舍得浪費

因為過了這個點就是明天了

坐在今天的床上不想睡在明天的時間里

今宵抬頭看月亮”

我很想把這段話告訴對門的她，如果能加個微信就好了。我點亮屏幕，沖她的方向晃了晃，轉(zhuǎn)身進了屋。小宋為什么總要問我根本答不好的問題，她總問我真還是假，此時是真，彼時是假，人又不能在不同時間段跨進同一條河流中。小宋，你應該問培根、羅素、尼采，他們都已經(jīng)死了。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警察問我認不認識楊師傅，見我沒有反應，他拿出一張照片在我面前晃了晃。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是警察的套路，我不情愿地把他請進來了。我一向不喜歡別人無故闖入我的房間，包括我的前女友在內(nèi)，她只進過我的房間兩次，兩次均沒有過夜。我對我媽碎碎念的教導大都不以為然，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只有這兩句，我記得牢牢的。她叮囑我，別留陌生人在房間，“那個事”后千萬不要洗冷水澡。每當我和一個女子有交往，我媽無比興奮，冷不防會給我一個電話，不分時辰，全然不顧我當時手忙腳亂的窘境。在小宋之前的一個女友，雖說不完全是這個原因分手，但至少有這關系。我不曉得我媽什么時候會來這一出，我總是提心吊膽，我和小宋擁抱之前，下意識地總要先拿出手機瞧上一眼，后來干脆把手機關掉了。小宋又是個神經(jīng)兮兮的人，見風不是風，見雨不全是雨，意思擴充得像無緒的線頭，越扯越亂，整得你恨不得生有十張嘴巴，辯解是無用的。她問我為什么？是不是？真不真？我總不能說她是弱智吧，然后我答，因為……所以……之所以……她撲閃著睫毛，一副委屈的樣子，“是真的嗎？”我又不是哄女人的高手，越到關鍵處越不靈光，有時稍微含糊其辭幾句，小宋甩手不干了。我們的關系就在這些無聊的問題之中打起了漫長的游擊戰(zhàn)，直到她關了手機，莫名其妙地消失。

林警察進屋，環(huán)視著屋內(nèi)，問，你一個人住？我說房子是租的，目前一個人住，有什么問題嗎？他說目前沒有什么問題，言下之意是待會可能有些問題，這種腔調(diào)我很不喜歡，警察看問題總把不是問題的問題看成問題，在他們眼中估計沒一個好人。他說坐一會，我們聊聊。他沒有說我想了解一些情況。房子有些小，我邊說邊把他讓在相對干凈的書房。書房三面都是簡易的書架，滿滿當當?shù)丿B放著書。林警察饒有興趣地在書架前徘徊，他抽出一本東野圭吾的《嫌疑人X的獻身》，搖扇子似的抖了抖：你看過電影嗎？我其實連這部小說都沒有讀完，小宋喜歡東野的小說，我買來討好她，不過，我挺喜歡這個小說的開頭：“上午七點三十五分，石神像平常一樣走出公寓。雖已進入三月，風還是頗冷，他把下巴埋在圍巾里。走上馬路前，他先瞥了一眼放自行車的地方。那里停著幾輛車，不過沒有他在意的綠色自行車?！?/p>

小城剛流行單車、雙人車那會，我和小宋去騎過一回，小宋說要像《海角七號》，或者《甜蜜蜜》那樣載著她前行，她的手環(huán)圈著我，這樣，她說著，跳椅子上給我示范著。我自然滿口應承，這可是趁熱打鐵的好機會。沒想到劇情的細節(jié)出了些問題，載上她以后并沒有想像中的輕松，小宋看起來瘦伶伶的，馱在我車后，我的腳力根本匹配不上她瀟灑的動作。開頭我還勉力支撐著，一門心思想把它演好，她一做張開手臂的浪漫動作，自行車哐啷倒了，所幸在她快要落地的一瞬，我用身子托住了她，收場不至于過分難堪，她慍怒地說，怎么了？你一點也不好玩！我說電影是拍出來的，需要一段段重拍再后期剪輯。她怒目瞪著我，眼里開始下雨了……

林警官看起來很喜歡這本小說，他打開書本，快速瀏覽著，念了一段，說真不錯。我抬了一下手腕，9點35分，整整晚了兩個小時，很符合小說的情境。林警官把書歸置原處，在我面前坐了下來。我們來談談楊師傅，他的開場白如期拉開。我說其實我和楊師傅不熟，我陪我媽還愿去過一趟寺廟，我媽忙“接光接光，越接越旺”之事。那天，楊師傅剛好主持一道法事，照片估計是那個時候照進去的。你能告訴我，照片你是從哪里來的？他笑了笑，屁股一挪，椅子轉(zhuǎn)了一圈，肩膀碰到書架，把剛才放回去的書帶落在地。我瞥了書一眼，心中來氣：莫非你把我當成了嫌疑犯？他定睛望我，沒有馬上接話，他是否想在我的眼神里找到線索，這簡直可笑，我回瞪著他，平常這個時間我還在床上呢。他說，我是警察，這是我的工作，你知道，警察就是這樣無聊和好奇。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根拋給我。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抽煙。

喜歡看書的人都喜歡抽煙，我在進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你喜歡抽煙了。

哦，你是警察嘛！

你目前什么職業(yè)？

無業(yè)，男，28歲，東山縣海門鎮(zhèn)山頭村人，父母健在，母親以前是民辦教師，父親供銷社退休，無兄弟姐妹，住在這里有兩年了，名下有一張銀行卡，卡里有3萬元，有一輛二手標致508，我把“標致”兩字加重了音量，有些暗損的味道，含蓄表明此刻我的態(tài)度。我繼續(xù)來氣，舌如蓮花，林同志，你還有什么問題嗎？我一并回答。無業(yè)并不說明我無事做，再說這事跟我有毛關系。他翻了翻眼，不響，也許在他面前我就是“嫩子花生”，這樣的場面在他漫長的職業(yè)生涯中習以為常了，沉不住氣的我，在他眼里屬于“小兒科”，他需要慢慢打理我，最終找出蛛絲馬跡。他快速地在筆記本上記上幾行，說，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職業(yè)，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證嗎？我掏出皮夾子，叫他自己找，我有些慪氣。他彈了彈煙灰，說道：還是你來吧。我回過神，忽然想起一件事，燙手般地拿回，我記得皮夾里有一張我和小宋的照片。我們沒有了將來，并不意味著我想把過去交到一個陌生人的手里，用他看過尸體的眼睛撫摸我們一遍，這對小宋來說不公平。如果小宋在，她一定會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迷朦地問：為什么？我他媽的怎么知道為什么，我沖口說道。什么？林警官愣了一下說，這個我想還是你合適，我不想侵犯你的隱私，再說我現(xiàn)在只是了解一下情況，你也不是嫌疑犯。說到了解，你他媽的坐在我的面前，問東問西，還大放闕詞，真不是標致508那么簡單。我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他幾句。

摸索了一陣，我合上皮夾，故作鎮(zhèn)定地用手輕叩著桌面，我輕咬著嘴唇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很抱歉，身份證不見了。一定是被小宋弄丟了，或者被她錯拿了。留下什么紀念不好，偏拿走我的身份證，害我出丑，真是個錯誤的開始。他好像在思索著什么，用大拇指不停地抹著筆帽，并不急于拿這小紕漏做文章。我停頓了一會，硬著頭皮接上，好在我人在，人是最真實的身份證，你如果不相信，我把駕駛證給你。我又去翻皮夾，真是昏頭了，駕駛證我從不放家里。顛三倒四，今天的表現(xiàn)比上回與小宋騎車還差勁。不好意思，我的駕駛證在車里，就是那個標致了的“508”，如果一定要證明什么，我還有社?？?，可以馬上拿給你，我把皮夾往下倒扣在桌上，稀里嘩啦，幾枚角子鎳幣滾落丁零當啷掉在地上，一枚立起來，利落地滾進了臥室，一張照片半角已露在外頭，正好露出小宋的半張臉。林警官的視線追隨著它的軌跡，欠了欠身，盯著我，鎖住的眉眼急遽地抖動幾下，背往后一仰抵著椅子。問：女朋友？

