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靖|中國傳統(tǒng)工藝研究會 甲胄研究會，廣西 南寧 530001

一、 漢代有關(guān)軍戎服飾中填充物的記載

《武庫永始四年兵車器集簿》記載的漢代士卒個人戰(zhàn)斗防護用具有甲、鎧、鞮瞀、鐵募、鐵股、鐵罷、面衣及盾等。鎧甲為鐵制或革制的戰(zhàn)衣；鞮瞀為頭盔；鐵募、鐵股、鐵罷分別為鐵質(zhì)的臂、腿、裙甲；面衣為護面具，以木制成。居延漢簡中有記載，“鐵鞮瞀二中毋絮今已裝 五石弩一左弦三分今已亭 第十五長李嚴 鐵鎧二中毋絮今已裝矢十二干呼未能會會”，又“第五燧長李嚴，鐵鞮瞀青二，小冊絮，今已裝”。

漢簡中涉及鎧甲的幾處文字，都說明鐵制鎧甲和鐵頭盔這些戰(zhàn)斗防護具中似乎存有一定空間，類似一個夾層，夾層空間內(nèi)可以填裝“絮”；而在檢查時發(fā)現(xiàn)有一些盔甲里沒有了這些“絮”，或者“絮”量不充足，不滿足需要，因而留下的記錄。其中提到的“小冊絮，今已裝”，可理解為將“絮”這種材料“冊”好，然后“裝”至鎧甲中。

近年來出土的漢代的鐵鎧內(nèi)部是有皮革或者織物材質(zhì)襯里的，由此推測，這個“絮”應(yīng)該會在長期使用的過程中損耗或者遺失，并且不是個例。至于盔甲中此類填充物損耗及遺失的原因，不是本文的探究重點，對此不展開論述。

漢代戍卒除了上述戰(zhàn)斗防護具之外，還有織物類的各種軍戎服飾。官府配發(fā)以及戍卒私人衣裝在漢簡中統(tǒng)計出的有 “衣橐、襲、衣、襦、袍、裘、絳、履、襪、绔、帶、面衣、襜褕、手衣”等，并且在居延漢簡資料中發(fā)現(xiàn)大量關(guān)于衣裝原料的記載，很可能在邊塞地區(qū)官府也擁有加工廠，為軍隊提供服務(wù)；其中原料包括白素、緣、緒絮、布、皂、絮、縹、練等。漢簡中記載的是烽燧戍卒的工作日志，體現(xiàn)的是烽燧單位的工作資料，并非記載兵工廠里的鎧甲生產(chǎn)資料，根據(jù)漢簡中邊塞兵器裝備及其管理制度的記錄，應(yīng)是由專人在烽燧一線的戰(zhàn)地環(huán)境或烽燧周圍的邊郡武庫負責(zé)完成維修維護和物資運輸補充等工作，而不是轉(zhuǎn)運回遙遠的軍械制造廠修補。通過這些記錄，可以推測向鎧甲中進行填充物補充的維護工作，當屬常態(tài)。

二、 填充物材質(zhì)探析

《漢書》卷四十九《晁錯傳》記載：“今降胡義渠蠻夷之屬來歸誼者，其眾數(shù)千，飲食長技與匈奴同，可賜之堅甲絮衣，勁弓利矢，益以邊郡之良騎。”《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記載：“中行說既至，因降單于，單于甚親幸之。初，匈奴好漢繒絮食物，中行說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強者，以衣食異，無仰于漢也。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于漢矣。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

上述記載中提到了漢朝方面的“堅甲絮衣”“繒絮”,再結(jié)合漢簡中關(guān)于裝填“絮”的描述，這里“中毋絮”“絮衣”“繒絮”里的“絮”是同樣的材質(zhì)嗎？如果不同，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絮”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是“絮,敝綿也”?！抖Y記·玉藻》:“纊為繭,缊為袍?！编嵭?“衣有著之異名也。纊，謂今之新綿也。缊，謂今纊及舊絮也。”《急就篇》記載：“絳緹絓紬絲絮綿”，也就是說絮是粗制的絲?？梢姡靶跻隆笔翘畛淞恕靶酢钡囊路?，“繒絮”是統(tǒng)稱古代絲絮材質(zhì)做成的綿衣。而“舊絮”，缊，紼也?！墩f文解字》謂亂麻，《漢書·東方朔傳》有載“衣缊無衣”，注：“亂絮也”?？梢娞畛湮镏幸灿锌赡苁褂玫氖瞧扑榈膩y麻纖維。對于“綿”的解釋，《本草綱目》有記載，李時珍曰∶“古之綿絮，乃繭絲纏延，不可紡織者。今之綿絮，則多木綿也?！比胨幦杂媒z綿。由上述資料判斷，對于填充物的“絮”“綿”，古時候有三種絮狀材料用得較廣泛：一為亂麻，二為絲綿，三為木棉。那么漢時所用的“綿”，是否只有絲綿材質(zhì)，而無木棉材質(zhì)，成為了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亂麻與絲綿無需多言，對于木棉，清代張慶長《黎岐紀聞》有如下記載：“山嶺多木棉樹，婦女采實取其棉，用竹弓彈為絨，足紉手引以為線，染紅黑等色，雜以山麻及外販賣彩絨，織而為布，名曰吉貝”。上面古籍中提到的“木棉樹”其實就是吉貝樹。

