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亦頔
“樂土以居,佳山川以游,二者嘗不能兼,唯大理得之。”所幸,這個僻遠偏安之地留下過徐霞客的足印;所憾,《滇游日記十三》在雞足山悉檀寺落筆,自此,游記再無記;所慰,一方靈秀山水安撫過旅人疲病的身心。
抵達,從最早叫“云南”的地方開始
因為遲到的幾百年,今天看到的云南驛更冗雜梗塞。驛站、馬幫、滇緬路是相沖相克的,煮攏在一起藥性大;打翻了藥罐罐,藥湯順著地上的溝坎爬,愈發(fā)清晰的掌紋是云南驛條條縷縷的舊事。
《云南通志》載:“漢武年間,彩云現(xiàn)于南中,遣吏跡之,云南之名始于此?!睙o終無始,“彩云南現(xiàn)”是云南最初的定調(diào)。穿過蒙昧,源流交匯,澆鑄的歲月重器;或者,只是路過,雨水打著铓鑼,不偏不倚,過時不候。踩雙麻草鞋,順著典籍的山脊走,走攏了,祥云壩子的手板心里捏著云南驛,一小窠鎮(zhèn)子生在坡地上,天低,云是裂了的口口,曉不得戳爛了哪個的彩云夢。苞谷路上碾過去的單車拖拉機壓著田地上過界的油菜花,“?!币豢陲L噎著馬鈴,是夢也該醒了。南來北去鞍前馬后只聞茶香,郡縣賧驛,除了云南驛,任誰也經(jīng)不住這種漫長無序的退化。小甑酒苞谷酒,坐起陪云南驛喝一杯,馬店前面的緬桂樹,花癟了還會開,大清八早出門水汽重,沖淡了茶香味,過了歇腳的云南驛,下一程路走慢些。東奔西走天上地下皆為軍火,七十年前,來華參戰(zhàn)的外籍軍人認不得云南,但是認得云南驛。航校、滇緬公路、云南驛機場,時空上的坐標,云南驛曾是二戰(zhàn)中緬戰(zhàn)區(qū)的重要軍事基地,街口碎碎散散的大小石碾跟它對面的飛機殘骸相對無言,與怨艾無關(guān);拼接的畫面,蘸了黑白光影就是不容置喙的歷史照片。有一種說法,在祥云壩子上,凡是聚著柏樹的地方幾乎都是當年捂過飛機的“機窩子”;田地里的豌蠶豆桿被蹄形機窩的邊角遮了,有黃土沙石勾灌出來的細輪廓,當年的飛機跑道,雜草是手,在膝蓋上亂摸。
云南驛,說到底了只是歷史歇腳的地方。
閑步,掬一捧石寨村的泉水
徐霞客在石寨村停的時間不長,濯足濯纓,或者只是隔水的相視一笑。
泉眼龍?zhí)妒谴遄优c生俱來的胎記。石寨村(新華村)的水景欠了諂媚,流水繞著村戶走,潛到家里就和地下涌泉攬在一起,轟也轟不走,主人家只能笑嘆一句“防不勝防”,照舊從自家院里打了清水沖洗門前石板路。帶水的地方帶著可感的矜持,環(huán)村的水流眼里揉不下半點雜質(zhì),是將哭未哭的小女子的眸子,將是把嬌嗔調(diào)拌得恰到好處,只是瞳仁上有雜跡,溝底襯的青石,溝壁上自生的無名花。
石寨村的黑龍?zhí)?,整片天是被包兜著的水,不?jīng)意間剌了個口子,水就直直從空中傾倒在空潭里,天和潭成了沙漏的兩極,可以隨意翻覆,反是郁在天地間的人不知所措了,分不清自己是居高臨下的游覽還是仰望式的欣賞。海菜花是潭子外露的凡心,有木舟驚了水鴨,雙方在潭中錯跡而行,繞了幾圈總要重逢的,輪回往復(fù)變得稀松平常。延伸到水面中的路,兩邊是雙腳觸不到的透明虛空,白族老大嬤坐在路中央的樹下照看身邊燒著的鑼鍋飯(大理特色,因用鑼鍋烹飯而得名),陽光剩下的灰燼是橘色的,沾染得到處都是。天空透凈,木船歇岸,有著了民族盛裝的少女下船,大概是民俗表演隊的,演了一整天,上岸回家這截子路歌聲反倒是最響的。
他說,天色不早,忘了石寨村罷,就留幾個精巧的物件來討好自己,足夠了,怕的是睹物思景。
洗塵,在感通與山水唱和
看著天光上山,聽著水響下山。發(fā)一缸綠茵茵的染料,順著扎出來的山形樹形洇,光染濕了沿路的彩色經(jīng)幡,廟子不露瓦不挑檐;顧著認石碑上的字,踩爛了一個松圈。芒鞋在磴,古木承雨,徐霞客要去赴一位知交的盛約。
感通寺本身就是不遠不近,不是旅游觀光的主線,順著岔路走得到的地方是“讓”不是“躲”,砸開骨頭流出來的髓也是謙而不卑。沒有碑記,傳說是描在矮墻上的畫,洪武年間感通寺住持攜白馬茶樹到南京朝覲朱元璋,進獻時馬嘶花放,朱元璋年愿里的“吉兆”就是古寺真正的吉兆。古樹下,徐霞客與擔當對坐談笑,下一口茶咽半口花香,杯身子燙,任是滾燒水中的魂靈還在,他竟再也放不下了。殿前的茶花玉蘭是畫出了界的墨彩,古今虛實世內(nèi)世外,一筆點破。從山路一直帶進來的青苔還粘在鞋子上,不是一季,臘梅無味;墻角古茶樹身子上的舊青苔,崩掉得一地的茶樹籽隨人去撿。莫殘溪聽聲不見水,到底是蘸濕了寺外山箐里耳聰目明的花草的手手腳腳,幾句偈語成了無心的點化。
感而遂通,寂靜照鑒。水聲也在,天光還早,潑在門口的洗臉水,早上八九點就聞得見的飯香味,回鍋炒出來的隔夜菜,擺攤攤做生意的把家落在山上。樹遮著,瞧不見上面的感通寺,山底下的洱海只是掛在樹干上的幾綹藍葉子,不走門串戶,不問山不問水;容得下住了幾百年幾千年的,住了幾天的,哪怕只是住了幾個小時的,見面是客,錯身為鄰。
一路風塵,徐霞客重回雞足山,在這里,獨行的靈魂踏上歸途。拂曉時在金頂寺遠觀如豆初陽,漸明,將足下萬壑松濤攬入衣袖;寺塔上的角鈴淺嘗清風,酌一杯初光。僧人的誦經(jīng)聲,混合著檀香的空氣墜在地上,蕩起清凈白蓮,只一瞬,恍見佛陀的微笑。他也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一年后,麗江木氏土司遣人以車船將重病的徐霞客送歸江陰,次年,徐霞客病逝。人事歷歷,山水情義也是在未竟中實現(xiàn)了另一種形式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