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四野靜寂,遠遠吹來陣風,裹著霜露和干草味兒,窗紙已泛黃,瑟瑟抖著,漆黑的夜幕里,綴了幾顆探頭探腦的星星,雞叫三遍時,村子朦朦朧朧醒了。
村子每天皆在同一時刻醒來,比鐘表還準。喚醒村子的,是郭五爹家那只威武雄壯的蘆花公雞,蘆花掐好時辰,剎那頸羽怒張,利爪摳地,身子繃得似張扣滿弦的弓,喔喔喔——黑暗中驟然打出一串長鳴,這啼聲悠遠,綿長,撕心裂肺,穿云裂帛,一聲急似一聲,如平地乍起風雷。全村公雞聽了,皆仰冠伸脖,爭相亮開嗓子,喔喔喔——好似一群枕戈待旦的士兵,猛然聽見沖鋒號角,齊聲迸出的興奮吶喊。
此起彼伏的雞鳴,逗得大狗小狗也躁動不安了,汪汪叫著湊起熱鬧,直至歇斯底里,那拴在脖頸的鐵鏈,晨風里硬被拉扯得叮當亂響。
這當兒,郭五爹的咳痰聲也愈加響亮:吭,吭,咔,咔——老頭喉嚨里似雍了團棉花,費盡氣力,也吐不出來。末了,惱怒的喘息倒把窗外的晨風撩撥醒了,風兒吐吐舌頭逃遠了。許久,咳聲漸歇,響聲又起:叮,嚓嚓。叮,嚓嚓。那是老頭拄根棗木棍,趿拉雙棉鞋,踢踢踏踏出屋了。哐啷,哐啷,門栓吆喊兩聲,門軸兒吱呀呀應了,門開了,踢踏聲一陣緊似一陣,稍頃,歇了,嘩啦啦聲又傳過來,這是他出了大門,倚著土墻往糞窖傾倒夜壺的動靜。
兒子兒媳也醒了,哦哦打著呵欠,嘟嘟囔囔說話。不大會,一團桔焰撲棱開雙翅,閃灼在黑漆漆的廚房。半醒半夢的火鉗,可勁兒吧嗒了幾下嘴巴,火柴聽了,忍俊不住,撲哧一笑,惹得火光熊熊。灶里,柴禾畢剝畢剝呻吟開了,水在鍋里咕嚕嚕叫得歡實,瓢盆碗盞急了,叮叮當當一齊亂嚷。母豬也閑不住了,圈里打個滾兒,跌撞撞爬起身,大耳長鼻拱撞著門柱,哼哼唧唧地撒嬌乞食。
晨霧如酒,粘稠,濃烈,浪一樣翻涌著,村子像個夜醉初醒的莽漢,一臉懵懂。有頃,天空箭一般掠過幾只雀影,嘰嘰喳喳的聲浪漾過梢頭,這日復一日的調(diào)兒,熟悉而又親切,一聲聲喚醒了它那朦朧的記憶。
村莊終于醒了。
我一直執(zhí)著地以為,村莊永遠皆是這副模樣。村莊的白天就是從蘆花喚醒晨夢的喔喔長啼開始,再到豬狗雞鴨聲交相充盈著耳膜,直至暮籠四野,媽站在黃漆剝落的大門口,蘆花一樣扯長脖子喊:華伢,小發(fā)瘟的,還不來家吃飯吶?這才結束。
事實上,莊上的日子確實也是這樣度過的,淡淡光陰如門前瘦弱的小河,清清亮亮,不急不緩向東淌去,偶逢陰雨,漲水了,才會傳出幾記水花翻涌的脆響。
童年不諳世事的固執(zhí),一如春草蔓延到了七歲那年冬天。那天晨霜覆地,遠山素裹,一切與他日并無二致,當我背著書包傻呵呵走到村東,一股異樣感覺忽隨村口那陣寒風忽剌剌撲面刮來。我抬起硬梆梆的袖管,滋溜揩凈兩行迎風流淌的鼻涕,這才發(fā)現(xiàn),郭五爹竟莫像往日那樣坐在那兒了。
村東頭有好大一棵楓樹,春時枝繁葉茂,冠如傘蓋,秋后霜重露冷,黃葉似蝶,一夕飛了個干凈。饒是如此,當旭日初升,大楓樹仍像個禿頭壯漢,腰身挺拔地迎風矗立著。
郭五爹該有八十多歲了吧,戴頂黑棉帽,穿件灰棉褂,每日搖搖晃晃,晨光里早早出了門,腳下一爐炭火,拐棍斜倚一旁,歪在樹底茶色太師椅上,閉目袖手曬太陽。
這當兒,我總要遠遠屏住呼吸,躡手躡腳上前,近了,雙手攏在嘴邊,緊貼老頭耳根,猛發(fā)一聲喊:郭五爹。郭五爹像只嗜睡的老貓,不驚不惱,只悠悠瞇開腫脹的眼泡,抽出雙手,拾起胸前跛腿花鏡,顫巍巍架上溝壑縱橫的鼻梁,嘿嘿笑道:華伢,就曉得,又是你這調(diào)皮鬼。
我又喊:郭五爹,講個老古話。咦,講不得,講不得。郭五爹皺塌塌的雙手胡亂搖擺著,棉帽耳朵下的兩根黑繩兒滑開了,晃蕩得像貨郎手里的搖鼓。早上一忽兒功夫,快上學堂吧!莫遲到了。
就要講,講一個嘛!我不依不饒,躥上去揪扯他頜下那咎白花花的長胡子。好嘍!聽話,散學了再講吧!郭五爹就勢按住我的手背,輕輕拍打著。見我站著不動,郭五爹又縮回手,籠進袖,腦袋往后一靠,呼嚕呼嚕,鼾聲就響亮起來。
這老頭兒,說困就困,真煩人。我悻悻走了,邊走邊偷偷回頭,怕他裝困,但走出老遠,他依然一動不動,看來是真困著了。
郭五爹從不哄人,尤其不哄莊上伢子,中午散學了,我扔下書包,捧著飯碗跑到村東時,卻見忠友爹、春生、小珍等一大圈老人伢子,早密麻麻圍在楓樹腳下了。