關(guān)于吉貝，三國時吳人萬震《南州異物志》有記載：“五色斑布，似絲布，古貝木所作。此木熟時，狀如鵝毛，中有核，如珠絢，細過絲綿?！蹦纤沃苋シ恰稁X外代答》卷六《服用門》記載：“吉貝木，如低小桑枝，萼類芙蓉花之心，葉皆細茸，絮長半寸許，宛如柳綿，有黑子數(shù)十。南人取其茸絮，以鐵箸碾去其子，即以手握茸就紡，不煩緝績，以之為布，最為堅善?！?/p>

還有一種稱為“紅棉樹”的海南島棉，清代張嶲主撰的《崖州志》里記載：“木棉花有二種，一木可合抱，高可數(shù)丈，正月發(fā)蕾，二三月開，深紅色，望之如華燈燒空，結(jié)子如芭蕉，老則折裂，有絮茸茸，黎人取以作衣被。一則今之吉貝，高僅數(shù)尺，四月種，秋后即生花結(jié)子，殼內(nèi)藏三四房，殼老房開，有綿吐出，白如霧，紡織為布，曰吉貝布?！鼻宕缶稄V東新語·木棉》中評論：“可絮而不可織?！蹦久?，也稱攀枝花，《農(nóng)政全書·木棉》中記載：“攀枝花中作補償裀褥，雖柔滑而不韌，絕不堪牽引，豈堪作布？”而《后漢書》卷八十六《南蠻西南夷列傳》第七十六又有記載： “哀牢人皆穿鼻儋耳，其渠帥自謂王者，耳皆下肩三寸，庶人則至肩而已。土地沃美，宜五谷、蠶桑。知染采文繡，罽毲帛疊，蘭干細布，織成文章如綾錦。有梧桐木華，績以為布，幅廣五尺，潔白不受垢污。”提到傣族織錦，取材于木棉的果絮，稱為“桐錦”，聞名中原，該種木棉被稱為“梧桐華”。

以上文獻代表了漢至明清時期人們對木棉材料的認識。木棉纖維太細、彎曲剛度低、壓縮彈性差，填充料容易氈化，隨著使用時間的推移，產(chǎn)品舒適性和保暖性耐久度不高，而且被褥絮片強力低，局部會出現(xiàn)破洞(棉被局部變夾被)。這些文獻中記載的木棉材質(zhì)，有些是可以紡織成布的，有些又強調(diào)不可紡織。

三、 填充物材質(zhì)比對

再結(jié)合以下其他的歷史文獻及出土資料記載來分析，吉貝、木綿、白梧桐、白疊、草棉等都是棉花的古稱，古代常把棉花與木棉相混淆。中國普遍種植棉花的歷史較晚，在引進海外棉花以前，中國古代應(yīng)用的棉花其實是草棉、樹棉。草棉、亞洲棉、木棉在植物學(xué)分類上具有不同的特征：

(1) 一年生草棉即非洲棉，又稱小棉(古稱白疊)，植株較矮，生長期短，極適于我國西北地區(qū)栽培，中國古代多產(chǎn)于西域與河西走廊一帶。在西北地區(qū)出土的漢至唐的織物中，都曾發(fā)現(xiàn)棉布。如1959年在新疆民豐縣北大沙漠東漢合葬墓出土的覆蓋在盛著羊骨、鐵刀的木碗上的兩塊藍白印花布[18]。1959年新疆于田縣屋于來克遺址北朝墓出土了一件長21.5厘米，寬14.5厘米的棉“褡褳布”。1959年在新疆巴楚脫庫孜薩來遺址晚唐地層發(fā)現(xiàn)過棉布和藍白織花棉布，以及小棉的棉籽。[19]1986年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群發(fā)掘出高昌國時期棉布[20]。

《梁書·西北諸戎傳》記載：“高昌國……多草木，草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纑，名曰白疊子，國人多取織以為布，布甚軟白，交市用焉”[21]?！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骸安跫毑记рx，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劉宋裴骃《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注曰：“榻布，白疊也。”[22]

唐和五代時，中原地區(qū)還沒有廣泛地開展棉花種植。元代《農(nóng)桑輯要》有記載“……木棉亦西域所產(chǎn)，近歲以來……種于陜右”?？梢?3世紀初，棉花才傳播到陜西西部?？梢姴菝薜姆N植傳播緩慢，到了宋代，仍局限于河西。[23]因此不太可能在漢代的軍事生產(chǎn)上大規(guī)模運用。

