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蓉萍

一

抵達H城已近黃昏。

H城的街道比我想象中要窄許多，進入市區(qū)的路面更是破敗不堪，酷似一張歷經(jīng)苦難的老人的臉。

約好來接我的車是一部老舊的轎車，車子避震器該換了，坐在顛簸的車里，我總擔心車子會半路罷工。謝天謝地，終于到了。付了錢，車子消失在街道的拐彎處，我緊繃著的神經(jīng)才松弛下來。W大街1967號。就是這個地址。街道的一側是帶院子的二層小樓，看樣子有些年頭了。高大的樹木掩映其中，擋住了二樓的窗戶。四周很靜，我側耳聽了聽，竟沒聽到一聲鳥鳴。

站在一扇灰撲撲的院門前，我心里有些忐忑。來到這兒緣于一封郵件，郵件的內容很短，只有一句話：周末有空嗎？來我家吧。我等你。留了地址，署名是“紅馬”。我對這封郵件充滿了好奇，發(fā)信人“紅馬”我并不熟悉，但幾乎可以肯定是一位男士。他為什么發(fā)這么一個郵件呢？沒有電話，我無法求證。

這一陣子，我跟丈夫的關系糟透了。只要醉醺醺的丈夫進門，我就覺得世界末日要來臨了。屋子里如同塞滿可燃的氣體，觸火即爆。出去透透氣的念頭在我心底如熱浪般涌動。望著郵件，我想也許是之前做銷售時認識的一個人，何不利用這個周末去一趟，見面就知道是誰了。也許會有不錯的咖啡或一頓豐美的晚餐。許多時候，做一個決定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拿定主意后，我簡單收拾了行李就出發(fā)了。

我在院門口立定，左右看了看，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甚至沒有一輛車子駛過?，F(xiàn)在不過是傍晚七點多，按說此時正是燈火闌珊的時候，是城市最鬧熱的時候，偏偏這里如此安靜。

夜幕中的門鈴聲刺耳，像是一把劍刺進黑夜的胸膛。我微微戰(zhàn)栗一下。奇怪，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今天這是怎么了。一下，兩下，三下。我按了三下。對，通常我喜歡按三下門鈴。人的習慣一旦養(yǎng)成，很難改變。許多時候只按一下主人就會聽到，那么另外兩下就是多余的?？晌伊晳T了按三下，食指有了記憶，不用我給出指令，它會連續(xù)行動。

誰？一個厚重的聲音從門里傳出。

紅罌粟。我低聲答道。我突然有點興奮，屋里有人，這太好了。之前我探訪過的人家就有主人不在家的情況。

紅罌粟是我的網(wǎng)名，怎么起的早忘記了。我見過紅罌粟。成片盛開時的紅罌粟，一地鮮血的感覺。而其實我有暈血癥。

哦，進來吧，我等你很久了。聲音里流露出喜悅與期待之情。

我輕輕推開院門，門吱呀一聲開了。院落里只一棟兩層樓。也許后面還有花園。旁邊是粗壯低矮的幾株樹，不知道是什么樹，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至少得有上百年了吧。也只有這樣的樹與老舊的屋子匹配，就像一對恩愛的夫妻，彼此陪伴。

二

一米左右寬的緩坡小路通向房門口，門有條縫，透出昏黃的光線。我慢慢走上小坡，緩緩推開房門，屋里像是籠罩著橘色的霧氣。我站在門口不動。

請進來吧，別站著了。渾厚的聲音來自沙發(fā)上的一個男人。他坐在靠北墻的沙發(fā)上，腿上搭著紅毯子。

南墻是高低不同的木制架子、柜子，東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框子，地上是各種說不清楚的東西。屋子實在是太亂了。

請坐在沙發(fā)上吧，要不，這里有把椅子也可以坐。他說。

沙發(fā)上的人有七八十歲的樣子，頭發(fā)稀疏凌亂，瘦癟的臉上滿是蛛網(wǎng)般的皺紋，面色蠟白，像是從未曬過太陽，他的微笑流露出真誠與善良。

想來杯茶還是咖啡？他問我，神色喜悅。

如果可以，我想來杯白開水。我聳聳肩。

哦，當然可以。他爽快地說。

他揭開搭在腿上那塊毯子的一瞬間，我的心差點跳了出來，他的褲腿空空蕩蕩！

他將身子挪下沙發(fā)，雙手撐住身子向沙發(fā)旁一個低矮的柜子移去。柜子只比茶幾高出幾公分，上面是各種各樣的瓶子杯子，還有兩把壺，一大一小。他拿起個頭稍小的白瓷壺，倒了一杯水。