過去時。小宋的離開把我的心緒搞得一團糟，倒霉透了，我輕聲道了一句。我轉(zhuǎn)過頭去向那枚角子的軌跡望去，屋里茫茫的全是過去生活的印象。我對他說你想看就去看吧，隨便。我起身想領他過去，他按住了我的手，不是這個意思，你有社?？ㄒ粯樱绻銓嵲谡也坏搅?，記得去辦一張身份證，可以網(wǎng)上辦理，“最多跑一次”嘛。他似乎沒打算在這里做些文章，可在我聽來全是“刺頭”。我想寒磣他一下，找回我剛才的手忙腳亂與氣惱。那你想最多跑幾次，我?guī)湍闼闼?，假設有個A，他和B發(fā)生了關系。與A有關的有多少人，與B交往的又有多少人，與A密切接觸的又有多少，A的朋友C，C的朋友D……我說你得跑多少趟？我賭著氣，興口開河，色厲內(nèi)荏地想找回些氣勢。

他耐著性子聽我講完，并沒有顯出不快，說，是這樣，我們總是先推理，列舉各種可能性，然后一一排除，比方說我吧，包這幾個片區(qū)。他正了正身子，悠然地蕩著腿，嘀咕著：無業(yè)？

無業(yè)是否更符合你的期待，城郊結(jié)合部、出租房、KTV小姐……如果非得填上一個表格，我可以填自由職業(yè)者，我們習慣叫碼字。他哦了一聲，作家。我說你抬舉我了，經(jīng)常食不果腹，慚愧的是還得啃老。呃，他的手抬離了筆記本，撇著嘴，到底是年輕人，什么都敢做，年輕好，有年老的兜著，我那女兒也一樣，整天捧著一只手機，比爹媽都親，不知搞些什么名堂。她的名言是凡是能在床上買到的，決不下床。我真擔心沒有手機她能干什么？他把手往桌上一按，這樣吧，你在紙上簽個字，留個手機號碼，有關楊師傅的事有必要再來配合下，我會打你電話的。臨走時，他抬眼又掃過我堆放的書籍，目光鎖住那本東野圭吾的書說，電影拍得很好，我建議你看一下。小說你能借我看一下嗎？我女兒很喜歡他的小說。

你女朋友側(cè)面很像我的女兒。

我黯然地說，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輕人，振作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涯何處無芳草。廢話，草能隨便扯嗎？

林警官，如果你有她的消息，請給我個口信，如果可以的話。我送他出門，他跨過客廳時，低頭向外瞟了一眼說，房子雖小，陽臺倒蠻寬暢，有人打理下會更好。然后他用力摔上門，算是告一段落。我想睡個回籠覺，最近腳頭像灌了鉛，日子過得一塌糊涂，在躍過門廳的剎那，我瞥見對面房子的書房里有人走動，俏立的側(cè)影相當有型。林警官會不會去找她，大海撈枚針，夠他忙乎一陣子。

我感覺這一刻的心情沒有他進門時那么糟了。

伍迪·艾倫的電影里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臺詞，人的命運分成兩種：一種是可怕的，一種是悲慘的。小宋喜歡伍迪的電影，以前她經(jīng)常在朋友圈發(fā)些電影的海報，配幾段小資的話語，如“我人生的一大遺憾就是，我不是另外一個人”“我們的生活取決于我們選擇用什么樣的方法去扭曲它”“更好地享受醒著的時間”諸如此類，林林總總。她的消失，連同朋友圈也消失了，朋友圈設置對我不可見，只剩下她可愛的大頭照，下面一條長長的分割線，如同某個清晨在海邊一起看日出，茫茫的海平線上，遠處若有若無的幾只船只，不知它們從何處駛來，又向何處駛?cè)ァr間醒著，但不是享受。我想忘了她，最終卻是加倍地想起她，我時不時地會翻看她的微信，希望能看到她的只言片語。

我的狀態(tài)糟糕透頂，寫的小說，進展緩慢，怎么團都捏不到一塊。我到書房去找煙，煙沒找到，卻看到了林警官落下的那張楊師傅與我的照片。照片中的楊師傅，矮墩壯實，雙下巴，光頭锃亮，他雙手合十，引頭走在前面，側(cè)面是我。不知哪個好事者留了照，我媽也在里頭，匍匐在墊子上，手里托著我的一件襯衣，給我“接光”，祈求上蒼佑我平安吉祥。我去找工作的那段日子，她隔三岔五打我電話，問我“衣服”穿了沒有，她叮囑，外頭找工作，一定要穿好衣服，逢兇化吉，交個好運?？蓱z天下父母心，我媽想得真周到，她一共給我弄了三件襯衣，怕我周轉(zhuǎn)不靈，可我媽哪里知道，我根本不需要穿著它們到外面去，我現(xiàn)在從事的寫作這行當，白天、晚上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區(qū)別，吃了睡，睡了吃。打開電腦，我的世界一片空白，我媽一定沒禱告過，祝我兒下筆如有神。

那天事畢，我媽拉著我等待楊師傅面授機宜，一堆人眾星捧月般地擁著他疾速快進，我看著他光光的腦袋想笑，里頭廂房擠擠挨挨，都恨不得把這個和尚拖到自己面前單獨開小灶，我被我媽拉著裹在一起，實在受不了玄色衣裳紛簇、一堆老婦人氣息濁重的場面，想到外面透透氣。我捅了捅我媽，向她打了聲招呼，撤退到院子里。院子旁邊有一排廂房，想必是寺廟日常辦公接客之用，采光不佳，暗洞洞，我極討厭寺院窒息的檀香味，一開始還行，呆久了發(fā)膩。我背靠著一根大圓柱，掏出一根煙，漫無目的地抬頭望著扶疏林木。若不是寺院有惱人的誦佛引磐鼓聲，我倒蠻喜歡這樣的地方，有我安耽的空曠與落寞，看晨昏光影的變化，“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可以不管不顧自己活著，說不定啥時頓悟了。我小學時的一個同學，在寺廟里呆了一星期，愛上了佛經(jīng)，后來索性拜了師傅出家了。這種東西還是講緣分的，我沒這佛心，光是吃素坐鐘就吃不消，早課夜課，落夜倒不怕，起早不是要了我的半條命。關鍵是我紅塵未了，小說里裝滿了男盜女娼的各種神經(jīng)，那不是褻瀆了神靈？我胡思亂想著，自言自語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撲哧”一聲有人笑了出來，我以為聽錯了。探頭一張，原來隔了一根的柱廊下倚著一個女的，側(cè)著臉定睛地望著我，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雖然外頭套著一襲長及足踝的袍子，仍然掩不住她玲瓏的身形，風猛一吹，袍子的折疊處，勾出曼妙有致的身材，不禁讓我眼前一亮，竟有了賞心悅目的感覺，至少那一瞬她中和了我沮喪的心情。我裝著波瀾不驚，微微一笑，向她點了點頭。她傾著身子，與立柱鋪展成理想的拍攝角度。恍惚間，我又想到了小宋，她喜歡擺這樣的姿勢讓我拍照，美其名曰：“猶抱琵琶半遮面”“梨花帶雨春意鬧”。她落落大方，掠了掠覆至臉龐的幾縷亂發(fā)，向我勾了勾手，問道，有煙嗎？我打量著她穿的衣服，遲疑著。她并不避嫌，徑直走到我的面前，攤開手掌，眼光咄咄地逼視，這陣勢，擺明了非給不可了。我一下子吃不準來路，驚惶地瞥了她一眼，她離我非常近，胸脯快要蹭到我的臂肘，我慌忙垂下視線，遞上煙，她嫻熟地銜在嘴里，大拇指彎了彎，做了一個打火的動作。這是否很像電影里的某個俗套鏡頭。