郭五爹再不是早晨的懶貓模樣了,老頭曬了一上午太陽,紅光滿面,腰板兒溜直,像戲臺上烏紗蟒袍端坐在案桌前的老丞相。見我匆匆跑來,郭五爹扶穩(wěn)眼鏡,眨眨眼,干咳幾聲,啪嗒吐出口濃痰,抹抹嘴唇,開口了:往日,浙江那邊有個書生叫寧采臣,人長得漂亮,品行也好,這年莫事,去金華戲耍。一天,在北郊戲得太久,想回城時,太陽快下山了,書生著了急,四下張望,見不遠的荒坡上,隱約約有座古廟,廟門上寫著蘭若寺三個大字,寺廟哩,殿塔高大,裝飾華麗,只是僧舍緊閉,茅草長得比人還高,像很久都莫住過人了,書生膽大,信步走了過去……
伢子們聽到這兒,大氣也不敢喘了,卻擠擠蹭蹭,盡挨一塊兒去了,我捧著碗,緊緊盯住郭五爹一張一合的癟嘴,早忘了扒飯。唯有忠友爹歪歪斜斜站在我們后面,不懷好意地打著哈哈。
郭五爹談古時,那滄桑的嗓音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像飄忽的夜風,又似連綿的海潮,來來去去,左右環(huán)顧。同時手腳也不閑著,雙腳早高高翹成了二郎腿,一只腳尖踮在爐把兒上,噗噗噗,琴弦般顫動,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變幻,那褶皺重疊的雙手只在眾人眼前左右翻飛,往來不絕,如天馬行空。
郭五爹講得多是荒村古廟,書生狐鬼的離奇事兒,彼時,我并不曉得他蘸著口水,無時捧在老花鏡前美美觀賞的那本線裝書就是《聊齋》,但那一段段神仙精魅的稀罕事兒,總會引來莊上大人伢子不能自已的狂呼亂叫,而眾人越是一驚一乍,郭五爹越發(fā)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好像他講了半天古話,圖的就是這份愜意勁兒。
這雷打不動的場面,每每是在學校叮叮當當?shù)念A備鈴聲里散場的,這時伢子們就會不約而同哀嘆一聲,一齊埋怨起掛在學校走廊的那口銅鐘來,么會子那口破鐘敲爛掉就好了,就不會刺斜里躥出來,打擾我們津津有味地聽老古話了。
遠山蕭瑟,一簇斜陽,熬呀熬,總算散學了,伢子們?nèi)宄扇?,田埂上,小河邊,你追我逐,灰頭土臉回家了。這時卻聽不上老古話了,郭五爹像蘆花一樣守時,紅日下看見我們遠遠回來了,立時彎腰駝背爬起身,皺著眉,苦著臉,一點點抻開臃腫腰身,哦喲喲,張嘴連打幾個長長哈欠,隨即臂彎里挽了火爐,戳著拐棍,一手拎了椅子,踢踏踢踏往家去了,只把個佝僂肥碩的背影扔給我們。
曾有兩回,幾個搗蛋伢子聽古話上了癮,一路飛奔上去,纏住郭五爹,硬要他接著中午的尾巴往下講,可夕陽晚風里,火爐冰涼的老頭兒才回過頭,卻早口水長流,渾身發(fā)抖了,這時莫說講故事,就連囫圇話兒也說不出一句了,自后饒是再撒潑伢子,眼見郭五爹黑帽灰褂的身影顫悠悠遠去,也只得干巴巴望著,再無點滴非分之想了。
打我有記憶始,郭五爹就是個須發(fā)蒼蒼的老頭了,春來秋往,寒暑交替,除非驚雷閃電雨雪霏霏的日子,老頭兒皆會氣定神閑斜倚樹腳,自顧閉目打盹。由是以來,郭五爹像他身后那棵滄桑歷盡的大楓樹一樣,早坐成了莊上一道亙古不變的舊風景。
可那道永不落幕的風景,么事在這朝陽煦暖的冬晨,陡然就沒了蹤影呢?我呆望著村東空地,大楓樹孤伶伶佇立于彼,像座失去了守墓人的孤墳。疑惑像一面面小鼓,敲得我耳邊咚咚直響,我走得一步三回頭,郭五爹家那兩扇暗褐色的院門緊閉著,陽光灑落一地,只不見動靜。
整一上午,我如坐針氈,心里焦躁,身子就把持不住,座位上一會扭過來,一會扭過去,直至將自己扭成一尾剛扔上岸的魚。老師喊我起身,砰砰敲打黑板上的“人”字,問:念么個?我吞吞吐吐答道:口。老師的嘴巴咧向了一邊,又問“手”字:念么個?我嗯啊半晌,偷眼瞥見同桌夸張的口型,高喊一聲:人。話音才落,班上炸了營,男女同學一個個笑得鼻孔冒泡。
老師虎起臉,讓我坐下。我臉上燙得像塊火炭,使勁坐穩(wěn)了,可不曉得為什么,才一愣神,心思又出了竅,忽悠悠就飄到村東去了。
學校離莊上不遠,出村東,沿小河,一里來地就到了,急時,呼哧哧一口氣也能跑到。這天中午放學后,我莫像平常那樣急如星火往回奔,村東,大楓樹張牙舞爪的遠影讓我傻乎乎凝望了許久,慢吞吞莫走出幾步,腳下裸露著的土地又讓我出了神。冬天的田野一片蕭條,大地像老人枯瘠的雙手,裂開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口子,一陣風來,播土揚塵,雙眼剎時就迷住了。
冥冥中,我隱約似已曉得,郭五爹今兒肯定已莫像往日那樣坐在樹腳了,早回,晚回,他都不在那了。這感覺像個青面獠牙的精靈,嘎吧一下剛從腦里蹦出時,驚得我渾身悸動,甚至莫名害怕,我不曉得自己么事突然有了這種感覺,或是早晨來時,耳朵里聽見了莊上不曾有過的聲響?或是鼻子聞到了以前不曾有過的氣味?
