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一心
“不把你二姐送人,你還有機會出生嗎?”當媽媽又一次舊事重提時,我不滿地回嗆一句:“誰稀罕生出來呀?有經(jīng)過我同意嗎?”
“你這個沒良心的孩子。”媽媽笑著捏我的臉,我厭惡地閃身走開。從小到大,我最反感聽到的就是送走二姐是為了生我,好像二姐那不幸的人生都是我造成的。
我不知道父母有沒有反省過,造成二姐不幸的正是他們自己重男輕女的陳舊觀念。我對父母心生埋怨,我的出生,是我本人該負責的嗎?可每次路途遙遠地趕去二姐家看望她,看見她艱辛地勞作,貧瘠的生活,還有那雙粗糙的雙手時,我的心里會涌起無以名狀的難過和酸楚。
二姐出生才半年,就被父母、爺爺奶奶一致決定送給邊遠山村那家結婚多年無兒無女的親戚,她的名字也從“羅玉華”變成了“林招弟”。
我時常覺得,二姐現(xiàn)在這樣都是我的過錯,是我搶走了本該屬于她的幸福。
二姐被送走時,大姐7歲,已經(jīng)懂事的她知道有人要來家里抱走二姐。那天,大姐早早地就躲到外面,等到了天黑才回來。我不知道當年大姐是害怕自己被人抱走,還是害怕看見妹妹被人抱走。我后來問過她,她什么都不說,但眼中卻籠罩著霧一般的憂傷。從我記事起,大姐就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話雖少但很能干,很小的時候,就能幫家里干農(nóng)活,我出生后,9歲的她便負責照顧我。
二姐被送到親戚家的第5年,她的弟弟出生了,或許是她真的“招”到了弟弟,那幾年里,她確實受到了養(yǎng)父母的寵愛。每次她一回來,爸媽會把好吃、好玩的東西都留給她。年幼的我,當時很不理解父母為什么會對一個外人比對我還好,憤憤不平時,常會去搶她的東西,并且與她打架,把她趕出家門。我氣焰囂張地對她說:“你一個山里人,來我家干嘛?有好吃好喝的就想賴著不走了嗎?”媽媽為此打過我。小時候沒想明白的事,長大后我明白了,那時父母對二姐的好,或許更多的是在竭力彌補自己內心的愧疚吧!
大姐和二姐很親密,每次我欺負二姐時,大姐也會狠狠地訓我一頓,并且告訴我,她是我二姐,不是外人。
我8歲那年,已經(jīng)10歲的二姐在她所在的村小學讀三年級,她的成績很好。我常想,如果不是她弟弟意外溺水身亡的話,她可能會一直讀書,然后考個學校,畢業(yè)后找份工作。但人生沒有“如果”,自從她的弟弟意外去世,村里人都說二姐是“掃把星”,她在那個家里的地位每況愈下。綴學在家的她,每日里干著繁重的農(nóng)活,大我2歲的她個頭卻還沒有我高。
父母去看過她幾次,想把她接回來讓她繼續(xù)讀書,但她的養(yǎng)父母不肯,而已經(jīng)知道事情真相的二姐也倔強地不肯回來。她冷漠地對父母說:“我就是一盆水,一盆早已被你們潑出門的水?!倍銘嵟难凵窈蜎Q絕的表情讓父母啞口無言,無地自容。但父親還是努力說服了她的養(yǎng)父母,并且出錢讓她繼續(xù)讀書。
后來,二姐要到鄉(xiāng)鎮(zhèn)讀初中,可她的養(yǎng)父母再次堅決反對,可能是不想讓她和我們走得太近吧,而且二姐自己也說不想念了。但我感覺得出,她其實是想繼續(xù)讀書的,她的成績很好。二姐曾不止一次地說過,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的父母在她才半歲時就拋棄了她。我知道父母當年的行為把二姐的心傷得很深,只是我不知道,這傷口是否會有愈合的一天?
那些年,二姐很少回來,偶爾回來一次也只是吃了午飯后便離開了,無論父母如何勸阻,她都不愿意留下住一夜。我記得在我念初二時的那年春節(jié),父母邀請二姐和她的養(yǎng)父母來家里一起過年,父母熱情招待,但二姐始終冷著一張臉不說話。大姐叫她時,她也故意裝作沒聽見,我忍不住沖她嚷:“大姐叫你聽不見嗎?”她冷冷地瞪著我,望著她冷若冰霜的臉,望著頓時陷入窘境的父母,我怒火沖天:“你就是個掃把星!”話未說完,臉上就挨了媽媽狠狠的一記耳光。
大姐和父母都上前去追二姐,而她始終沒有回來……
我以為二姐會恨我一輩子,她只是想向父母索取一點點她從來就不曾得到過的撒嬌和任性,可我卻那么無情地傷害了她。
“自從她的弟弟溺水身亡后,她才從別人的口中知道自己的身世,那于她是撕心裂肺的痛,那傷口多年后依舊還汩汩地流著血。她想過忘卻往事,畢竟自她懂事后,她就生活在那里,但是她無法撫平內心的折磨,那種煎熬刀割一般令她痛楚,看到父母客客氣氣地待她如客人,她就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聽大姐說著二姐的事情,我的心莫名地抽搐起來,我從來沒有站在二姐的角度想過。如果我是她,我該怎么辦?我又會怎么做?
二姐17歲那年去了外地打工,聽大姐講,她在一家鞋廠上班。她不曾給我們家打過電話,而是時常打電話給她的養(yǎng)父母,我看得出來,父母一直很渴望能接到二姐打來的電話。
在大姐準備生孩子的那個月,父母遭遇了交通意外,兩個人同時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讓馬上要參加中考的我束手無策,大姐行動不便,而我又要準備考試,內心里充滿了惶恐,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你回學校專心準備你的考試,叔叔阿姨由我來照顧。”我沒想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二姐會趕回來幫忙。每天放學后,我去醫(yī)院看望父母時,都能看見二姐在那忙前忙后。有一次我放學比較早,去到醫(yī)院時,透過病房的玻璃窗,看見二姐正喂爸爸喝湯,斜陽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灑滿一地斑駁,溫暖的霞光照在二姐身上,她微笑著,神情淡定,父親慈愛地望著她,眼角濡濕。那溫馨的畫面,時常浮現(xiàn)在我腦海,仿佛二姐從來就不曾離開過我們。
那次是二姐在家里住得最久的一次,她每天早起煮飯,輪流給父母按摩,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我偷偷地對她說:“二姐,謝謝你!”她羞澀地笑著說:“說什么謝呢?我也是這個家里的一份子?!闭f完,可能突然意識到什么,她眼中閃過了一抹稍縱即逝的黯淡。
“是吧?小弟!”二姐說完匆匆地離開了,只是在她轉身的瞬間,我再次發(fā)現(xiàn)她潮濕的眼角?!坝蟹N流淚叫喜極而泣,她是太開心了?!贝蠼闩闹业募绨蛘f。
我上高中后,二姐又到外地打工了,不過她會時常打電話回來,二姐說過去的事已經(jīng)過去,未來會更美好??吹礁改附油甓汶娫挄r那眉梢蕩漾的笑意,我知道,二姐已經(jīng)選擇了原諒,大家已經(jīng)釋懷了。
二姐也會時常給我寫信,她在信中說:“我們從小沒有生活在一起,但我終究是你二姐,我相信命運是可以靠自己努力改變的,我不會輕易妥協(xié)……”信的最后,淚痕斑斑,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但我仔細辨認后,還是看清了最后一句話:“愛,才是親情的唯一契約!”
編輯 趙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