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驥
王遠途賣花販樹有三寶:破布、噴壺、老樹頭。
老版《西游記》正火那陣子,他說我這破布,就好比唐僧的錦斕袈裟,花木往里邊一兜,哪怕路遠山遙,寒暑不懼;手里的噴壺,跟觀音菩薩的凈瓶一樣,哪棵樹的葉子蔫了,噴一噴,灑一灑,保準精神煥發(fā);老樹頭是硬件,我老王拔根汗毛一吹,你們想要什么花啊,果啊,馬上給你們變出來,絕不鬧眼子!不過王遠途一不雇人,二不開店,在長江二橋下面的花鳥市場門口找塊地,破布一展,四角壓上鵝卵石,便是攤位。擺上冬青、石榴、海棠、迎春、六月雪等等,都裹上泥團,新鮮著呢?;九赃叄麕妆九杈半s志,隨手翻開一本,都有說法:“這棵樹,是獻給唐朝太子的,宮女手上端著的,是不是跟我的海棠一個樣?……你再問石榴?它是宋朝一個當官的,從西域引的種!我們現(xiàn)在的石榴,都是它的徒子徒孫!”
“你說的是,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來的石榴?”我推了推眼鏡框,對擺攤多年的王遠途說,張騫是漢代的。
“都差不多的,就說你有文化嘛!要不要來一棵?賞花又賞果,多子多福。”他呲著牙,黑臉上的白褶子,拉出杠杠。
我把蜷在口袋里的手,拿出來了。
“你一定喜歡這個!誰道花無百日紅,紫薇長放半年花!”他又拾起一株表皮光滑的小老樹,說紫薇花是紫微星下凡,家有紫薇花,富貴自然來。
我搖搖頭,朝市場里邊望一眼。我對他的聒噪,開始感到厭倦。天光漸亮,逛花市的人漸多了,我要趁早把植物帶回去。
“對節(jié)白蠟你認識嗎?我們湖北特產(chǎn),植物界的大熊貓、活化石!”他睜大眼睛,仿佛要看穿我靈魂似的,把雜志上的一張圖片拿給我看。那是一棵種在玉石盆里的古樹,枝干朝一邊扭轉(zhuǎn)、傾斜,輔以奇石草苔,大有山野巨木,跟颶風暴雪搏擊之勢。古樹上有毛筆題的“大風起兮”,還掛了“某某花木盆景博覽會特等金獎”的獎牌。再看它綠葉如蓋,節(jié)節(jié)枝枝如《芥子園畫譜》里描繪的一樣,我的眼睛有些挪不開了。王遠途見我立在那里不動了,轉(zhuǎn)過身,揭開蒙在廢棄沙發(fā)上的綠色塑料膜,從里邊掏出個巴掌大小的小老樹,拿手托著,端到我面前,故作神秘地說:“對節(jié)白蠟,我親自種的,可以活到兩千歲呢!”
我接過來,見它表皮青灰,葉子細小光亮,煞是可愛。正要詢問價錢,卻見在花鳥市場門口擺攤的人,都拎著包裹,慌不擇路,四下散開?;仡^一瞧,只見有城管執(zhí)法的人開著車過來,忙把樹還給了老王。王遠途彎下腰,破布一卷,便把所有家當都裹了進去,扔到后面的破沙發(fā)上。稍大一些的樹,也擺放在沙發(fā)上,再拿塑料膜把它們蓋好,回過頭,便不見一絲痕跡了。
王遠途拾掇好家當,跟我一道站到路邊吸煙。城管的人查過兩個沒來得急逃走的花木販子,沒收了幾盆花,也就離開了。臨走前,其中一人還朝老王的破沙發(fā)上瞄一眼,當時,真替他捏一把汗。王遠途本人呢,駝著背,一手叉腰,站在那里吞云吐霧,讓我想起了《教父》里的阿爾·帕西諾守在老教父的醫(yī)院門口,獨自面對仇家時的泰然自若。等到城管的車走遠了,我才問他說,不怕城管的把你的樹都收了?他又取出一支煙,借著先前的煙蒂點燃了,悄聲告訴我,他們的頭頭,城管陳隊長的老婆喜歡花,特別喜歡山茶花,碰到好品種的茶花,復瓣的、多色的、綠色的,他都會想方設法幫那女人留著。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送”,要合情合理地“沒收”,這么一來,既保全了自己的攤位,也顧全了城管執(zhí)法的面子。也就說話的工夫,王遠途已經(jīng)把那株小小的對節(jié)白蠟打好包,交到我手里,說:“一周之內(nèi),包退包換,半個月內(nèi)養(yǎng)死了,我再送你一棵!”