從學校到莊上的一段小路,那天中午卻是我走得最漫長的一回,當我忐忐忑忑磨蹭到村東時,陽光正緊,大楓樹光禿禿的枝丫縱橫交錯,干凈的空地上,清晰地映出了它那金剛怒目的身影。樹腳空空蕩蕩,郭五爹果然沒像往日一樣黑帽灰褂,滿面紅光靠坐在那了,我心神一蕩,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但我還是瞇起雙眼,心有不甘地循著老頭往?;丶业谋秤?,一路往前逡巡,這一看卻目瞪口呆住了。
一匹紙糊的白馬,黑蹄銀鞍,昂頭張嘴站在大門口,似乎來陣風就要嘶鳴而去。馬腳邊,幾捆稻草零落一地,太陽下泛著銀光。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并十多個陌生男女頭裹白布,淚流滿面涌出屋來。撲通撲通,眾人方跪倒,咚一聲炮響,稻草點著了,火光沖天,白馬在烈焰里吱呀呀抽搐了幾下便化為了一攤灰燼。
兩個頭戴道冠,寬袍大袖的中年人,一人捧口大镲,一人銜支喇叭,圍住火堆,轉圈兒游走。正心驚,前面那人忽甩開雙臂,兩面銅镲,上下翻飛,拍得山崩地裂。后面的人豎起喇叭,鼓腮瞪眼,嗚啦嗚啦,吹得聲嘶力竭。
哭聲,镲聲,喇叭聲,乃至雜七雜八不明聲響,駭浪驚濤也似兜頭襲來,驚得我魂飛魄散。曾經(jīng)那么溫婉親切的村莊,一眨眼,卻變得如此陌生恐怖,我不曉得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雖然腿腳酥軟得厲害,我還是奮力往家跑去。
媽坐在門首,正悶頭剁豬菜,砧板上的水浮蓮遭霜打了,黃蔫蔫碎滿地,媽渾然不覺,一刀一刀,剁得嘭嘭直響。我跑近了,喘著氣喊:媽……媽哎呀一聲,刀停在半空,媽猝然抬起頭來,眼神空洞洞地。我怯怯地問:媽,郭五爹家,在做么事?媽放下刀,伸手摸摸我亂蓬蓬的頭發(fā),戚戚地說:伢呀,五爹老了。
媽的手上沾滿了水浮蓮碎屑,濃烈的藻腥味兒,隨風嗖地鉆進我鼻子里,我猛地打了個寒顫,卻不是被那熟悉的豬菜味兒嗆著了,我是被郭五爹老了的消息嚇壞了。
郭家莊一帶,甚或整個潛山縣,說上了年紀的人老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去年春上,對面徐家莊也有個老頭兒老了,鼓樂笙簫吹打半個月才平息下來,但那回畢竟隔了個莊子,我沒親見,更莫切身感受,事兒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郭五爹卻是我有記憶以來,莊上第一個老去的老人,那些日子,屋后鑼鼓咚鏘,哭聲凄切,嗆人的紙灰和硫磺味兒,飛蝗一般直往腦子里鉆,我為此深深陷進了不安旋渦。卻不僅是糾結郭五爹老了,再聽不到那荒郊殘廟,小姐書生的古話了,而是自那刻起,我才曉得,人終究是要老的,如此說來,郭五爹的兒子兒媳,隔壁的忠友爹,村西的麻爹,麻奶,還有父,媽,還有春生,小珍,及我自己,以及整個村莊的人,都是要老的??烧嬉菢?,到時莊上不是連個人影也莫了嗎?