你要“接火”啊，來寺廟可不興為他人點火，會把一年的好運氣送光。我勉為其難，臨時找到了接口的話題。她夾著煙，“嗞”地吸了一口，腮幫子凹癟著，完整地完成連貫動作，舉著煙屁股，淡淡地望著我，她說，年輕人的火借得光嗎？說完她嘿嘿地先笑起來，隨意地撥拉腳下的一枚落葉，也好，什么時候你“火”不旺了，找我來要。初一、月半，我總有一天在此，我?guī)蜅顜煾荡畎咽?，順便來接接火，說完她有些頑皮地掃了我一眼，起碼給我的感覺是這樣，不知是否想開涮我一下，或者無聊找個人打發(fā)時間。我倒樂意找個人聊聊天，拌嘴我也不差，小宋說我不解風情，其實她不知道，如果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全然不顧前因后果，我借題發(fā)揮不要太好，要不我怎么有虛構(gòu)的本領呢？小宋，對于你，我想給你一個瓷實的生活，而不是虛頭巴腦的承諾?？墒?，這畢竟是在寺廟，我得有所顧忌。輕嘴薄舌的話我說不出口，我遲疑著，等待著她問我是哪里人，干什么工作，一男一女在一起必然無話找話繞著這話題?？墒呛苓z憾，起手勢并沒有如我期盼的到來。她抽完煙后，返身進了廂房。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如果換了我媽那堆老婆婆，清湯寡水，起不了一絲漣漪。有一副好的衣架子，穿什么都登樣出挑。那次短暫的見面，我以為就像我們面前的幾片萍蹤落葉，再無瓜葛。意想不到的是，我租的房子，卻是我媽不知怎么七弄八弄從楊師傅那里找過來的。我媽這人吶，凡是與佛有關的事把人都連帶上了。出家人不打誑語，他無子無女能騙你什么，他還是在杭州那邊大寺廟里進修過的，我媽腦子一根筋，以為現(xiàn)在的和尚還和以前一樣。不過，無論我說什么，我媽是不信的，別想把她至高無上的信仰拖下臺來。我也懶得去冒犯她的執(zhí)念。

這些天，眼前晃過的都是小宋的身影，小說寫不下去了，我索性記錄著跟小宋的若干片段，萬一我們真的永不相見，睹照思人似乎不夠，不如見字如面。我把我寫的小說暫時擱置一邊，寫不出小說我很著急，我看了很多書，比如畢飛宇的《小說課》，布魯克斯的《小說鑒賞》，美國作家文摘雜志社編的《短篇小說寫作指南》，厄休拉·勒古恩的《寫小說最重要的十件事》，斯蒂芬·金的《寫作這回事》及《小說藝術》《被背叛的遺囑》等，三面的書柜有一面全是這種書，認認真真讀完的沒幾本，有的干脆連護封都沒撕開，自以為掌握幾個概念，什么元小說，什么不可靠敘述者，什么上帝視角，什么現(xiàn)代小說的未完成度就可以寫出一篇杰作，一炮打響，頻頻出入于各種書展，各類訪談。全是扯蛋，前幾年憑運氣，發(fā)表了幾個，以為自己能一飛沖天，腦子一熱辭了公司的工作，一門心思閉門造車。我想等我緩過勁來，好好地寫幾個，給小宋一個驚喜。驚喜沒來，失望卻一個接一個。

目前，小宋在我的敘述中好像很任性，任性不是一個女孩的錯啊，多半我的問題比她多，我拿得出手的價碼是什么？站在小宋的角度，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其實小宋蠻關心我的，見我的書放不下，她給我買了電子書閱讀器，幫我下載了各種讀書APP，她一邊打開讀書APP，一邊自言自語，呃，你喜歡什么類型呢？言情不要，古典文學怎么樣？中國小說呢？取法乎上，僅得其中，還是外國經(jīng)典吧，19世紀不要，那俄羅斯這幫人我就不幫你選了，契訶夫放一點吧，短經(jīng)典叢書，我找到五本，門羅有一套，要嗎？小宋找一本問我一本，有時興步到我的書架邊巡邏一陣，找找我的品味，小宋就有這本事，隔不了多久，就摸透了我看小說的脾性，裝了我大約一輩子都看不完的書。完了，請我審閱，說，親愛的，怎么樣？她或許比我更適宜寫小說，如果她不走，我真的想勸說她試試。那次她沒有問為什么、真的嗎，她自作主張把張愛玲的一套書放上去了。這個她并沒有問過我的意見，仿佛是冥冥中的洞見，女人埋下的坑，讓你一輩子都填不完。她這樣悄無信息地一走，扔給我一本又一本的記憶，在書中想她，念她。

曼禎說，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小宋，你他媽的真是個混蛋，我他媽的更混。

好小說有上百種，它們靜靜地躺在我的印象筆記APP里，《百年孤獨》《安娜卡列尼那》《洛麗塔》《變形記》等等，它們是別人家的，而不是我的。每當我想寫新的小說時，打開來，默念一遍，希望找到靈感：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yǎng)老院的一封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這說明不了什么?？赡苁亲蛱焖赖摹！?/p>

“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xiàn)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貌?！?/p>

這兩個開頭是我寫作的座右銘，我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假以時日，我希望自己能寫出這樣的開頭，可現(xiàn)實是，我看著看著，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一行字敲下又刪掉，敲下又刪掉。小宋安慰我說，看你這么痛苦，干脆別寫了。別寫我能干什么？寫又不能當飯吃。這兩句話挺有意思的，兩個否定，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鉆進了死胡同，存在與虛無。我跟小宋說過一個大概的意思，幾年前吧，我想把它寫出來。兩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他們每天騎著摩托車挨家發(fā)傳單，互相約定，將它塞入鑰匙孔中。如果過幾天傳單還沒有被人拿掉，就會撬開鎖進去小住一段時間，在那洗澡做飯拍照。作為交換，他會幫主人家做些家務、打理房間。然后碰見了女主人公。女主人公裝作沒發(fā)現(xiàn)，然后演繹一段故事。這事我真干過，只是我發(fā)的是公司的宣傳品。小宋問我，你想說明什么？這哪跟哪啊，我沒辦法解釋小說想表達什么，愛恨情仇不是我喜歡的套路，小宋每件事都要問一個結(jié)果，可小說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它本質(zhì)是都是虛無的擁抱，它不能當飯吃，我想說，閱讀和寫作是能陪伴一生的事。我們的情緒就是小說，生活倒并不一定是小說。隔了一個星期，小宋發(fā)來電影《空房間》的視頻鏈接，看到一半后，我差點把手機摔了，他媽的我怎么這么背呢？

林警官的電話來的時候，我還在床上迷迷糊糊，鈴聲吵了一陣，我慢騰騰抓過手機，時間是9點35分。見鬼了，上回打來就是這個時間。近來，沒有一個我想接的電話，我投出稿子留下電話號碼，卻沒人來搭訕，石沉大海般沒有回響。林警官問我，那部電影看了嗎？我不想告訴他，沉默了一會，我懶洋洋地問還需要我提供什么線索嗎？我繼續(xù)說道，那個楊和尚，我唯一能提供給你的是，我跟和尚交談了幾句，和尚問我干什么工作，我說在旅游公司工作，我媽在場我能說沒有工作嗎？和尚還說了什么我記不得了，噢，他還說我長得蠻秀氣，適宜文職。記得當時我媽主動地攬過話頭，師傅，你說，我兒子適宜做什么？我差點要笑場了。趙本山賣拐賣到廟里來了，一下子沒忍住，捂著嘴，漏出笑聲，如同放了連環(huán)屁。門口，有人接過一句話，呵，行啊，給我弄個方案。有個女的閃了進來，遞給和尚一本本子，說，這是這個月的懺事。和尚抬起頭，默契地接過本子。當然這一段我沒有給林警官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警官說，小說有小說的味道，電影有電影的味道，雖是小說，湯川體現(xiàn)了一個警察的職業(yè)精神，他不放過蛛絲馬跡，成功破案，再厲害的犯罪人到頭來都逃不過警察的法眼。

