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甫
老徐到窯鎮(zhèn)那一年,我已經(jīng)8歲了。
8歲正是上學的年紀,可我不用上學,窯鎮(zhèn)的孩子們都不用上學。鎮(zhèn)子三面環(huán)山,山上流寇和土匪日益猖獗,建起來的學堂連學生都沒招滿,就解散了。學堂變成了打谷場,所有的人都可以在里面進進出出,不必擔心挨先生的板子。
先生都去哪兒啦?聽大人們說,先生都四處謀生路去了。只有老徐,孤身一人,無牽無掛,也不愿意再飄零了。老徐來窯鎮(zhèn)之前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但他來窯鎮(zhèn)之后,大家都喊他臭秀才。
其實,最初喊老徐臭秀才的是鄉(xiāng)約。鄉(xiāng)約也確實有鄉(xiāng)約的樣子,穿一身四個兜的衣服,腦袋上嚴嚴實實地扣著一頂帽子。夏天是灰色的寬檐呢帽,冬天是灰色的貉皮棉帽,從來沒有見他摘下過。整天跟屁蟲似的拖在我后邊的鄉(xiāng)約的兒子狗蛋兒,有一次悄悄跟我說,其實他爸根本不喜歡戴帽子,戴帽子是因為他是個禿子,遮丑。
鄉(xiāng)約是不是禿子我不關心,我好奇的是鄉(xiāng)約動不動就從兜里變戲法般掏出一個手帕,遮住鼻子,然后搖著一只手說:“哎呀,臟死啦,臟死啦!”
“到底哪兒臟?”我問狗蛋兒。明明天不刮風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陽,怎么到了鄉(xiāng)約嘴里就像踩著了屎殼郎?狗蛋兒附在我耳邊悄聲說:“我爸有潔癖。”我問了半天才搞清楚潔癖是怎么一回事。搞清楚了我就笑得前仰后合:“哈哈,敢情你爸的性格隨娘們兒呀!哈哈哈哈……”
這么說,鄉(xiāng)約喊老徐臭秀才就不奇怪了。鄉(xiāng)約不但喊老徐臭秀才,還把鎮(zhèn)衙門最臟的活兒派給了他——清茅糞。鄉(xiāng)約說:“掃廁所,清茅糞,澆菜園。從出口到進口的工作都讓你干了,夠光榮吧?”
老徐就頂著這頂光榮的帽子,清起了茅糞。窯鎮(zhèn)的路不好走,癩疤頭似的坑坑洼洼,碰上刮風下雨,一步一打滑。但是茅糞不能不清理,不清理廁所就進不去人。于是,老徐就成了那條癩疤頭路上的一道風景,整天塌著腰,拉著一輛清糞車,怕踩狗屎樣在路上挪著步子。為了不讓茅糞灑出來,老徐用木板把糞桶蓋得嚴嚴實實。饒是這樣,走過鄉(xiāng)約的辦公室,鄉(xiāng)約還是會從兜里掏出手帕,遮住鼻子,然后搖著一只手說:“哎呀,臟死啦,臟死啦!”一群孩子也遠遠地跟在老徐身后,有模有樣地學著:“哎呀,臟死啦,臟死啦!”
老徐不惱,老徐好像從來都不會生氣,相反,他還很喜歡我們這些孩子。不忙的時候,他就沖我們招著手,讓我們?nèi)ニ哪情g黑屋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沒人愿意去。老徐清了一天茅糞,窯鎮(zhèn)的水又金貴,每天小半盆的洗臉水,一身臭味根本洗不去。
但是我愿意去。我一去,跟屁蟲狗蛋兒也就跟著去。我們站在老徐的門口,看他用小半盆水上上下下擦完了身子,然后從床頭的木盒子里,取出一個藍布包,小心打開。藍布包里是一個小巧的青花蓋碗,蓋碗上的花紋真好看,像是一朵一朵藍色的云彩。我問老徐:“這是干什么用的?”老徐嘿嘿笑著說:“泡茶?!?/p>
老徐邊說邊開始秀他的手藝。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這么耐心地折騰一碗東西,那碗被老徐叫做茶的東西,經(jīng)過半天的倒騰,終于露出了它的樣子,青黃透亮,暗香撲鼻。老徐端著蓋碗,放在鼻子前聞了聞,輕輕呷一口,人就陶醉起來,就跟我偷喝了我媽的蜂蜜一個德行。
我伸過手,想奪了蓋碗嘗嘗。老徐忙扭身遮住碗,驚叫道:“不能碰,這個不能碰!很珍貴的喲!”
他又拿了吃飯的碗,為我們泡了一點兒,但我卻沒有喝,那碗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怪味兒,實在是倒胃口。
老徐也不怪。老徐邊喝著茶,邊搖頭晃腦地吟誦:“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吟完,老徐問我們:“知道什么意思嗎?”我們搖頭,老徐也搖頭:“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比缓缶筒徽f話了,好像“羊牛下來”是一件很讓人痛苦的事情。
好長一段時間,我和狗蛋兒都在老徐清完一天茅糞,回到小黑屋的時候,站在門口看他泡茶,喝茶,吟那些半通不通的文字。有時候,還能看見他流淚,一邊吟誦一邊流淚,一副不知羞的樣子。
后來,這事就給鄉(xiāng)約知道了。鄉(xiāng)約最初并不知道老徐喝茶吟詩哭鼻子,他只是在吃晚飯的時候,總是見不著狗蛋兒,問了一幫孩子,就找到了老徐這兒,就看到了老徐端著青花蓋碗喝茶的樣子。
鄉(xiāng)約很生氣,鄉(xiāng)約自己也是這么端著青花蓋碗喝茶的,這種悠閑這種雅好怎么能輪得到一個清糞工呢?他顧不上掏出手帕捂鼻子,三兩步?jīng)_過去,奪了蓋碗,看了看,瞪著老徐說:“看來清糞的工作還是太清閑了。哼!”
鄉(xiāng)約鼻子里的那一聲,短促有力,使他看起來更有了鄉(xiāng)約的架勢。哼完之后,鄉(xiāng)約帶著嫌惡的表情把蓋碗丟到桌上,剛要轉身,想起什么似的,又把抓蓋碗的手,就著茶水涮了一涮,使勁兒一甩,然后扯著狗蛋兒的胳膊,走了。
老徐看著桌上零落著幾片茶葉的青花蓋碗,抿著嘴,沉默了漫長的時間,突然抓起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個有著一朵一朵藍色云彩的青花蓋碗,一下子碎成了一地殘渣。我驚叫起來:“噯,不是說很珍貴的嗎?”
老徐淡淡地冷笑了一聲:“臟了。再珍貴也不能要了?!?/p>
一副生無可戀義無反顧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