哎呀,那時莫說人了,便連一只狗,一只雞也莫了,那村莊豈不只剩幾十幢雜草瘋長,蛇蟻橫行的土磚頹屋,孤伶伶戳在荒郊野地,任風吹雨打了?一想到這,我便憂心得坐臥不安。那陣兒最怕天黑,晚上,媽累了一天,早早打起了鼾聲,老鼠在房梁上賽馬似地來回亂竄,黑暗里我努力瞪圓了雙眼,我怕自己一旦閉上眼睛,醒時村莊就變成了荒無人煙的嚇人模樣。
這一切我只能深埋心里,不敢對旁人說,那陣我不論遇到哪個,不論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伢子,一陣莫名的悲戚便如潮似浪涌上心尖,我想大聲提醒他們:還不曉得吧?你們像郭五爹一樣,遲早要老的。但對我這份潛在的好意,他們一個個似乎莫丁點兒感觸,放牛的還在放牛,鋤地的照樣鋤地,卻莫一個在擔心自己老了怎么樣才好。
我獨自承受著這天大秘密,憋得坐臥不安,比課本里獲悉了洪水機密的獵人海力布還難受。這天上學,我一路踢著石子,終于試探著把這驚天秘密說給了春生和小珍,我滿以為他倆聽完,定會像我一樣愁悶得不知所措了,最不濟,也會因知曉了這巨大機要而對我感激不盡。哪曉得他倆才聽我憂心忡忡說完,竟商量好了似的,同時朝我翻翻白眼,抬腿跑得就剩兩個黑點了。剎時,我愣成了個石人,直到幾只黑老鴰哇哇怪叫著掠過頭頂才回過神來,卻不禁又是傷心,又是憤恨:噫!這兩個不曉得死活的家伙,可真莫心莫肺。
和每個縣皆有縣長一樣,潛山縣的每個村莊,皆有進房人。村西的麻爹,便是郭家莊當仁不讓的進房人。
人終究要老的,進房人會趁逝者尚有余溫,扯條毛巾,掬捧清水,一點一滴為亡者擦拭頭臉,手腳,四肢,乃至整具遺體,亡人不論貧富,貴賤,美丑,他們生前的仁愛,忠孝,自私,偽善,罪孽,及曾一切不堪,隨著他在世間的最后一次凈身,皆被蕩滌清爽了。
這都平常,見功夫的活計還在后頭,進房人忙了一通,見亡人家屬癡頭呆腦跪在地上只顧悲泣,不由怒火中燒,叉腰吼道:我日,這是哭的會子?家屬可憐巴巴抬起淚臉,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趔趄趄跑去取來早已備下的絲綿。進房人劈手奪過,虎著臉說:事辦完了,哭三年也莫人管你。一邊唾沫飛濺地罵,一邊剝開絲綿,從頭到腳,一層一層,左纏右繞,蛛網(wǎng)也似裹緊尸身,絲綿在哪個部位收斂,哪個部位打結,最是講究,非經(jīng)驗老到之人不能勝任。
事畢,進房人絮絮叨叨,自里到外,一件一件為亡者穿上五領三腰的簇新老衣,祈福他們一清二白,光鮮體面地去往另一個世界。家屬忍淚吞聲伺候一旁,身子打擺子似的亂顫。
進房的活兒一要膽大,二要心細,三要手巧,等閑無人嘗試。
麻爹七十來歲,身高腿長,穿黑褂黑褲,方口布鞋,拇指粗一截麻繩勒在腰間,煞是威風。麻爹長年剃光和尚頭,雙眉稀疏,目瞪似鷹,臉上斑斑點點,似潑了碗芝麻,鬼都怕他。解放前,麻爹被抓過壯丁,一身血水,死人堆里打滾回來的,膽兒最大。麻爹早年干的是殺豬殺狗的營生,明晃晃一口鋼刀,把方圓十里人家的過年豬狗收拾得分外利索,是以心思最細,手藝最巧。
那天早晨,郭五爹一如往常來到大楓樹腳下,坐不到一刻鐘,突然火爐也不顧,拖了拐杖,戰(zhàn)栗栗一路小跑著回家了。兒子驚問:大,你怎樣搞的?老頭只含糊糊說了個冷字,隨即躺倒在床,張大了嘴,喘得胸前怒濤起伏。兒子見事不諧,怕了,思慮片刻,一陣風跑去村西請來了麻爹。莊上天大的事兒,有麻爹在場,主家也就不慌不忙了。
麻爹出門時,扯嗓子吆喝了幾聲,聽到的曉得有事了,緊跟來了。巳時,金色陽光小河淌水般漫上廊檐,一時浸過窗欞,悠悠漾在床前,郭五爹須發(fā)如霜,面色安詳,身子輕輕一顫,喉嚨深處嘎巴一聲便莫了動靜?;蚴且欢亲庸旁掃€莫來得及講完便匆匆遠行了,老人心里尚剩了些個遺憾吧!但莫辦法,命數(shù)到了,哪個也挽留不住他了。
郭五爹才咽下最后一口氣,兒子兒媳兩腿一軟,撲通就跪在了老父床前,兒子身子劇烈抖動著,像弱不禁風的樹苗陡遭了風暴,兒子用力握住老父已莫知覺的雙手,低頭貼上老父還未冰涼的臉,那豆大的淚珠,就順著自己臉頰,一串一串滾到亡父臉上去了。兒子顫栗著,抽泣著,肩膀一上一下猛烈聳動著,喉嚨里嗚嗚咽咽,像大河開凍前夜,河水在冰下艱澀低沉,時斷時續(xù)地流動,兒子終于咧開嘴,山崩地裂哭開了:哎……呀!大呀,我的親大,我的老子呀,你今兒一早還好好的,么事說走就走了???大呀,我么事這樣糊涂,早曉得你要走,夜里該殺只雞,哪怕喂你喝口湯也好啊……兒子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如萬箭攢心,哭癱在地。兒子也是個五十多歲人了,平日不茍言笑,這一哭,卻哭得比夜半找不著奶吃的嬰兒還兇。