警察不至于無聊到跟我來談小說吧。你是不是想說，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我問他，難道你沒有在小說里看到愛嗎？你眼里只有殺人放火，如果就是這樣，這個世界有什么說頭。

沒有警察，這個世界會一團糟，我不關心怎么愛，愛得合理，怎么愛都行，犯了罪，那我得管。他說，你不覺得這愛有點離奇嗎？我從未在現(xiàn)實中體會到，一個人能為了另一個人付出這么多，甚至是自己的生命。石神圖他什么？他得到了什么？從頭到尾，所做的只是用盡辦法幫助靖子母女逃脫殺人罪責，用自由去換也在所不惜。唉，太不值得了。

我決定和他杠一下，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雞同鴨講又如何？

你以為世上的事都有因有果嗎？和尚念佛是為了因果嗎？你生在這世上是有因果嗎？我搶白道。聽得出他在電話的另一端愣了一下，由于不是面對面，我喉嚨粗了不少，就當對方是空氣，我對著偌大的空間作演講，國王的演講。你們警察破案也會遇到束手無策的時候，很多案子都是事隔多年，真正的罪犯在另一處作案才真相大白，說好聽點你們是鍥而不舍，說難聽點是瞎貓碰到死老鼠，說守株待兔那是抬舉了，報紙上電視上表揚你們，我覺得你們聽著看著也會臉紅吧。我不管他舒不舒服、接不接受，一股腦兒往下說。他清了清嗓子，我才煞住話頭，說，好，我們談電影。

他說，是，我們談電影。

好吧，和尚對我說，西湖都不收費，你們這個小地方所有的景點都收費，香客意見很大啊。我也是沒誰了，說著說著把自己繞進去了。

林警官說，這不歸他們管。

有事找警察嘛，我開了個玩笑。

他也笑了，問，喜歡上一個人到底是怎么樣的？

我以為是我聽錯了，沒有立刻接話。他支支吾吾地拆著句子，與上次的盛氣凌人判若兩人，吞吞吐吐地把意思亮了出來。我女兒網(wǎng)戀了，好好的工作要辭掉，要去南方的一個海邊城市，不管不顧，怎么勸都拉不住。

我說，這就是我們共同面對的生活。呵，得來全不費工夫，我終于找到報復的由頭。我失了小宋，你要跑了女兒。你在東野的小說找到偵破的線索了？我想吊吊他的胃口，故意撇過他的正題，欲揚先抑，談了點關于這部電影的想法。

他壓根沒有想和她們發(fā)生關聯(lián)的欲望，他認為她們是自己不該觸碰的選項。同時他發(fā)覺數(shù)學也是如此，對于崇高的東西，光是能沾到邊就夠幸福了。妄想博得名聲，只會有損尊嚴。對不起，這個問題我真不能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電影中的那個石神，偶然中的希望，徹底地投入進去，原以為我們讀的是小說，看的是電影，但如果真的在實際中碰著，也是無解。最后湯川破了案又能得到什么？事實與情感有時不能兼顧。總有一方必須去承受。

警察能厘清工作的關系，想梳理生活的線頭并非易如反掌，凡人皆如此，如果沒有悲傷與之平衡，快樂這個詞將失去意義，我越說越夸張，洋洋自得。

林警官沒往坑里跳，問我，那個誰，你那個，小宋，有消息嗎？我說我正等你給我消息呢。他笑了笑，守株待兔，病樹前頭萬木春嘛，我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女孩子軸起來比男孩難弄，她媽媽很是擔心。你不擔心，干嗎打電話給我。我暗笑。

那么，所有的事是不是都有理由，林同志，我們年輕人流行的是沒有理由的理由，即便生活缺少波瀾，但不能因此就隨波而去。我越說越順。

那么我要做的是什么？我知道他在向我取經(jīng)，我說，欲速則不達，等待。石神的朋友警察，不是一直在等待嗎？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謹慎地找出并堅持他自己的合適方式，而不要采用他父親的、母親的，抑或朋友的方式。這句話說出來時，我竟然被自己感動了。林警官說，其實我和她媽真沒想干涉她，我總懷疑網(wǎng)戀的保質(zhì)期，心里不踏實。不過也沒什么辦法，只能等待吧。他說有空我們再談。這正是我的期許，這樣有得他忙了，忙他個焦頭爛額，省得他無事老登三寶殿。

睡眠越來越差了，擱以前，還能找個事兒，有人跟我發(fā)個脾氣什么的，別扭歸別扭?；蛘呱€小步，一人一輛單車，兩人一輛怕摔，她張開雙臂，咿咿啦啦哼個小調(diào)，“你來到我的城市，走過我來時的路，想像著沒你的日子，我是怎么的孤獨”。她喜歡在“你”和“我”之間亂切換，換來換去，把我也換了。睡不著的時候，我打開喜馬拉雅APP，關了燈，聽聽音樂，聽聽小說，聽聽新聞。窗簾的一角沒有拉攏，透出小區(qū)慘白的燈光，我先上了一趟廁所，咣啷一聲弄出很大的響動，我懶得理它，一手揣著短褲，跳腳去攏簾子，手機不知劃到哪個電臺，正播放著情感類節(jié)目，聊生活，聊藝術，聊電影，聊好玩。背景音樂是外國音樂，主持人的言語軟軟的，像在你耳根吹著，縹緲如煙塵。待我掖住簾子的下角，我瞧見對門的浴室間燈光熾熱地亮著，我拉窗簾子的手不自覺地停下來，此時，我一腳踏在臥室飄窗下面的懶人椅上，反身躬背站成一只老蝦的形狀。我的臥室正對著對門的書房，書房窗幔揭開，窗紗垂立，里頭透露一盞臺燈的暈彩。薄紗折疊，朦朦朧朧，那一瞬，我想到了一個女人肉感的身體，腎上腺素突兀地加速分泌。我索性推開窗子，坐在椅背上，掏出一根煙（每當緊張或者無聊時我都有這習慣動作），對著窗外的微風吐故納新。我有多久沒打開過窗子，在夜晚的星空下發(fā)呆，這是小宋喋喋不休念叨的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也是我暗自期望的想要的樣子，我曾無數(shù)次設想過，有一天，我可以篤定地跟我媽說（她一直憂心忡忡），媽，我可以用寫作養(yǎng)活我自己了，托你拜菩薩的福。我媽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這個行當，可以不用上班噠噠噠打打字賺到錢。她當小學語文老師那會，一切都圍繞著主題思想，我寫過一篇課堂作文，借鑒了一本作文選的文章，說在下雨天，一名老人在拉煤，不小心翻車了，我急著趕回家，內(nèi)心糾結(jié)該不該幫他打傘，或幫他推一把。我正猶豫著，后頭來的高年級學生，招呼著，有的幫老人打傘，有的幫老人推車。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我寫下了一句：煤是黑的，那我的良心呢？我媽在這一句劃了好幾道波浪線，簡直“洪湖水，浪打浪”。我媽的意思是，好作文要有好的中心思想，好作文要有好的成語，如春光明媚、萬里無云、秋高氣爽等。做人要陽光，文章也要陽光。我媽的語文課千年不變的流程是讀課文、背課文、抄生字、默生字。弄得我上課就想睡覺，可我是語文課代表啊，勉強撐著，子憑母貴。我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兒子作文好。后來，我去公司應聘，在表格特長一欄寫上：寫作。謝謝我媽給我的靈感。

