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艷紅

半月前母親很惋惜地對我說：“秦業(yè)沒了。”我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覺得說什么話此刻都那么蒼白無力，他只比我大一歲，剛剛51歲。他也是我的小學、初中、高中同學，只是在學校的日子，是他這一生中最風光無限的時光，也許他高中畢業(yè)后的30多年里，一直都活在學生時代的榮耀與不甘中。

那晚我心情特別低沉，剛剛50歲的人生就草草結(jié)束，對秦業(yè)來說是悲哀，更多的也是解脫。不然他一直背負著學生時代的光環(huán)艱難度日，精神的折磨與打擊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棵稻草。

說起秦業(yè)，我總會想起“懷才不遇”這四個字。細想秦業(yè)高二輟學回村務農(nóng)后，也許是無才也無財吧。

秦業(yè)在同學中，可以說超級帥。高高的個頭，挺拔向上，如大山里的那棵白楊，渾身都流淌著咄咄逼人的青春氣息;標準的明星臉，閃爍憂傷的眼眸，時時都閃爍著一絲抗爭的不羈，這樣的他曾經(jīng)一直是很多女生心里的男神。秦業(yè)不僅長得帥，成績也一直很好，只是父母早逝，在姐姐的撫養(yǎng)下，艱難地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二，姐姐再也無力供他讀書，但他不甘心，他利用業(yè)余時間去小歌廳唱歌，還去附近工地當小工。他也收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資助，其中還有一位一直默默幫助他五六年的女同學。但秦業(yè)的學業(yè)終究沒有堅持盡頭。

在一個飄雪的清晨，秦業(yè)悄悄打點行裝落荒而逃?；氐侥莻€沒有一絲生氣的家，孤獨中他心底那股一直向上的勁兒，在那間破敗的草房前轟然坍塌。他跪在父母的照片前號啕大哭，之后他很快結(jié)婚生女又離婚，他的第一個女兒被前妻帶走。他的岳父岳母堅決讓女兒離開秦業(yè)。一個有偉岸身軀的大男人，從不下地鏟地、除草，從不懂春耕秋收，而是把地包出去，坐家收承包費，一年兩年三年，一年不如一年。大約一年后他又結(jié)婚生女。但他的日子越過越慘。在村子見到他時，他在自家的草房前支起了修鞋攤。他修長的腿縮在木凳下，腰佝僂著，黑紫的臉膛，浮腫的雙眼，渾濁的眼珠，木木地看了我一會兒說：這些年，你混得不錯啊。我站在他旁邊，忽然就想起孔乙己的茴香豆，不知該說啥。他拿鞋子的手指，指甲里浸滿了歲月堆積的塵垢，他枯草般的花白頭發(fā)，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女兒。一提起女兒，他眼里放出電光，也打開了話匣子：女兒還在讀研究生，成績特別好，繼承了他當年的優(yōu)秀……說到“優(yōu)秀”，秦業(yè)混濁的眼里閃過淚花。他一邊從上到下打量著我，一邊不甘地說：其實讀書時你沒有我學習好，只是你有一個好爸爸，一直用心把你供到大學畢業(yè)，不然你咋會有今天。當年我因為沒有25元錢交學費，從學校到村子來來回回跑了3趟，依然弄不到這25元錢，25元錢斷送了我的一生。唉……這就是我的命！

我無言以對。他說的都是實話。他曾經(jīng)也和我父親說過類似的話，父親除了勸他勤快些，把那幾坰土地經(jīng)營好，還讓他去苗圃干活，比修鞋賺得多，也不至于到處給女兒借學費?。≌f他腦子聰明，有才氣，不用到正地方白瞎了，現(xiàn)在政策好，只要肯干，就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伤偸羌t著臉，腦子搖得像撥浪鼓，不是說他干不了，就推說他身體不好。父親就說他太懶，膀大腰圓的一身膘，咋就裝熊？

他曾經(jīng)是我的班長，也是我們仰視的偶像。他文筆很好，在學校的征文比賽中總拿大獎，尤其是其中的一篇《母親》，曾感動得我淚流滿面。我沒見過他母親，覺得他母親要是多活幾年該多好?？蛇@些才華一回到村子便蕩然無存。無論怎么刺激、激勵他，都無濟于事。他從學?；貋砗螅ㄓ性?jīng)的“才氣”，支撐他一直活到50歲。

秦業(yè)不甘地結(jié)束了自己幽怨的一生。如果他能用曾經(jīng)的光環(huán)照亮前方的路，也許結(jié)局會更好;如果他能把他的才華用在自己日子的打拼上，也許人生會是另一個版本。只是他這短暫的一生，自己把自己徹底壓垮，那層蒙蔽了他心智的“才氣”最終把他送去了墳墓。

有人說，只有坦然接受命運的不公，才能安然享受生命的平等。當你錯過了很多時，為何不牢牢抓住當下;當你無法改變現(xiàn)狀時，為何不嘗試著改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