半晌,兒媳突然想起了么事,使勁推了男人一把,兒子這才反應過來,跪在地下,手膝并用,搶到麻爹面前,抱住麻爹雙腿,淚落如雨道:麻伯,讓您老受累啦!麻爹雙眼通紅,捋起衣袖,抹了抹剛吃下碗雞蛋面的油膩膩嘴巴,悄聲勸道:伢呀,莫哭了,也是個喜事,快,端盆水來……
那天麻爹抖擻精神,竭心盡力為亡人一遍遍擦洗身子,一層層斂裹絲綿,一件件穿衣戴帽,一聲聲祈禱誦福,硬把自己忙活得像個飛旋的陀螺。麻爹顛前跑后,大冷天累得滿頭熱汗,卻一臉歡快。一個時辰過去,直至把郭五爹裝殮得清清白白,干干凈凈了,麻爹才直起腰,哦呀呀喘過一口大氣。
麻爹好手腳。麻爹會做事。莊上莫得麻爹可么樣好?眾人你吹我捧,交口稱贊。麻爹拾條板凳,大馬金刀坐了,昂著光頭,腰后摸出桿煙筒,填上煙絲,吸得煙鍋里忽明忽暗,嗞啦作響。
莊上人都曉得,麻爹并非受了吃喝款待方如此用心,麻爹也不因愛聽郭五爹講古才這般熱情,郭五爹一門三代,皆是父慈子孝,與人為善的人,麻爹打心眼兒里敬重這樣的人家,才把事情做得分外利落。
那還是大集體時候,郭五爹上過私塾,識文斷字,因而被公社任命為了郭家莊生產(chǎn)大隊的會計。切莫小覷了那時的會計,他們手里可緊攥著全大隊勞力的工分。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工分決定著社員一家口糧,也決定著社員一家的生死。而社員多一分工少一分工,全憑郭五爹上下嘴唇一吧嗒,即便是威風八面的大隊長,那陣兒和金口玉言的郭五爹說話,也得陪著小心。
當時莊上混得最慘的就算麻爹家了,麻爹解放前被抓過壯丁,扛桿破槍跟在青天白日旗后頭稀里糊涂跑了半年,回來那陣,常捧只藍邊碗,旗桿也似杵在村頭,一邊扒飯一邊炫耀:嘿,你們不曉得,那仗打起來,炮子嗖嗖貼頭皮飛,像夜里鬼哭,帽子都燙焦了。血淌成河,死人碼得像柴垛子。么話?我么樣莫死?我趴在死尸堆里,兩天兩夜莫敢翻身才撿條命。麻爹唾沫橫飛地賣弄,引得滿莊老少嘖嘖驚嘆。
奈何好景不常,人民當家做主后,麻爹給國軍當兵的事很快被翻個底兒朝天,麻爹就此成了專政對象,那會子三天兩頭搞運動,運動一來,麻爹頭個就被拎出來,激情高漲的群眾們一哄而上,硬把這誤入歧途的國民黨匪兵斗得血糊滿面。麻爹為往日的口無遮攔悔得以頭撞墻,砰砰有聲。
不久,大饑荒像頭令人恐怖的食人獸,一步步逼近郭家莊,麻爹不巧又被押去公社勞改了,家里只剩麻奶,領著一雙四五歲的兒女擔驚受怕過日子。麻奶有哮喘病,上工一天下場,喝嘍喝嘍,兩手撕撓著胸口,恨不能吐出肝肺來。彼時滿工的精壯勞力尚不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少,何況麻奶這么個死去活來的病鬼子?
這天上午,四野蕭瑟,麻奶正連滾帶爬在田里做事,忽聽隊長尖著嗓子催她回家,麻奶情知不妙,踉蹌蹌赤著腳往家跑,進屋看時,見倆伢子橫一個,豎一個,樹樁般倒在地上。兒子把根干癟的食指含在嘴里,吮得只剩骨頭了。麻奶眼前一黑,喘著氣拴上大門。斷糧三天,伢子餓壞了,可家里老鼠都跑莫影了,哪還找到一粒糧食?麻奶莫奈何,將兒女緊緊摟進懷里,放聲痛哭:苦命的伢,都怨你倆那莫用老子,一天到黑只曉得吹牛逼,掙不到工分,讓咱娘兒受洋罪。又哭:也怪娘莫用,得了磨人病,做不得重事,換不來口糧。麻奶哭著,怨著,喘著,最后,麻奶想通了,咬著牙說:伢呀,娘實在莫法子了,莫怕,娘陪著,咱一塊兒走吧!
這時麻奶反平靜下了,氣也不喘了,轉身打了盆清水來,給兒女細細擦洗干凈,自己也洗了臉梳了頭,收拾好了,屋后抱來捆稻草,澆濕,三兩下打成條草繩,抬頭掃了掃黑咕隆咚的屋頂,準備尋根房梁系繩子。
嘭嘭嘭,有人敲門,麻奶將心一橫,充耳不聞,都這會了,任你天皇老子來也不理了。是我,老五??!外頭聲音低沉,喊得急促。麻奶心里一顫,哆嗦嗦打開門。郭五爹低頭進屋了,懷里掏出個小布袋,悄聲道:莫作聲,幾把糙米,快給伢子熬口粥吧!麻奶恍惚惚接了,心里一熱,喝嘍喝嘍又喘上了,嘴里說不出話,兩行濁淚,蚯蚓般蠕動在蠟黃臉頰上,咚一聲就給郭五爹跪下了。莫要,莫要。郭五爹攙起麻奶,一眼瞥見地上草繩,臉一黑,彎腰搶過來,瞪眼罵道:有兒有女的,做么孬事?又罵:過些日子,麻子回來不就好了?麻奶捂著臉,聳著肩,點頭不迭。郭五爹放心了,挺著大個,笑瞇瞇走了,那模樣似又做了樁應該完成的事兒。
郭五爹成天笑瞇瞇的,哪個見了都倍覺親熱。
有年夏天,大地如炙,午后天邊墨云翻涌,狂風大作,繼而驚雷如鼓,雹雨驟至。田畈上做事的社員見勢不妙,紛紛扔了鋤頭家伙,頂著糞桶糞瓢,倉皇而逃,郭五爹不慌不亂,頂風冒雨,一件件歸攏好犁耙刀鏟,方背著手,任身后閃電如炬,一步步走回了莊上。