浴室的燈“啪嗒”一聲關了，“啪嗒”是我自己加上去的，浴室燈滅的時候，我陡地一哆嗦，一凜，像是被人當眾揭穿了齷齪的勾當，香煙滑落到手指，灼燙，沒敢丟，慌急慌忙地抖動手指，重又送到嘴里?；鹦且褱缌?，掏出打火機重又點燃。這回我把大半個身子伏在窗框上，抬頭時正好看見對面拉開窗，手里香煙的火星子醒目地閃起。冷不丁一個照面，她似乎有些意外，猶豫地想退回去。我看見書房的半截幔子披掛下來，垂了一半又停住，她一手扯住窗簾，一手扶著煙，過了一會，轉(zhuǎn)身把書房的燈打開，透過薄薄的簾子，里頭的物事若隱若現(xiàn)，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臺電腦，裝飾性的書柜，依稀有幾樣精致的擺件，下墜的單管燈，氤氳著她的剪影移動，撐框，托腮，挪腰，轉(zhuǎn)頭，傾身，移步……入睡前，她應該化個精致的妝容。小宋說過，美好的一天永遠都從妝容開始，以妝容結(jié)束。稍頃，她穩(wěn)步到窗臺，仿佛她之前的移步就是為了換景，搬到最適宜的角度。

她摘掉了浴帽，秀發(fā)披在背上。燈光柔柔地打在身后，如同印象派的畫面。在她轉(zhuǎn)頭的剎那，我快速地拿來手機偷偷地拍了一張照片。在我抽完第二根煙的時候，我有些不舍地關上了窗子。屋內(nèi)漆黑一片，我想像著她在洗澡的樣子，如此清晰，面孔滾燙，心里頭突突地跳得厲害。

我想把手機調(diào)回到剛才的電臺，東點西點找不到那檔節(jié)目，劃開微信的界面跳進來加朋友的信息——如夢令。我愣愣地瞧上一陣，按了同意。

這似乎是我熟悉的場景，或者我在某部電影中看到過，置身其中，像在夢中。屋內(nèi)沒有人，我問小宋你回來了，沒有應答，我漫不經(jīng)心地躺在床上，浴室里傳來洗澡的聲音。小宋回來了。我想告訴小宋，這些天，我看了很多電影，我找到了一部只有兩個男人的電影，我們以前打賭，你說哪有這種電影，兩個男人能整出什么戲，你這回輸了。你肯定不喜歡看，你要的浪漫小情調(diào)，它沒有。多年前，我看過兩個男人的電影，篇名忘記了，好像是臺灣片，兩個男人聊天。現(xiàn)在這一個關于戰(zhàn)爭的，一個男人死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一個男人獨白、回憶。一個男人的戲好看嗎？你不知道，一個男人看另一個男人特別有味，我是想看兩個小時的電影如何展現(xiàn)一個男人獨自走下去，孤獨、絕望，他躺在掩體內(nèi)，一條腿受傷了，沙漠地帶，炙熱的陽光照著，他快要死了。鏡頭一晃又一晃，荒涼的場景在他面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他不知道對方的狙擊手掩藏在什么地方，但當他稍微探出頭，子彈恰到好處找到他的位置，如形隨影，夢魘般纏住他。此刻，我理解他的絕望與無助，他堅持的信念慢慢崩塌。如果沒有轉(zhuǎn)機，他會用余生所有的力量扣動扳機……

我等了她很久，她沒有出來。小宋不喜歡我冒犯。我胡亂抓過一本書看，在書中我找到了小說的靈感：

我終于寫完了一個小說，小鎮(zhèn)上有一個瞎子和聾子，他們膝下有一個女兒和兒子，兒子與女兒與正常人無異，他們慢慢長大，哥哥一直保護著妹妹，妹妹考上高中的那年，哥哥中斷了學業(yè)，到一艘運輸船上打工。哥哥對妹妹說，你只管讀書，其他不用管。妹妹大學畢業(yè)后，她想回到小鎮(zhèn)，她說她要報答她的親人。父母和哥哥都勸說她不要回來，她應該有更好的生活，她知道父母和哥哥都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可愧怍折磨著她，沉默的哥哥讓她害怕，可她不知道如何跟哥哥開口，活潑開朗的哥哥再也回不來了。這時候，一個男人走進了她的生活。哥哥不經(jīng)意間在她的照片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她對那個男人隱瞞了她的家事，故事的結(jié)局是，有一天他們的父母服毒死了，哥哥投案自首了。她離奇失蹤了。

結(jié)尾我不是很滿意，作為作者的我必須尊重小說中的人物，找到情感的依托，我甚至想我應該去找她。也許在一個遙遠的海島，也許在一家人跡罕至的寺院里。

人在三十歲后，將慢慢萎縮。我離三十歲還有兩年，得抓緊時間，我打定主意，決定找到她。

地平線慢慢推移，一溜锃亮的落地窗戶，旁邊是一個巨大的銀白浴缸，面前攤著潔白的高檔浴巾。我想起了多年前在林中的那次住宿，一個民宿的老板推薦的地方，小宋，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廢棄工廠改造的，四壁是水泥澆注，日本建筑師安藤忠雄的清水模工藝，簡樸工業(yè)風，屋里安放著山野里砍來的木架、床具，屋頂是一個大的窗戶，主人介紹說，可以看星星，治療在都市受傷的心靈。浴室搭在一個高臺上，四面沒有遮擋，一覽無余。我疑惑地望著主人，洗澡就在這里？他說是在這里，我怕他沒明白我的意思，一個大男人沒有多大關系，或許還可以展示雄健的氣息，一個女人呢？他笑了，到這里所有的客人我們都是這樣安排，人與自然相處，赤裸地面對自己。那么你呢？我是做這行的，買的就是客人的滿意度，如果我們這點信任都沒有了，那沒法聊下去了。出于對自己身體的不夠自信，那晚我沒有洗澡，胡亂地擦了一把身體。誰說沒有窺探的眼睛，天上的星星，月亮，鳥聲，隨意掉入的落葉這些都是。

“咔嚓”。

這是我多年后留存的一個鏡頭，是否存在過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有一副姣好的身體，發(fā)絲披散，浴巾只裹住半截身子，一手按住后背，一手扯著一角揉搓粘在額角的頭發(fā)，潔白的脖項上漬著脆弱的滾圓的水珠，凝脂的肌膚一彈就破。鏡頭推進，她嬌羞地抬頭，對我微微一笑。

我應該能想像出，她在浴室的情景，昏黃的燈亮起，蓮蓬頭的水如煙霧般，細密緊湊，她揚著頭，全身赤裸，目光投向緊繃的下體。

她向我走來，雙眼微閉，雙唇微啟，手一松，白色的浴巾像一道光閃過，發(fā)梢輕輕地掠過我的臉，冰冷又灼熱，我看到她光潔臉蛋上紅色的壓線，她輕輕地向我吹了一口氣，吸走了我的光，我喜歡她的嘴，她的身體，小巧、緊湊、豐滿的奶子壓向我，我渾身顫抖，她隱密的私處是一條死路，它的盡頭是一個什么都看不見的房間。

醒來后，我看到微信上“如夢令”給我留著一句話：睡不著的時候，我們一起抽根煙。我飛快地起床，到浴室沖了一把澡，把那條短褲扔到了垃圾桶里。這個夢太那個了。

我們其實聊得挺少的，在嗎？嗯，我在工作，你有好的故事嗎？或者，在嗎？我打個笑臉，有時一個有趣的話題，尷尬地捂了一個臉。她立馬驚呼，不行，這個聊天表情太喪了，中年男人啊。她的時間不固定，有時一三五在家，有時二四六在家。我白天基本不出門，到了晚上，我仿佛總能聽到她浴室的燈開了。我要么坐在陽臺上抽煙，要么在房間里推開窗子抽煙，她洗漱完畢，準時出現(xiàn)在窗臺。她會微信問我，你在忙什么？我抬頭看看她，低下頭快速地劃拉，我也不知道忙什么？有時兩相無話的時候，一個唐突的念頭冒起：那晚在樓下的事她是否看見？