(2) 多年生的棉花指中棉,即古亞洲棉,又稱印度棉，一般為一年生，在亞熱帶能經(jīng)冬不死，成長為多年生的灌木或小樹。中國南方亞熱帶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有這種木棉樹，而“古貝”“古終”“木綿”“吉貝”“木棉”等稱呼的均為亞洲棉。最早的夏書《尚書·夏書·禹貢》中即有“島夷卉服，厥篚織貝”的記載[24]，“卉服”“織貝”都是棉織品。在福建崇安曾出土過距今三千多年的棉織布片[25]。

(3) 木棉科的木棉纖維表面光滑，植株高達二三十米；草棉、亞洲棉與木棉都屬單細胞纖維，但棉纖維是種子纖維，纖維附著于種子上，不易剝除，而木棉纖維是果實纖維，纖維附著于木棉蒴果殼體內(nèi)壁，由內(nèi)壁細胞發(fā)育而成，所以木棉纖維的初加工較棉花方便?！逗鬂h書·西南夷列傳》《華陽國志·中南志》《廣志》等稱它為梧桐華樹或華樹。

由此可以確定我國漢代時期新疆地區(qū)種植的“白疊”當屬一年生草棉；在我國西南、東南地區(qū)同時生長和種植的既有亞洲棉(古貝、古終、木綿、吉貝、木棉)，亦有木棉科木棉；“桐華”則可能指木棉科木棉，木棉紡織性能較差。它們都是重要的紡織原料，名稱上也有混用。而陸地棉是在19世紀傳入中國的，海島棉在中國的種植歷史也較短。海島棉又被稱為“光籽棉、木棉、離核木棉和聯(lián)核木棉”，學(xué)者往往易將其與木棉科木棉混淆。

四、 填充物的來源

根據(jù)漢簡中的資料，絮這類的填充物或者說織物原料，一般情況下由官府配發(fā)。戍邊士卒的衣裝由當?shù)毓俑A給，有時也在邊塞由邊塞機構(gòu)配發(fā)。除了以錢支付軍官和士卒的俸餉外，官府還常用布、帛、絮等物來替代。[26]官府和邊塞機構(gòu)主要向民間征收，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金布律》規(guī)定：諸內(nèi)(冗)作縣官及徒隸，大男，冬稟布袍表里七丈、絡(luò)絮四斤，绔(袴)二丈、絮二斤；大女及使小男，冬袍五丈六尺、絮三斤，绔丈八尺、絮二斤；未使小男及使小女，冬袍二丈八尺、絮一斤半斤；未使小女，冬袍二丈、絮一斤[27]。也有戍卒在當?shù)厥屑徺I、貰買衣物的可能。

五、 填充物的作用

對于甲胄來說，防御性能是一項重要的技術(shù)指標。有效地對箭矢、刀槍長矛的擊打等進行防御，除了仰賴鋼鐵的甲胄葉片之外，甲胄中的填充物也能夠起到緩沖作用。在鎧甲中填充柔軟的棉絮，可以令穿戴更加舒適，并且將兵刃接觸鎧甲的沖擊力卸掉，降低兵刃的破壞性。晁錯在《言兵事疏》中說：“若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則匈奴之眾易撓亂也；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則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堅甲利刃，長短相雜，游弩往來，什伍俱前，則匈奴之兵弗能當也；材官騶發(fā)，矢道同的，則匈奴之革笥木薦弗能支也；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去就相薄，則匈奴之足弗能給也：此中國之長技也?！?/p>

同時，在野外作戰(zhàn)的環(huán)境下，早晚較大的溫差是影響人體健康的重要問題。填充有棉絮的甲胄，有較好的保暖功能，在野外寒冷的氣候條件下除了為士卒提供兵器攻擊的防御，還能起御寒的作用。

六、 小結(jié)

結(jié)合上述對“繒”、“絮”、“缊”、“綿”、“木綿”和“木棉”材質(zhì)的探究，說明漢代戍卒的軍服“絮衣”和漢代鐵盔、鎧甲中的填充物，應(yīng)是被稱為“絮”的粗質(zhì)絲綿，即李時珍所說“乃繭絲纏延，不可紡織者”的“古之綿絮”；亦有可能是“葉皆細茸，絮長半寸許”木棉科木棉的“梧桐木華”之“絮”；同樣有可能是“有綿吐出”的吉貝“絮”，即亞洲棉。漢代戍卒處于軍隊的最基層，因其貧窮且社會地位較為低下[28]，推測其衣物與盔甲中填充物最大的可能是“舊絮”，即亂麻。而新疆西北地區(qū)的草棉，由于傳播速度較慢，于漢代不大可能應(yīng)用于官方制甲工廠生產(chǎn)過程中；但漢代于西域經(jīng)營時間不短，維護修補填充的“綿絮”亦有可能于西域本土采購。由于漢甲出土的地域跨度很大，分布廣，從新疆到內(nèi)蒙古再到嶺南皆有鐵鎧出土，依據(jù)漢代時期紡織品生產(chǎn)資料的分布特點，中原地區(qū)和西北地區(qū)的戍卒，為盔甲填充的可能是粗質(zhì)絲綿材質(zhì)絮和草棉絮，而嶺南、東南區(qū)域的戍卒，為盔甲填充吉貝絮和木棉科木棉大樹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