希望你能接受這白開水的味兒。他倒水的動作嫻熟，幾乎讓人忽略了他是一個肢體不全的人。

我驚愕的表情并沒有讓他難堪，他語氣輕松地說，抱歉，沒有事前告訴你，不會嚇到你吧？

我忙說，哦，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溫熱的開水順著喉嚨進入胃里，我渾身舒服多了，感覺燈光不再昏暗，有幾分暖意。我小時候就是在這樣的燈光下，聽母親講故事，很晚了都不肯睡覺。母親說，你喜歡聽故事，長大了去當編劇或者作家……

你能來，出乎我的意料。他十指交叉，雙手扣握著，似乎以此來消解內心的激動。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重新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目光不由游向通往二樓樓梯的方向。

家里還有其他人嗎？我問。

哦，沒有了，只有東西……你看，這些東西有些年頭了，多數(shù)跟我的年紀差不多。還有一些比我的年齡都大。

我是一個好奇的人，這種好奇讓我對一切充滿興趣。丈夫說我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這有什么不好？好奇讓我的生活有趣。試想，整日與一個嗜酒如命的人天天耗在一起，是多無聊的事情。

舊物有情。我起身仔細看這些物件。草綠色的箱子，三個一組摞在一起，一把落滿灰塵的小號立在最上面的箱子上。

哦，那是喬的小號……我最好的戰(zhàn)友。他比我小三歲，英俊的小伙。和喜歡的人并肩作戰(zhàn)，不負年少青春。我們在一起時，睡覺挨著，我的腿不自覺會搭在他的身上。他的胳膊會摟住我的脖子。真的，像雙胞胎兄弟一樣……他說這話時，舒展的面龐洋溢著快樂。

木色衣架上掛著兩件衣服，一件是長款大衣，另一件是短款夾克。衣服上也是灰塵。大衣下擺有一處破損的洞，像張開的嘴巴，要訴說什么。夾克的袖口少了巴掌大的一塊。衣服上隱約散發(fā)出火藥的氣味，衣架頂端扣著一頂鋼盔，猛一看像是歪著腦袋熟睡的人。

這些東西沒什么好看的。破舊的玩意，根本不值錢。當然要是有人出錢買，我也不賣，它們陪我?guī)资炅?，舍不得。一個離死不遠的孤老頭子，還有什么會繼續(xù)陪著我呢？

三

收到紅馬的郵件后，我曾回復過，內容大概是問他家里幾人，父母或者子女的情況……我沒別的意思。我想家里有老人，可以買些點心帶上；如果孩子還小，我準備帶點巧克力或者糖果。

沒有收到紅馬的回復郵件。我想，也許他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排遣一下心里的煩悶。我也有這樣的時候。相熟的人覺得自己的傾訴是習慣性的嘮叨，不愛聽。我給鄰居抱怨丈夫，該死的酒鬼，剁成八瓣，扔出去喂狗……鄰居不等我說完，蹙眉轉身進了自家的花園。從此我就不再跟鄰居說這些七零八碎的事情。

在掛滿畫的墻前，我眼睛發(fā)熱。秋日的白樺林，遠山與村莊，黃昏中的大海，手拿蘋果的男孩，手握向日葵的少女……

“這是我母親生前的畫作，她并非職業(yè)畫家，純屬個人愛好，母親年輕時也許夢想著當個畫家，但她從沒有在我面前說過。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晚飯后喜歡一個人坐在畫架前畫畫，她什么時候放下畫筆的我都不記得了。每一幅我都深愛，如我深愛著母親。我沒有繼承母親畫畫的天賦，上小學時，老師讓我們畫畫，我是班里最糟糕的那個學生。母親看了我的圖畫本，一言不發(fā)。后來我在廚房看到母親偷偷流淚。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真是很難過。那時我已經(jīng)八歲了，懂得母親對我的期望……”他沉默了。