風停雨住,社員七嘴八舌地問:五哥,說你不怕風雨,我們信,可雷電不長眼,你么事也不怕呀?郭五爹呵呵一笑:雷電只打壞人,我怕么事?眾人聽了皆訕笑不語。大伙雖笑得厲害,最后卻也真心信服了。
那些年,郭五爹每日早早起床,就盞微光,把頭天賬目反復核查個遍。郭五爹打得手好算盤,那噼里啪啦聲響,晨風里全莊社員都聽見了,眾人皆想:五哥又在理賬了,五哥不會叫我家吃虧的,于是這一整天心里就踏實了。
天亮后,郭五爹收了賬本,扛柄鋤頭滿莊轉悠開了,莊上四十多戶人家,哪家?guī)捉飵變?,都在他心里裝著哩,看哪家老人伢子實在熬不過去了,就偷偷塞上幾把糙米,暫解燃眉之急。
煎熬多時,大饑荒可算氣勢洶洶過去了,遠山近水,就平添了許多凄涼的新墳。郭家莊勞力少,卻從莫餓死過一口人,倒是管賬的郭五爹,有陣子臉上總是腫漲漲的,一摁一個坑。隊長百思不解,問:老五啊,么樣搞的?餓的么?郭五爹呵呵一笑:我整日寫寫畫畫,生務輕,少吃點,不礙事。
自那之后,郭五爹就不是個凡人了,莊上暗地有了傳言,說他是村后相公菩薩托生的,菩薩是救苦救難的,廟毀了,莫法救了,就托了郭五爹來救人。不曉得郭五爹聽到傳言莫有,他仍是那副不慍不火樣子。只是下一個清晨,當郭五爹再次從村頭緩緩走來,身后旭日初升,光芒萬丈,社員們才驟然一驚,他們眼里的郭五爹,忽然真的菩薩一樣威武高大了。
麻爹做夢也沒料到,他大張旗鼓為郭五爹做得這場好事,倒差點兒成了他多年進房生涯的落鳳坡。
第三天是個周日,郭五爹出殯。清晨寒煙籠罩,風似刀割,可全莊的大人伢子,還有對面徐家莊,村后陳家莊,方圓五六里遠近,聽過或莫聽過郭五爹講古的大人伢子,皆如潮似浪地來了。老人顫巍巍裹著頭巾,伢子哆嗦嗦呵著小手,雞鴨貓狗在人堆不識時務地鉆來鉆去。兩邊墻頭上也擠擠挨挨坐滿了人,眾人就一個心事,不管怎樣,也要為這個積德行善一輩子的老人送上最后一程。
八十多了,莫病莫災就走了,大喜事呀!他老人滿肚子的老古話,再聽不到了。修行的人吶,功德滿了,菩薩帶走了。男女老少議論紛紛。敬重,不舍,傷感,祝愿,各種復雜而又古怪的表情,風霜一樣凝結在一張張紅彤彤的臉上。
一口大紅棺材,頭寬尾窄,棺蓋敞開,四平八穩(wěn)擺在堂廳正中的飯桌上,木棺頂頭,金粉綴了個壽字,光燦燦的。淡淡的柏木清香,漾在風里。不一時,房里緩步邁出個中年道士,黑冠青袍,面朝香臺,悲悲切切唱起了經(jīng)文:
人生七十古來稀,
未有生來死未知。
不信但看天邊月,怎好團圓又落西。
嘆君一去別泥城,
黃泉路上好傷心。
獨自行來誰做伴,
慈光接引上天庭。
……
道士唱得情意深切,天愁地慘,莫說兒子兒媳,圍觀的老人伢子聽了,也不禁悲從中來,淚眼汪汪了。
三遍經(jīng)文誦完,已近午時,道士咣咣幾聲,銅镲差點擊碎,隨即中氣十足,拿腔拿調(diào)喝道:吉時到——
話音方落,里里外外一陣騷動,閑雜人等如波開浪裂閃出條路,臥房,麻爹身如標槍,霹靂一聲道:五哥,上路嘍!喝罷,大搖大擺引路去了。身后,四個幫忙的屏氣凝神抬起亡人,兒子打著招魂幡,雙手托住老父瞑目已久的白頭,一行人前呼后擁,朝堂廳迤邐而來。
郭五爹老弟兄七個,侄子侄女不下二十,子侄皆披麻戴孝,里一層外一層,圍著棺材齊唰唰地跪滿一地。屋外人山人海,眾人皆伸頭引頸,翹首等待著亡人入棺瞬間,親朋摯友那生離死別的悲聲。
北風嗚咽,如子侄們傷心的啜泣,天更冷了,那場暴風驟雨的痛哭卻遲遲莫來,伢子們的脖頸伸得比鵝還長,一張張小臉憋得通紅,老人們隱隱覺得不對勁了,十里八村,喪事兒多了去,入棺時辰,那是好酒好菜請來地師,報了一家老小的生辰八字,左推右掐才定下的,來得金貴,也不容更改,卻哪經(jīng)得起這般拖延?定是有么事了。
果真出事了。事兒很離譜,壽材小了,郭五爹身材高大,膀闊腰圓,試了幾次,再么樣都放不進去。
道士急了,時辰可不等人,亡人入不了棺,這法事么樣做下去?法事半途而廢,事兒一旦傳開,幾代人傳下的飯碗算是砸自己手里了。道士雙手亂顫,銅镲偶爾碰撞出的碎響,讓他愈加心驚。道士眼里噴著火,恨不能將麻爹當場燒成灰燼。
麻爹心里,此刻比道士還急,進房做事二三十年,么樣場面莫經(jīng)歷過?可棺材小了的事,他真是頭回遇到,麻爹一著急,那張黑臉憋得比關公還紅,滿臉的芝麻一粒粒愈加清晰可辨了。
棺材是郭五爹七十大壽時,木匠比量著身材打下的,皆以為人老了,身體日漸就枯了,哪曉得郭五爹偏與眾不同,隨后十多年,不僅莫枯瘦,卻一日日肥碩了,要不么樣說郭五爹是個菩薩身哩!
忙亂中,麻爹忽厲聲喝道:拿斧子來。眾人嘩然一聲,特別是老人,更驚得張大了嘴。這遭雷打的麻子,聽說早些年殺人放火,膽大似天,這回又要做么嚇人的事?