常常，我等她拉下窗簾，關燈睡覺。然后，打開手機，找到經(jīng)常聽的電臺，電臺主持人深情的開場白響起：

“人生是一列由生至死的列車，每一次短暫的停靠，總有一些人要下車，有一些人要繼續(xù)前行。人的一生會遇到約2920萬人，兩個人相遇的概率是十萬分之四，相識的概率是千萬分之四，相知的概率是十億分之三，而相愛的概率，難以計算，遇見的都是天意，擁有的都是幸福。感謝有你，在我身邊。”

不知怎么，每次聽到這段，我特別想給小宋寫信，在第三天晚上，我終于在手機上寫下：

親愛的宋，遇見真好。我把它發(fā)送出去，管她有沒有收到。

我每次與她在對門相見，都要寫一封信，親愛的宋，遇見真好。我想反正我與主持人都不認識，可以放開了談。那天，我寫了一首詩：

“你在電影中抓著話筒和機身

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的樣子

真是迷人

電話線那么長

容你在臥室客廳餐廳和衛(wèi)生間之間來回竄

容你又哭又笑

親昵的時候把電話線朝懷里拽

憤怒的時候把電話機砸向墻壁

我曾想像過你在生活中的表情

并試圖模仿那種恣意的生活

但我打電話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電話繩了

我也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信號弱的時候我在找那根看不見的繩子

信號強的時候我被那根繩子捆綁著

沒有人見過我

真正的悲傷和喜悅

我打電話的地方距離你

抬頭看見的那些事物

時遠時近”

寫完后，我給她發(fā)了過去。

有一天她回了：

“我的愛情改變著我，就像把鹽海

變成秋天第一場雨的甜甜雨滴

我落下時，慢慢把自己帶給你。讓我進來吧。

沒有天使會救贖我們，

我們倆在一起。彼此都孤獨?！?/p>

收到她的回應，我照例給小宋發(fā)一個微信：親愛的宋，認識你真好。

我媽打電話來，讓我到火隱寺還愿，我媽在電話里說，她有事要辦，不過來了，請三炷香在菩薩面前懺念一下，然后到師傅那里寫上名字，捐一百元錢。我媽這樣的事從不錯過，節(jié)頭節(jié)面日子記得賊牢，手腳大方得讓我妒忌。這事又不能推掉，我媽會說上次應承的，在佛面前撒謊那是萬萬不行，要遭報應。我張了張嘴，想告訴她最近火隱寺出了樁事，可能跟楊師傅有關，即使跟他沒有關系，他也得忙乎一陣子，能不能碰到他很難說。想了想還是別告訴她，我不想找這個麻煩自討苦吃，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搞得我睡不好另說，起頭奔腳，以為闖了天大的禍孽，夠折磨她后輩子的。那還得了？

另外一方面，我其實也想見見楊師傅，上次碰面潦草得沒有多大印象，如果不是林警官讓我回憶，我早已忘了與楊師傅有過一面之緣，并且還瞎比劃了幾句。今天是十五，按這里的習俗，初一、月半及二月十九、六月十九等屬于大日子。我破天荒地起個大早，說是大早只不過早上七點鐘出發(fā)。洗漱完畢，在陽臺里抽根煙，撩手彈著煙灰，心不在焉往對頭張望了一眼，對頭客廳間、書房間的窗簾已卷起，瞅了一會，沒見人走動。我對于早上九點之前的生活場景一概忽略，它們的存在于我來說就是空白，陰晴圓缺，鳥語花香，那都是別人的事。今天受我媽鄭重委托，我得為我媽負責些，寺院里抽煙總歸不敬。本來想吃了早餐再去，想起我媽的叮囑，最好不要吃葷，估算來回兩個小時左右，等完事后再填肚子不遲。我給對門的她發(fā)了條微信：在干嗎？

下樓后，從車棚里拎出那輛單車，兩個月沒騎，輪胎還有點氣，勉強湊合，逃逸的不單單是氣，還有我過去的生活。剛騎上，有些別扭，車把子一晃一晃，明顯生疏了，騎過兩條街，熟練如初，我使勁蹬起來，衣衫鼓滿了風，把晨跑的人一個個撇在身后，人活著不能被習慣所囿，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堅持的是好的，你換一種方式，看到的嗅到的感受到的未必不如你所愿。比如今天，雖然剛開頭，整個身子迷迷糊糊，風一吹，迎著晨光，對面匆匆而過的行人，陌生的面容，有意無意間的一個動作，像是特意為我準備的，想想以前真是辜負了時光。如果，還有如果，小宋在會有多好，這樣的天氣，她一定會用電話把還在睡夢里的我吵醒。我如果不接，她會更來勁，隔一分鐘一個，隔一分鐘一個，弄不醒你，她是不肯歇的，她的認真與無厘頭，像枚細小魚刺梗在喉嚨里，隱隱地作疼，結(jié)果總是她勝利，她會問：是真的嗎？為什么呢？你對這樣的問題，并不能一笑了之。她曾說，她媽知道她在處朋友，咨詢我怎么回答，對于她的投之以桃，我報以長久的沉默，她踢了我一腳，并沒有多說什么，多半顧忌著我的自尊，我何嘗不想堅定地回答，我媽給我算過命，相差四歲八字最好了，相差六歲不好，犯沖，我跟我媽開玩笑說，那么世界上就沒有相差六歲的婚姻了。我媽頂真說，你找個相差六歲，還不如倒長兩歲。反正，我是不同意的，我只是笑笑，生米做成了熟飯，管你同意不同意。我們第一次單車之行觸了個霉頭，怎么會倒下去呢。小宋，我應該多出來，像今天這樣騎著單車，替我媽還愿，順便給我們還愿，下次，如果，見面，如果，我們還能再一起，我載著你，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張開雙臂，哼著快樂的小調(diào)，“我來到你的城市……”我和小宋相差四歲，怎么也沖呢？

山下是一個風景點，一處亭子的門首鐫著一副對聯(lián)：大肚包容，了卻人間多少事；滿腔歡喜，笑開天下古今愁。進門時，有幾個外地香客與景區(qū)管理人員起了爭執(zhí)，一個咬定是游客，按規(guī)定辦事，一個一定不肯買景區(qū)門票，大聲嚷嚷，大師傅邀請他們過來的。手里抖摟著一張介紹信，她向我招呼，撇直一句，你看看，字寫得很清楚嘛。我瞟了一眼，黃紙黑字，落款是雪松法師，蓋著火隱禪院的章。我順手指著那副對聯(lián)勸道，今天是月半，這么好的日子，為了這幾塊小錢有什么意思，外地香客來一趟不容易，我們不是要搞宣傳嘛，總得給外地游客留下好的印象，金碑銀碑不如游客的口碑嘛。管門的工作人員，嘟嘟囔囔，冷著臉，不情愿地放她們進去，便宜了那個和尚，精得很，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以為他是普度眾人吶，賺錢黑得很哪。誰知道，背后吃喝嫖賭啊，穿上袈裟是出家人，脫下袈裟上酒店，喝酒吃肉按摩樣樣行。另一個管理人員，打著哈哈，楊師傅人品不錯啊。一言不合，兩個人又爭執(zhí)起來。若在平時，我也許認可，今天聽起來卻相當刺耳，我媽若是聽到了必要理論一番，我笑了笑，打個圓場：其實香客來，大都是為了一個心愿，和基督教教徒一個意思，心愿到了，意思就到了，和法師是誰已經(jīng)沒有關系，來一趟看風景嘛。兩個管理人員被我一說面色稍緩，我丟給他們兩根煙，我說，我等忙完事再抽。嗯，心誠要緊。