我的目光在向日葵的畫作前停留了好一陣。那少女像極了年輕時我的樣子。當然，他沒有見過我年輕時的樣子，正如我，沒見過他年輕時的樣子一樣。

我盯著少女的畫作，不覺眼睛濕潤了。青春不再，記憶永存。

我轉過身時，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泛著閃閃的淚光。我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時，我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復雜，但他很快低下頭，扯過沙發(fā)扶手上的一塊毛巾擦拭眼睛，停頓了幾秒。

下面是他的講述。

紅馬奔赴戰(zhàn)場前，他與相戀的姑娘在街角那家百年咖啡館里，坐了整整一個下午?？Х缺诒舜说氖掷?，握著，松開；又握著，再松開，不知重復了多少遍。咖啡館里沒什么人，他們用甜蜜的目光交流。

走吧，我騎馬帶你去郊外的山林看看。六月的山巒上，各色的野花迎風擺動著身子。只有你才配得著盛開的鮮花。說著，他將馬拴在一棵樹上，徑直去采花，一會便是一大把。他很快編織好一個花環(huán)，跑到姑娘跟前，快戴上，讓我看看。姑娘面龐白皙，頭戴花環(huán)，嘴唇粉潤。他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他們依偎在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旁親吻。

親愛的，等著我，從戰(zhàn)場回來我們就結婚。紅馬溫柔地對姑娘說。額頭鼻尖都是細碎汗珠的姑娘喘息著：我等你。

戰(zhàn)爭結束后，紅馬找遍了姑娘的村莊。有人說，姑娘跟著父母去了南方；也有人說，姑娘被敵軍的軍官帶走了。他找了姑娘十年，不斷在報紙上登載尋人啟事。姑娘是死是活，毫無信息。這房子是父母留給他的。父親在戰(zhàn)爭中被敵機炸死了。父親是去送物資，原本可以不去的，據(jù)說是卡車司機腿摔壞了，所以父親臨時頂替了上去。出發(fā)前父親曾對母親說，說不定在戰(zhàn)場上能遇到兒子呢，好幾年沒見了，這機會難得。

紅馬回家的時候，母親已患上了嚴重的肺病，為了照顧他隱瞞了病情，在他回來的第二年秋天去世了。心愛的姑娘不見了，父母親沒了。真是暗無天日的生活。他整日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反思，難道上輩子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此生才會有如此多的磨難？他想自殺，日子已無法繼續(xù)下去。一個大雨磅礴的夜里，母親進入他的夢境，說她和父親一直在陪伴著他，要他堅強起來，勇敢活下去；這棟房子、這些物件，還有那些畫，都在陪著他，如果他死了，這些東西就無人照看。他從夢中醒來，胸口濕漉漉的，他掀開被子，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希望一切都將過去。

母親夢中的話在他看來就是他活下去的勇氣和理由。是啊，我只是沒有了兩條腿，那些失去生命的戰(zhàn)友要知道我如此懦弱，都會覺得丟他們的臉。說不定他們的親人會來打聽戰(zhàn)友在戰(zhàn)場上的情況。我活著就可以說給他們聽，如果我死了，他們就少了一線希望。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有自殺的念頭，這太愚蠢了。

與時光相處，不需要一個完整的身體。他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這棟房子。轉眼已經(jīng)半個世紀了。

公益組織曾送給他一臺輪椅，將他家門口的路也進行了改造，好讓他坐著輪椅出入方便。但他拒絕使用輪椅，拒絕走出這棟屋子。這是他的世界，也是他的全部。

一個鄰居從這里搬走之前問他是否需要電腦，可以給朋友發(fā)郵件，保持聯(lián)系。鄰居知道他家里沒有安裝電話，也沒有添置電視。

好吧，如果你不需要，就拿過來吧。不管怎么說，要謝謝你，臨走前還惦記著我。這年月，惦記別人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他雙手撐著身子，將鄰居送到院門口。

他不擅長畫畫，自學計算機無師自通，一周時間學會了簡單的操作。能給誰發(fā)郵件呢？他嘗試著編寫郵箱，所有發(fā)出去的郵件，都是一個內容：周末有空嗎？來我家吧。我等你。留了地址。落款只兩個字：紅馬。