斧子取來了,寒光閃閃,麻爹揚手轟走圍繞頭頂嗡嗡哀鳴的幾只蒼蠅,煞煞腰間繩索,蹭一下躍上飯桌,呸呸,往手心連吐幾口唾沫,捋捋斧柄,攥緊,掄圓,朝棺里左劈右砍,剁得木屑飛濺,棺壁一點點就削薄了。哦!眾人皆長長吐出口大氣。
麻爹砍了陣兒,拎大斧閃過一旁,讓入棺試試,不行,又接著砍,再試,再砍,來回折騰了幾遭,道士急了,舞動銅镲,一次次劈開面前涌動著的空氣,跺腳嚷道:麻爹,可就一刻鐘了。
麻爹站在桌上,身子挺得像棵樺樹,鼓晴暴眼應道:操,急個么卵?麻爹吸口氣,指揮眾人慢慢放下郭五爹,噫!不大不小,老頭那寬厚的身子正好平平整整躺下了,麻爹左看右看,問:拐棍呢?兒子一道煙跑去房里拿來,麻爹接過來,撩起衣擺擦了又擦,輕輕放在老頭右手邊,說:五哥,穩(wěn)當著走啊!一屋人只顧點頭。
麻爹抱來棺蓋,輕輕頓上去,砰一聲響,雙目緊閉的郭五爹就此離開了這煙熏火燎的世間,莊上的人再想見他,只能在午夜幽回的夢里了。
麻爹大本事。五爹真有福。五爹是菩薩。屋里屋外,眾人一齊喝彩,旋把滿手心的汗水悄悄在屁股后頭擦干了。
道士撩起袍袖擦了把臉,扯脖子唱:時辰到,出。一時桌倒椅塌,雞飛狗跳,子侄們回過神來,咧嘴哇哇大哭起來。院外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愈是人多,喇叭匠愈是亢奮,硬把支長長的黃銅喇叭,圓口朝天,嗚嗚啦啦,吹得一波三折,響徹云霄。
寒風獅吼,紙錢紛飛,幾個青衣伢子,打著紅、橙、黃、綠、藍五色彩旗,迎風走在前頭,后面,四條怒漢肩扛重棺,拔足疾行,叱喝不絕。鑼鼓嗩吶,輪番奏響,煙花爆竹,震耳欲聾。親朋鄰里哭喊著“皇天大大,后土媽媽”,隨送葬隊伍逶迤前行。
那天郭五爹出殯的陣仗,委實是十里八鄉(xiāng)多年來最大的一次,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伊呀學舌的細伢,淚眼汪汪的婦女,沉默不語的青壯,盡心無旁鶩,一往無前。就連忠友爹也拄根拐,竹竿似的身子一跛一瘸,遠遠跟在隊伍后頭。眾人嘴里不說,心里卻曉得,那個活人無數(shù),慈眉善目的熟悉身影,再不會出現(xiàn)在莊上了,村東的大楓樹下,再也聽不到伢子們一驚一乍的尖叫,再也聽不到講古話的老頭故作神秘的嘿嘿壞笑了。
老人婦女一路走著一路念著,冰冷的淚水,順通紅臉頰汩汩流淌下來,伢子們見大人流淚,也跟著哭了。青壯的嘴唇都咬出血了,眼淚還是唰唰不止,這也難怪,畢竟他們從小,也是聽著郭五爹的老古話長大的嘛!麻奶馱著小孫子,眼睛紅腫得像五月桃,嘴里語無倫次只管嘀咕,旁人半天方聽明白,她一口一聲卻在嘟噥:菩薩,菩薩呀,五爹是菩薩……
隊伍出了村東,沿小河如蟒綿延,最后,老天爺哽咽了,一把把拭著淚,灑向人間。淚飛半空,化為雪,雪如蝶舞,落在蕭瑟田野,潺潺小河,落在紅彤彤的棺材上,落在密麻麻送葬人的頭上。嗩吶摧肝斷腸,分外凄切,蠕動的人流,終于在田畈中間一塊青撲撲的菜地邊停下了。
菜地早被鏟出塊丈長空場,咚一聲悶響,白雪覆裹的棺材頭朝正南,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在幾塊青磚上。上前,起蠶基。麻爹一聲吆喝,青壯呼啦一聲涌上來。多少年來,陰陽一理,視死如生的觀念早在郭家莊人心里生了根,活在世間的人,害怕風吹雨淋日曬夜露,亡人同樣害怕,給亡人蓋蠶基,得像為活人蓋房子一樣認真仔細才好。
當最后一片青瓦輕輕落上梁柱,皚皚白雪也覆滿了屋頂。一座小巧玲瓏,風雨不透的青磚瓦屋,就憑空橫臥在了蒼茫的田畈中間。
郭五爹面色祥和地躺在大紅棺材里,靜靜安守著自己的方寸之地,任世間驚雷閃電,雨雪風霜,卻再無憂無怖了。一把靠椅,一樹楓葉,歲月靜好地講了幾十年古話,老人累了,也該歇歇了。
鑼聲又起,喇叭聲急,送葬人霜雪盈頭,爭相在墳前跪拜祝禱。忠友爹被人攙著,蹲地上胡亂點了幾下頭,旋被七手八腳拉了起來。
整整大半個時辰,人群才一一拜畢。兒子滿身泥水,啞著嗓子喊:得罪叔伯爺娘,把我大看得起,大冷天都來送他,現(xiàn)在莫事了,都到家去,莫得好菜,吃口寡飯吧!兒子喊得青筋暴起,生怕有一個人莫聽到。
郭五爹的大鍋飯得吃上一口,老頭有福,吃的人也旺相。一眾人戚戚哀哀往莊上走,不時有人回頭再望一眼雪花紛墜下的蠶基。大雪嘶嘶叫出了聲,眾人漸行漸遠,身后,銅錢大的雪片大口大口吞噬了蒼野,郭五爹的小屋就一點點融入天地間了。