上香的時候，剛好又碰到與門衛(wèi)爭吵的兩個外地香客，她們一面上香，一面絮叨，菩薩保佑，順順利利，今天菩薩真幫襯，門票也沒買，等會我把省下的30元錢都捐了，好人好報。內(nèi)中意思一目了然，和尚的算盤打得老緊，香客省了門票錢，吐出來再還給和尚。若不是在這莊重的場合，我肯定要多嘴教育一番：心思弄歪了，菩薩肯定要怪罪你們的。眼下，還是別管這些閑事，趕緊辦完自己的事再說。

法師那間廂房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旁邊人頭攢動，我好不容易擠進，照我媽的吩咐，填好名字住址，看那老婦人歪歪扭扭地寫上100元錢。我說，現(xiàn)在不都流行微信紅包了，弄個電子交款多方便，寺廟也要與時俱進啊。旁邊有人回應道，要的就是這份心思，“電子上山”有什么意思，電腦上弄個菩薩拜一拜就行。一眾人笑了起來，再說，一些年紀大的人，連個智能手機都沒有，微信、支付寶都不會弄。說的是實話。這時，揣在褲兜里的手機震動了下，我以為是我媽打來電話，問我事辦得如何，或者來提醒我。一看是如夢令的微信：今天有事，忙完聊。一會又發(fā)來一條，你起來了嗎？

嗯。

今天是什么風，她回了一個“太陽”。好想看看你哦，早晨的樣子。

我捂了個臉送給她。

她快速地回個“喪”表情。我不喜歡這個表情，忙了，待會聊。小宋從沒這樣跟我聊過，和她聊天從來沒有壓力，或許她只是個虛擬的存在，我把她當成了另外一個自己，我期望的樣子。那么，她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自己嗎？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機器人替代的可能性大增。十五年后，二十年后，當我們擁有彼此后，是不是又會厭倦，又會想到另外的出口，找到一個替代品。我希望我們永遠不要見面，她一直在。

走到院子外，看了時間，九點四十分，與預估的時間差不多，這地兒真是不錯，底下的城鎮(zhèn)一覽無余，寺廟里樹木蔥郁，疊青瀉翠，院中靠左的一側(cè)有一個大鐘，我們平時聽到的鐘聲大約從這里響起。大年三十吧，我媽以前說，點頭香，敲頭鐘，要排隊，拿號子，花大錢。小宋倒熱切切地慫恿我，起個大早一塊去吧，給你的小說，敲個好思路。這要起個多大的早啊，心動身動不了，小宋說得對，你太無趣了。我滑開手機，想給如夢令發(fā)個信息，干嗎？又抹掉。想找一個合適的詞，心里過了好幾個，卻找不到妥帖又有意思的。哪一天，我什么都做不了倒不如到這里做個和尚，好山好水好地方。我給我媽掛了個電話，電話那頭沒有接，她一定在忙“月半”的事，當你想找人的時候，偏偏都找不到，每個人都有忙的理由，我又在忙什么呢？面前眾多的信男信女磕頭，喃喃自語，打點自私。云層揭開了一塊，陽光斜斜照射過來，稀薄、透明，廟宇的建筑隆重而熱烈，流光溢彩。我瞇著眼，退到柱子下，掏出一根煙，忘了拿打火機，一定是剛上來的時候給哪個管理員了。我把煙含在嘴里，等待借火。

“哪一天，你火借不到了，向我來借啊”。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話，記憶這東西真是奇怪，它如影隨形，像左腳緊跟著右腳。

我想起我的小說，那個妹妹如何在哥哥關押的歲月里完成自我救贖呢？不甚聰明的讀者憑我有限抖摟的蜘絲馬跡，肯定知曉妹妹某天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殺死了父親和母親。她想切割過去的生活，然而她把自己帶入了死胡同，如果她活著，一定備受煎熬，生活的強大之處，有如灰塵，需要在陽光下，才能看見自己丑陋而精致的舞蹈。秋天的落葉未必都要掃掉，風吹落葉是一種方式，把它歸攏漚爛成為自己是一種方式，隨意地散落成為別人的步履何嘗不可呢？

我依俙記得她倚在那里向我討根煙抽。忽然我有種奇怪的想法，那個被火隱寺買菜車撞死的女子便是她。如果是這樣，我倒希望她與和尚有一腿。像小宋這樣一去不復返有什么意思。人死不能復生，和尚可以找到千萬種理由解釋，當然關于這事的來龍去脈，我不會告訴我媽。一切神圣的東西容不得半點褻瀆，《嫌疑犯X的獻身》的電影里，川石找到了他想要的結(jié)果，對于他來說得到比失去更沒勁，無疑他是個好警察，珍貴的是他因此稀釋自己始終如一的情感。我又有些搖擺，為自己無端的臆測而自責，或許雪松老師真是個好師傅。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有人打招呼，哈，作家也在這??？真是夜不能說鬼，日不能說人，好日子什么事都趕著來。林警官也在這里，我含糊應付著。我把斜靠的身子擺放周正。林警官今天一身休閑打扮，后頭跟著雪松法師，林警官側(cè)轉(zhuǎn)身子，對和尚說留步。和尚客氣地拱身相送，雙手合十，阿彌駝佛。所有寺廟的和尚都是這腔調(diào)，話談不下去了來一句，談興正濃也來一句，就像那八字真言，稀里糊涂一筆帳，誰也說不清楚。林警官哈哈了一句，這里風景真不錯。和尚捻著佛珠，手一抬，施主，右面一長溜，全是我們的茶場，剛才我們喝的就是自家茶。說到這，他好像想到了一件事，手一招，支使一位身后的跟班。跟班到旁邊的廂房里跟一個穿玄色衣服的女人說幾句，女人影一晃，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未幾，跟班拿來兩盒茶葉，我伸頭向里張了張，廂門半掩看不清楚。和尚雙手合十，一點小意思，請施主笑納。林警官倒不推辭，一手接過來，遞給我，說，作家請喝茶。今天難得，法師自家做的茶真不錯，我喜歡清淡的味道，你也可以蕩蕩思路，下筆如有神嘛。和尚得到表揚，兩爿肥嘟嘟的嘴唇一翻，說起西湖龍井，明前茶、雨前茶，黃山毛峰，信陽毛尖，信手擒來。他說道，若不論名氣，我們的茶完全可以與它們匹敵。說完他脧了我一眼。我懶得搭話。

林警官問我，作家懂嗎？我可不懂，我只管喝。我說，懂一些，沒有像法師如此精通。林警官看了我跟和尚一眼，我猜想他一定是想到那張照片中去了。他再次請和尚止步，笑著說，你在，我們都不好意思抽煙，眼不見為凈。和尚微微一低頭作別。我和林警察移步而下，我向他勾了勾大拇指，有打火機嗎？我就著他的打火機，舒心舒肺地吸了一口，抬起頭，像是把所有的煩躁吐了出去。在這里堂而皇之地吞云駕霧，畢竟與這雅致的環(huán)境不搭，我們抄了旁邊的小道下去。走出一段，轉(zhuǎn)頭瞧一眼，和尚立在原處，像一尊拋光的雕塑。我說，謝謝你借我的火。林警察怔了怔，哈哈一笑，能借就借吧，普度眾生嘛。

我問林警官事情了結(jié)了？

他說只能這樣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沒有什么證據(jù)，曖昧都是人家的猜測，我們總喜歡在單調(diào)的生活里找些色彩。作家尤其喜歡吧，可是生活畢竟不是小說，我這個警察總不能憑空想像吧，談吐中和尚看不出任何瑕疵。其實，他頓了頓，人們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寺院如同一個縮小版的社會，我們只看到光鮮的部分，說藏污納垢可能過分了，但魚龍混雜，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沒有暫住證，沒有身份錄入，幫手都是信徒，人員均不固定。我剛才在廂房里就看到一個比較年輕的女子，平時不來，初一月半必來，十多年了，一直來。

