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彪
我站在屋檐下。
陽光在古鎮(zhèn)一大片灰黑的瓦浪上流淌,不住地從檐頭流瀉下來,潑灑在我的身上,從頭一直“淋”到腳。
我一下就聞到了瓦的氣息。
瓦的氣息溫軟香暖。因為瓦就是覆蓋在人們溫軟香暖的日常生活上的,日復一日。
很久以前,那時我們家住的是公房。屋頂漏雨,房管所會派師傅來檢修,寧海地方土話叫“捉漏”。一個捉漏師傅曾經(jīng)告訴我,年代短的瓦片瓦腹和瓦背的氣息是不一樣的,只有久遠的舊瓦,其氣息才會渾然一體,濃厚、豐富、綿長。從那以后,若遇散落的瓦片,我會拿起一塊,送到鼻子底下聞一聞。
剛剛鋪上屋頂?shù)男峦?,還帶著磚窯中焦炭和高溫燒烤的燥熱氣息,淺煙黑的瓦色,像未經(jīng)世事的少年般稚氣。四季交替,在一輪又一輪的曝曬、寒凍和風雨后,瓦們不再“青蔥”,仿佛沉淀了歲月和經(jīng)歷,漸漸黝黑厚重。這個時候,在瓦背清新的氣息里,有陽光和月光的味道,有冰雪消融、雨水浸透的濕潤,有日夜兼程浩蕩長風中的自然清氣,也有生在瓦當瓦脊上的斑駁青苔、流蘇瓦松那樣一些綠植的青翠韻味……
而瓦腹溫軟香暖的氣息卻仍很薄很淡,似有若無。
那溫軟香暖中,最濃郁的氣息自然是來自一日三餐的煙火氣。第一蓬煙是帶濕的青柴升上去的,那煙濃白似乳,嗆鼻。灶膛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燒得旺起來,煙淡了,火的焦灼感從灶口“呼呼”躥出來,直逼臉面。一會兒工夫,鍋水沸騰,米香隨著鍋沿“突突”噴濺而出的泡沫一嘟嚕一嘟嚕地從鍋蓋下鉆出來,彌漫在空氣里。少頃,煮熟的米飯的脂香漸漸顯露,愈來愈濃。還有那些蒸在飯蒸上的咸菜咸魚、土豆紅薯的氣味,也洋溢開來,把人肚子里的饞蟲勾引得蠢蠢欲動。等到噴濺的泡沫沒了,飯氣里有了一絲絲焦香,就得趕緊撲滅柴火。這時,滿屋子蔓延著刺鼻的煙火氣,悄悄附著到了瓦上。
搶收搶種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女主人為了慰勞耕作辛苦的男人們,會將從燒飯灶膛褪出來的柴火隨即塞入旁邊的小灶,專門做幾個下酒的、閑時舍不得破費的好菜。比如炒白蟹、小蔥烤鯽魚、紅燒蹄髈、生炒雞塊,等等。于是,終日寡淡清湯的屋子里難得有了油膩。那些熱烈翻滾的油膩的氣浪趁機沾上屋頂?shù)耐咂?,久久不散。難怪過了農(nóng)忙很長一段時間,進門的男人還吸著鼻子問:“今天什么日子,又燒蹄髈哪?”女人回道:“哪有???”男人東瞧瞧西瞅瞅,嘿嘿地笑,“我怎么又聞到燒蹄髈的味了呢!”
就這樣,這溫軟香暖的氣息,一年又一年地添加著,暈染著,在時光的流逝中不斷地滲透著,直至透徹背負云天的瓦背。
有一次,聞著一塊舊瓦,我突然覺得,那上面儲存的氣息,與日夜在瓦屋里操持的娘的攔腰布上、衣衫上的氣味,沒有什么不一樣!
老屋如娘。
(和風朗月摘自《自然》2020年7月20日/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