來的人都是時間的禮物。他這么認為。他每周一發(fā)出郵件，期盼周五有人能來造訪他。發(fā)郵件的日子已經(jīng)發(fā)過去了十七個年頭，沒有一個人因收到郵件來看他。就在這個周一，他發(fā)出郵件的時候依舊沒抱任何希望。也許這個周末跟過去十七年的任何一個周末一樣——一個人靠在沙發(fā)上，望著滿屋子的舊物發(fā)呆，或者呼呼睡去。時間在他這里，春天冬天一個樣，白天夜晚一個樣，雨天晴天一個樣。

每半個月，街口雜貨店的人會給他送日用品。相熟多年，多久送一次食品、衛(wèi)生紙等生活用品，彼此都有了默契。送貨的男人像頭黑熊，東西放在桌子上，只說聲“嘿，一樣不少”。有時點個頭，微笑一下，露出潔白的牙。他主動道聲謝謝，從胸前上衣口袋掏出錢包，付過錢，沒有多余的話。他有退伍津貼，勉強夠維持一個人的生活。在鄰居們的眼里，他是一個古怪的老頭，足不出戶，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駛過門口的車輛、漫步的行人不會知道屋子里有這樣一個人，一個曾經(jīng)參加過戰(zhàn)斗，保衛(wèi)過國家的戰(zhàn)士。

進入秋天，不時會有幾只碩大的老鼠，順著墻根穿過院子。機敏警覺地張望一下屋門，快速向黑暗的角落竄去。他也許聽到了老鼠的窸窸窣窣，也許人老耳背，什么都沒有聽到。

是人們遺忘了他，還是世界遺忘了他，他也說不清。他回來后，其他幸存的戰(zhàn)士去各地演講，或者身穿軍裝，胸前掛滿獎章，頭戴軍帽，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在廣場，或者公園的長椅上端坐著，等待路過的人致敬，或投來敬佩的目光。

從戰(zhàn)場回來的人挺多，比起死在戰(zhàn)場的人，那當然是少數(shù)。他為自己能活著回來感到慶幸，常在心中默默祈禱，希望那些在天堂的戰(zhàn)友們，跟他一樣能安逸生活，不再遭受磨難。

但他有種預感，某一天，總有一個人會來，至于什么人，說不準。

四

空閑時，我愛看電影，尤其喜歡看戰(zhàn)爭題材的電影。正義與勇敢、悲憫與豪情在故事中盡情流淌。年少的我被故事里的人物感染，熱血沸騰，想成為一名軍人。十八歲的時候，我跑去報名參軍，初審的教官打量我一番，說，這么大點人，槍都扛不動，還想當兵！我不服氣地說，我有勇氣。壯碩如牛的教官哈哈笑起來，給我答復：回去讀書吧。

我拿起桌子上的一塊抹布，走到小號前，輕輕握在手里，擦拭小號的灰塵。褪去灰塵的小號，像沐浴后的少年，渾身散發(fā)活力與朝氣。似乎耳邊響起了沖鋒號的聲音，接著是暴雨般的腳步聲，嘶喊聲，密集的槍炮聲。我把小號放在嘴邊，想吹響它，看他頭靠在沙發(fā)背，望著屋頂昏黃的燈，難掩心里的悲傷。我將小號又放回原位。

我問他，想不想回一趟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比如取得勝利的地方。也許曾經(jīng)搭救過你的人還活著，你們可以敘舊一番。畢竟那段時光太難忘了，無論對他，還是對你。

這個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干嗎要回去呢？流過血的地方?jīng)]必要再去。雖然地方一樣，可時過境遷，許多東西不復存在了。被炸毀的村莊和橋梁，被焚燒過的森林和草原，還有那些被埋在土里的人。

他說得有道理。許多東西看起來原封不動，沒有改變，但你想要的東西早已跟霧氣一起，遇到陽光就消失了。消失的東西就無法看到了。

來支煙嗎？他看著我問。

不。你請便。我笑著說。

沉默與香煙彌漫開來，將他，將我，將屋子里的一切都籠罩起來。

沉默是一種相處方式，與自己，與他們，與世界相處的方式。沉默在家里也是常態(tài)，跟丈夫幾乎無話可說，或者不想說話。老實說，與丈夫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問題，只一個原因，沉迷酒精的丈夫，再無生活情趣可言。這算不得什么大問題。許多夫妻為金錢反目成仇，我們從來沒有為錢怒目相視。甚至是我買任何物品丈夫都從不干涉。分房是我的提議，他同意了。也是從那個時候，我總想到陌生的地方去，或者找陌生的人說話。如果僅僅為了消磨時間，我可以去酒吧，去健身中心，或者重新回到圖書館。