我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一腳踏空，差點摔了一跤，這真摔下去又是一樁命案。在警察面前發(fā)生這樣的事，故事不要太精彩。

你不會再向我找證據(jù)了吧？

目前不會，不過也說不定，現(xiàn)在的痕跡就是將來的證據(jù)，對我們警察來說，你在一天，每一天都是存在的證據(jù)，我的使命直到退休。一個案子，可以接觸到很多人，有些人過去了就過去了，有些人會封存，可以變成朋友。你難道這么討厭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說，你脫掉警服比你穿上警服顯老，更顯人間煙火氣，我喜歡跟普通人交朋友，在你這里興許可以找到小說的素材。他問，小說寫得怎么樣了？我把兩兄妹的故事告訴他。他沉吟不語，轉(zhuǎn)過頭來向我討了一根煙，我們索性在寺廟門口的一處涼亭上坐下，邊上一只石獅子被人掰掉一只腳。

他隨意地坐在一根石條上，我則斜靠在獅子身邊，一只手輕撫著那只破損的腳。往下不遠，可以看到景區(qū)的門崗，完了法事的信男信女絡繹不絕地上上下下，今天是大日子，香火很旺，景區(qū)和法師各有道理，無法說服誰。意外是例外，對我來說，享受今天起早的日子，肯定也改變不了我晚起的毛病，習慣一旦養(yǎng)成，改變它需要傷筋動骨，今天過了是明天，明天大概如此。林警官一臉嚴峻，兩道粗大的眉毛擰緊，像是在思索著一個重大問題，他狠狠地吸了幾大口，終于開口了。

你講的這個事，讓我想起多年前的案子，那會兒女兒剛剛出生，我還沒從做爸爸的興奮中抽身，馬上被尿布、米糊各種不知所措的打理所纏住，局里就出了這個案子，案子基本情況與你講的差不多，稍有出入的是，聾子父親早死，母親是瞎子，兩兄妹都很聰明，或許母親的早死變了法子以一種方式償還。如果他們出生在其他家庭，一定是讓父母自豪、鄰居羨慕嫉妒恨的那種。你知道，這樣的孩子自從懂事起，不快樂就跟隨著他們，如果想忘掉，只有一個辦法。

我說，切割。

是的，但現(xiàn)實擺在面前如何切割。懂事的哥哥在妹妹考上高中的那一年，就下海捕魚了，他已經(jīng)念高二了。那個瞎子媽媽心靈手巧，清清爽爽。所有到過她家的人在欣慰之余，均報以同情的嘆息。別看他們表面與旁人無區(qū)別，該干嗎就干嗎，內(nèi)中曲折波瀾誰又能切身體會。有一年，妹妹的幾個同學到他們家玩。哥哥異常興奮，傾其所有張羅了一場晚宴，那天是妹妹的生日。年輕人嘛，總不在意眼前擁有什么，詩和遠方，星星、月亮，是他們的將來。未來就是遠大前程，妹妹的一個同學彈起了吉它。

哎，我要怎么敘述這個故事呢？長話短說吧，哥哥愛上了妹妹的女同學，為此上了一趟縣城，回來后，不講了你也應該知道怎么樣的。我點了點頭。他愛上了彈吉它，據(jù)村里人說，吉它彈得可好了。

如果沒有后面的事?lián)胶瓦M來，就沒有我這個案子。妹妹大學畢業(yè)后，想回來工作，照顧母親，母親自然高興，只有哥哥不同意，與他母親吵架，與妹妹吵架，哥哥整日喝酒，像變了一個人，下海捕魚也吊兒郎當，一會推說生病了，一會推說睡過頭了，一而再，再而三，船東辭退了他。母親勸說他，你這樣下去，還不如把我殺死算了，哥哥發(fā)狠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哥哥喝醉了酒，經(jīng)常發(fā)酒瘋，還打他媽媽。妹妹怎么勸也勸不好。后面的事不用我講了吧。

我苦笑了一下，我們都是局外人，從沒設想過哥哥的苦，換作你，你會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你不是寫小說的嗎？把它寫出來。哦，對了，還有一個原因是，妹妹的男友家人不同意他們交往。我接手的案子是，母親喝了拌了老鼠藥的粥死了。

我說，謝謝你提供這么好的素材，我相信它會是好的小說。你并沒有把故事說死，給我留下很多想像空間。他說，我期待你寫好這個故事，別忘了讓我看看。

我伸直身子，向山上望去，和尚不見了，同一個地方，一個女子站著，很熟悉的身影。我向林警察努了努嘴，寺廟里有很多熱心的香客信徒吧，義務幫忙的這種？

林警官說，很多，我退休了，說不定也會來幫忙。我們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各自默默地抽著煙。在我們告別的時候，他說，哥哥自首了，承認是他下的毒。我進去勘察的時候，妹妹一直在哭，無論問什么，她都不理。他忽然無比煩躁地搖了搖頭，你知道，我那時真的太忙，家里小孩剛剛出生，一攬子的事情等著我回家處理。也許，我把這案子想得有些簡單了，或者復雜了，反正……他沮喪地揪著頭發(fā)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我沖上去，推了他一把，哥哥判了幾年？

五年。那時，已是我能幫的最大限度了。

那后來呢？

我不知道。

所以你現(xiàn)在成熟了，沒有證據(jù)，楊和尚沒有作案證據(jù)。那個晚上是另外一個人。

我是警察，我得有證據(jù)。

你其實應該學學石神，學會等待，在等待中尋找證據(jù)。

有時候，等待沒有意義，我們可以設計好一切，做父母的總想包辦一切，給子女最溫暖的港灣，恨不得把天上星星摘給他們?？墒?，你知道，這或許是我們的自以為是，我女兒要什么我根本不了解，我不想在故事里碰到現(xiàn)實的自己。你不一樣，你盡可以虛構(gòu)。

我告訴自己，那晚在小區(qū)里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幻像，那聲師傅真的是聽錯了。我狠狠地掐斷了自己的念頭。是的眾生皆是虛幻，他現(xiàn)在也是施主。那么她呢？

回來后，我一直躺在床上，呆呆地想林警察的那個故事，我覺得我寫不好這個小說，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虛弱與無力。我打開手機，給她發(fā)了個微信，我想你了。大約過了一兩個小時，她回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說我正在寫一個小說，在我快完成的時候，我遇到故事的參與者，他攪亂了我寫作的沖動。我把寫到一半的小說，發(fā)給她看。她看得很快，半個小時后，她回了一條：

我覺得你寫得很好，我告訴你，那個哥哥后來當了和尚。

為什么要這樣說呢？

她回了一句：這幾年，我在佛前燃盡了手指，這幾年的藥都很苦，就像你。

我說，我們像在談一場戀愛？

她快速地回道：我們是應該談一場戀愛。

我說那你把這個微信的名字改一改，她問為什么？

我說跟自己告別。

她說，好像你也應該換一輛車了。

我說為什么。

她回道：跟自己告別。

我對她說，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好像見了一個人。

她回道：什么夢？

我說一個喝醉酒的男人和女人。我怎么會傻到跟一個想談戀愛的人告訴她我做過一個黃色的夢，我也不想告訴她那晚我看到的情景。我打開手機，找到那張我偷拍的照片，把她刪了。耳旁突然想起了《嫌疑犯X的獻身》小說結(jié)尾石神凄絕的叫聲：“不知真相原來也是一種罪惡，自己已然身陷罪惡?！彪娪跋啾刃≌f改動了許多，生活比電影或許更為瑣碎，未必更精彩。

我終于讀完了那部小說。

親愛的小宋，認識你真好，可是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們的信就到此為止吧。那晚我還是把這條信息發(fā)給了小宋。我不知道小宋能不能收到。她安靜時恬淡的面容顯得嚴肅，而一旦活動起來，便有了俏麗。這兩個身影交換重疊著，像生長的樹根，不斷蔓生，相互盤繞。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