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乾隆十八年,三月,樹木葳蕤,草長鶯飛。
山路彎彎,不見盡頭。一路上,雜草叢生,懸崖峭壁,云霧繚繞,飛瀑似練,磐石如船,古樹參天,遮天蔽日。遠處,峰巒起伏,青山如黛,空中有飛鳥盤旋。
宋運新和侄子貴武,及一名挑夫,行走在道路崎嶇的山嶺上。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宋運新吟畢,貴武笑了:“四叔,此乃貴州蠻荒之地,山高路遠,人煙稀少,瘴氣彌漫,如民諺云:‘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民無三兩銀,非江南繁華之處也。”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彼芜\新淡然一笑,健步如飛。
似應景般,果見不遠處山崖下有一樵夫,貴武跑過去問路。樵夫告訴他,過了此山,再翻過兩道山梁,即錦屏地界了。
眼看已日過中天,他們遂加快腳步。
黃昏時,他們到了錦屏地界,遙看來處,山回路轉(zhuǎn),峽谷幽深,峰巒如聚,一輪紅日似磨盤般慢悠悠地沉下去了。據(jù)樵夫所言,他們應快到錦屏城了。
山里的天黑得快,不一會兒,夕陽最后一抹余暉消失了,夜幕降臨,他們的腳步慢了下來。
一邊是懸崖峭壁,深不見底,一邊是崇山峻嶺,高聳的大樹直插蒼穹,大風過處,松濤陣陣。天黑之后,密林里,草叢中開始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鳥鳴獸吼聲。
沒辦法,唯有點起火把繼續(xù)前進。
此起彼伏的鳥獸聲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怵人。
有時,仿佛就在身后。
翻過山坳,到了一處荒野,四周黑如墨斗,再往前直走,不久可到錦屏城了。
“慢!”宋運新突然停了腳步,“你們聽聽,什么聲音?”
“沒有啊?!?/p>
“好像有嬰兒哭聲?!彼芜\新說。
“快走吧,四叔,這黑黝黝的夜,我怕……”黑夜像鬼魅般張牙舞爪,貴武越來越怕,汗毛都豎起來了。
宋運新蹲下,斂聲屏氣,仔細聽。
果然,有嬰兒啼哭聲,雖若隱若現(xiàn),斷斷續(xù)續(xù),可越來越清晰了。
在這荒郊野嶺,渺無人煙,怎么可能有嬰兒的哭聲呢?一股冷颼颼的寒氣當即從貴武腳底直竄頭頂,他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宋運新卻鎮(zhèn)定自若,舉著火把,循著哭聲,仔細尋找嬰兒。
“你們快來!”在一棵松樹下,有一個女嬰,破布包裹,閉著眼,在啼哭。
宋運新遲疑一下,抱起她來。
他們繼續(xù)趕路,半夜時,終于到了錦屏縣衙。
聽說新上任的知縣大人在半路上撿到一個剛出生的女嬰,縣丞和眾衙役并沒有感到什么意外,他們在縣衙外大街不遠的地方,找了一戶有哺乳婦人的人家,暫時照應女嬰。
宋運新到任后,每日忙忙碌碌,處理公務,不厭其煩,不覺間,已是一月有余。
一日,春光旖旎,惠風和暢,宋運新微服出訪,獨自一人離開縣衙,出了城,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到了一處荒郊野外。山腳下,茅屋農(nóng)田,竹林籬笆,稀稀疏疏的有十幾戶人家。
忽見那兒一陣忙亂,有一個女人跳進河中,一個男人手忙腳亂地救起她。宋運新走下山去。
那女人披頭散發(fā),哭哭啼啼。男人說,自從上個月開始,就這樣了,神情恍惚,胡言亂語,不是上吊,就是跳河。
“為何?”宋運新問。
“唉……”男人欲言又止。
再三追問,巧得很,他們竟然就是宋運新在路上撿到的女嬰的親生爹媽!女嬰出生后,被棄之野外,女人思女成疾,落下了精神病。
原來,此地民生困苦,環(huán)境惡劣,思想愚昧,重男輕女,長期以來有溺沉女嬰的陋俗。那晚,男人抱著剛出生的女兒,不忍溺死,棄之野外,恰好被赴任途中的宋運新所救……
不日,縣衙貼出公告,嚴令禁止溺嬰,違者重罰。此令一出,婦孺感激涕零,風氣為之一新,錦屏百姓親切地稱宋運新為“外公縣令”。
宋運新任內(nèi),清正廉明,兢兢業(yè)業(yè),修水利,開荒地,興教育,課農(nóng)桑,養(yǎng)民力,錦屏縣百姓安居樂業(yè),百業(yè)俱興。六年后,宋運新離任,歸故里。
走的那天,凌晨,宋運新和侄兒貴武,悄悄離開了縣衙。
轉(zhuǎn)過山坳,就是來時之路,山色空濛,草木依舊,轉(zhuǎn)眼已是六年,恍惚間,仿佛時光交錯。六年前,他來了,六年后,他走了。他似輕拂的山風,靜靜地來,悄悄地走。
天亮時,上到山坳,宋運新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
“四叔,你看——”
宋運新回頭,不知何時,山那邊聚集了黑壓壓的百姓,隔著山谷,齊聲大喊:“宋大人,等等我們——”肩挑背負的是雞鴨臘肉、果品茶葉等東西。
人群中,一個六歲的女孩大聲哭喊:“爺爺,我的宋爺爺……”正是六年前在荒山野嶺中命懸一線,被宋運新所救的女孩。
宋運新百感交集,向山那邊送行的百姓深鞠一躬,一步三回頭地走下山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