事情的改變從一場車禍說起。我開車去郊外，車里播放著爵士樂。動感十足的音樂，掠過的風景，一切像流水一樣滑過，安撫我內心的不安。我降下車窗，風吹起我的長發(fā)，很舒服。額前的一縷頭發(fā)遮住了我的視線。我試著用右手將頭發(fā)撩開。一切就在這一刻發(fā)生了，后面一輛貨車醉漢似的撞上了我的車。安全氣囊瞬間打開，我命保住了，車報廢了。住院那段時間，丈夫來過兩次，且都是歪歪斜斜，酒氣熏天，護士禁止酗酒的人探視病人。他不再來了。

我在醫(yī)院開始做夢，各種各樣的夢。之前那些年，我沒做過夢。每次丈夫說，寶貝，祝你做個好夢。我說，夢在別人的腦袋里，與我無關。

我夢到過戰(zhàn)爭的場面，擦亮夜空的炮彈，飛起來的樹干和軀體。我不?？人?，鼻腔里塞滿硫磺和燒焦的糊味。我瘋一樣跑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炮彈、子彈不停從我頭頂飛過，萬幸沒有擊中我。我腿發(fā)軟，跑不動了，馬上要死了，嘴巴張得更大，喊不出兩個字：救命。

不知什么時候，護士來了。她一直負責我的治療，比我大幾歲，我喊她姐姐。此刻她俯下身子，輕輕拍我的臉，醒醒，醒醒，做夢了吧？我張開眼睛，護士微笑著說，不是做了春夢吧，臉都紅了。

沉默不語。

回家休養(yǎng)的那段時間真是無聊，我時常坐在窗戶前的椅子上發(fā)呆。從早上到傍晚。

丈夫什么時候回來了，我渾然不知。他搖搖晃晃拿起茶幾上的水杯，沖我扔過來。咆哮著說，死人，你這個死女人！

每次醉酒后，他都是如此。清醒后，又給你道歉，周而復始。他麻木了，我也麻木了。

五

嗨，我說，你是戰(zhàn)斗英雄，不應該落到這種地步。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開水。像是撒了點鹽，我微微蹙眉。

哦，看樣子你喝不慣這里的水。我早就反映過了，必須改造一下水廠。這么難喝的水是要死人的。話又說回來，我喝了幾十年，還活得好好的。想死也沒有死掉。倒是我隔壁的一個老太太死了，比我小八九歲。這些年，院子附近的人越來越少了。

難道后面的那些樓房都沒有人住嗎？我放下茶杯。

鳥兒飛離了窩一樣，空了。一年比一年空。他用雙手搓了一把臉。

我猛地想起來，剛才進來的時候那些房屋沒有燈光，黑乎乎，有點陰森恐怖。

我低頭解開鞋帶，腳背有些發(fā)緊。我起身時，他手里拿著一把手槍。

我目光落在手槍上，心不由發(fā)緊。怎么還有一把槍？

你沒事吧。他說。

這槍是？我側過臉，目光移到他的臉上。

是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戰(zhàn)友們來看我，送給我的。真槍早上繳了。這把槍是我用木頭仿制的，算是紀念。沒有一個戰(zhàn)士能忘記手中的槍。

你跟他們一樣，都是英雄。我起身靠在柜子旁，雙手抱在胸前。

戰(zhàn)爭總是殘酷的。敵人很頑強，我們死傷了許多人。幸好我活著回來了。當然，你看到了，我把兩條腿丟在了戰(zhàn)場上。他有些激動，臉部的肌肉抽動著，目光落在手槍上。他不停用布擦拭著槍身，似乎這就是隨他上戰(zhàn)場的那把槍。

我的目光滑向茶幾，在煙灰缸上落定。煙灰缸是子彈殼用膠黏合起來制成的。想必這也是他的杰作。他是個手巧的人。

猛地覺得胸口被什么擊中似的隱約疼痛，我不該跟一位有創(chuàng)傷的老戰(zhàn)士說這樣的話題。也許他早忘記了那些慘痛的往事。我何苦挑起悲傷的帷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