紅彤彤的朝陽伸頭探腦地躍上東山,金光漫地,天終于晴正了。我迎著晨風上學時,媽依然坐在門首,腰桿兒筆直,手起刀落,嘭嘭嘭,剁得水浮蓮四面飛濺。門前小河叮咚,一只黃狗搖著尾巴跑過去了,小珍和春生背著書包,睡眼惺忪地喊我來了,村莊又恢復了往日模樣。
遠山近水,景物依舊,可我心里一直有股說不出的別扭,總覺得村里少了些么個,這奇怪感覺一上來,讓我的呼吸也不似從前暢快了。蘆花每天還是準時打鳴,鳴聲高亢,繼而房頂?shù)睦鲜笾ㄖń兄?,旁若無人地廝殺在一起,只是晨曦里再聽不見熟悉的吭吭咔咔咳痰聲了,也莫了踢踢踏踏地走路聲響,一念及此,走過村東時,大楓樹那孤獨的身影便愈顯冷清了。
小珍和春生還那樣莫心莫肝,兩人在前頭嘻嘻哈哈走著,快經(jīng)過郭五爹的蠶基時,突然就別過頭,扯著手,莫命飛奔起來,剎那就跑莫影了。
我遠遠落在后頭,卻丁點兒也不害怕,我眼巴巴朝田畈中央望去,郭五爹的蠶基剛被雪水沖洗過,清清爽爽,寂寂無聲。透過磚瓦縫隙,隱隱能看見里面大紅的油漆棺材,郭五爹正雙眼緊閉躺在里頭。我呆了片刻,甚至想輕手輕腳走過去,蹲下身子,隔著棺材猛發(fā)聲喊:郭五爹。我想看看老頭兒是不是和從前在大楓樹下一樣,是真的困著了。
但我曉得老頭肯定不能再醒了,媽說了,郭五爹要在棺材里躺上整整三個年頭,待血肉化凈,兒子才會酒肉管飽請來鎮(zhèn)上最有名的朱木匠,撬開棺蓋,剝?nèi)ソz綿,一塊塊取出骸骨,裝進改小了的棺材,再一并請來地師看下日子時辰,葬入山上的祖墳。
媽說這規(guī)矩是祖上傳下的,祖上不是本地人,現(xiàn)在的郭家莊(就我們兩戶人家姓程),徐家莊,還有陳家莊,甚至潛山縣,甚至大多數(shù)皖西南的人,都是從江西瓦屑壩一步步走來的。
那卻是六百多年前的事了,時值元末,天下大亂,魚米之鄉(xiāng)的江準,自成了兵家必爭地,死人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最終,放牛娃朱洪武奪了天下,等他坐上龍椅,皖西南早荒草漠漠渺無人煙了?;实奂绷?,又見饒州府一帶人口稠密,就下了道旨,令饒州九江兩地富有之家,不問老幼,即刻遷往皖西南,不遷殺頭。
彼時的遷人便是我們今人的先祖。當日,蟒蛇粗細的麻繩捆綁住了先祖的手腳,先祖拖家?guī)Э?,夾雜在螻蟻般的人流中,自瓦屑壩搖搖晃晃出發(fā)了。先人的號啕大哭聲如一支支利箭劃破了故鄉(xiāng)熟稔的天空,他們甚至來不及回望一眼鄱陽湖上翻騰的浪花,便在棍棒皮鞭的交織催攆下,一步步流離向莫測的遠方。先人蓬頭垢面,形容枯槁,直至來到潛水河畔,見這兒山水相依,收種兩便,才喟然長嘆一聲,卸下了滿身的疲憊與風塵。
花飛花謝,對瓦屑壩夜以繼日的思念,深深折磨著遷移他鄉(xiāng)的先人,他們終于一個個未老先衰了,臨終前夕,一燈如豆,他們須發(fā)蓬亂,掙扎著囑咐悲泣的后人:我死之后,尸身盛入棺材,就近尋塊菜地,朝老家方向寄放著,待哪天朝廷允許回遷了,再帶我回鄉(xiāng)安葬。叮囑完了,先人帶著無盡遺憾,失落落離開了這世事紛擾的人間。
先人也不想想,朱皇帝費盡周章讓你們來了,么樣能輕易放你回去呢?一晃三年,后人翹首以待,卻盼來了回遷殺頭的嚴令,先人朝思暮盼的回鄉(xiāng)夢,至此魂斷。后人莫奈何,只好重金請來高手匠人,一塊塊取出先人骸骨,淚落如雨葬入高山。
時間的光影倏而遠逝,先人臨終的聲聲嘆息,像曲思鄉(xiāng)挽歌,早消散在六百多年的凄風苦雨里了,唯有這獨特的喪葬風俗,卻如一記沉重的歷史烙印,一代一代傳承到了今天。
這些個陳年往事,皆是媽一點一滴說與我聽的,媽連個扁擔長的一字也不認得,可媽對這段歷史聲情并茂的描述,卻似信手拈來。其實不光是媽,莊上隨便找個大人,皆能將這段過往講得頭頭是道。
是的,當初反復對村人陳述這段往事的,就是搖頭晃腦,整日安坐在大楓樹下的郭五爹。郭五爹瞇著雙眼,長髯飄飄,不緊不慢地說:一等人忠臣孝子,兩樁事念書耕田。大人伢子們,記著啊,我們可都是從江西瓦屑壩來的呀,莫忘了。
郭五爹通曉古今,慈孝仁義,可是相公菩薩托生的,他囑咐的話,么樣能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