我把裝樹的袋子掛在自行車把上,“鈴兒響叮當”地往回趕。當時,我在黃浦路附近租了房子,給一家廣東來的噴繪打印公司打工。我跟幾個小廣東住在一起,他們有自己的朋友圈和娛樂方式,初出茅廬的我插不進嘴,也不愛去夜店玩,便想要買盆植物裝點自己的小空間?;氐剿奚?,我把小老樹擺放在床頭柜上,感受著它綠瑩瑩的微光。
樹養(yǎng)了不到一周,就死了。我把枯萎的樹帶到花鳥市場找老王,說你這樹不行??!我把它拿回去,天天澆水,小心伺候著,怎么還是翹了辮子?王遠途一聽就笑了,說想要養(yǎng)好樹,就要摸清它的生長習性,澆水要干透濕透,根長期被水泡著,會爛,不死才怪!樹種也很重要,比如說,松樹陽剛,太陽越曬越精神;杜鵑喜陰,既要保持土壤濕潤又不能太濕;對節(jié)白蠟雖說珍稀,卻是粗生粗養(yǎng)的植物,不怕熱也不怕冷,可以大水大肥大太陽伺候!即便如此,天天澆水,人參燕窩地來回補,身體也吃不消?。 拔矣浀媚闶谴髮W生?你們畢業(yè)找工作,投簡歷,不也要按照公司的經(jīng)營內(nèi)容、崗位要求填表格嗎?不然文章再好,寫出來的東西文不對題,人家會雇你嗎?”王遠途仿佛哲學家一樣,給我上了一堂課。說罷,從背后摸出一株小老樹,交到我手里說:“見干見濕,每天至少曬三四小時的太陽,按照我的方法來,保準你不出半年,就變成植物專家!”
我接過裝小老樹的袋子,把王遠途攤位上的植物,挨個地詢問了一遍。半小時之后,我去推自行車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兩只手都拎了塑料袋,被冬青、黃楊、對節(jié)白蠟和榆樹撐得鼓鼓囊囊的了。
王遠途“嘴勁”大,會做生意,卻只在周六、周日擺攤。熟識之后,我才得知,從他老家到武漢的花鳥市場,要翻越兩座山,坐一小時長途汽車,兩個多小時的火車,在漢口火車站下車后,再轉(zhuǎn)公交車抵達目的地。據(jù)說他的老婆在當?shù)匾粋€風景區(qū)當導游,被我們稱為“野導”的那種。他說老家山陡路偏,荒草連天,可耕用面積不多,古時,是綠林豪強們的出沒之地。在離老王家鄉(xiāng)百十公里的地方,還有個明朝皇帝給先祖修的陵墓,規(guī)模龐大,每逢春秋時節(jié),便有游客去上香。小時候,他們也坐過人家的順風車,去看過皇家陵墓和八座墳包。他們坐在琉璃瓦上玩,偌大的陵墓地里,皆是放牛、放羊的人,誰能想到風光無限的帝王冢,有朝一日,也會遍地羊屎蛋呢?王遠途給我們講起這些時,已經(jīng)臨近中午,逛花市的人們漸漸散去了。他會趕在中午一點以前去火車站,再乘火車回去。當年跟我們一起玩小老樹樁的人當中,有個姓莊的退休干部,我喊他莊公,他也是我的盆景入門老師。我望著王遠途的背影,對莊公說:“老王這人,挖樁賣樹好辛苦,干了大半輩子,連個像樣的門面都沒有!”
莊公的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你可不要小看了他!莫看他的回力鞋磨穿了都舍不得換一雙,人家可是靠挖樁賣樹,養(yǎng)活了三個大學生呢!”
我陪莊公去附近的菜市場買魚和蔬菜的時候,又收獲了不少信息。王遠途的老婆頭胎生了個女兒,取名春蘭。生二胎之前,找人看過,摸過肚子是圓是尖,吃藥調(diào)養(yǎng),結(jié)果生出來還是個女兒,取名春蕾。王春蕾出生之后,他老婆倪雙紅就不愿意再生了,一則罰款罰怕了,二則擔心兒子出生,丈夫?qū)ε畠翰缓?。王遠途拍著胸脯,說:“有我老王的一口飯吃,就不會虧待你們母女仨!金蛋、銀蛋,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老王的蛋種!”王遠途打過保票,第二天一大早,便帶上繩索和干糧出發(fā)了。
莊公說八十年代的時候,人們都管老王這樣的職業(yè)挖樁人叫“穿山甲”,無論山遠路遙,挖樁人都能弄到奇樁異樹。王遠途要去的地方,當?shù)厝朔Q為“鷹嘴崖”,奇松怪柏往往產(chǎn)于此,平原丘陵的樹木大多平淡無奇,難以取材,因而有必要冒這個險。王遠途爬到崖上,先找一棵粗樹,把繩索的一頭拴在上面,另一頭系在腰間,順著崖壁下行。挖樁,往往需要兩個人配合,一人在上,一人在下,王遠途卻找不到幫手,一手包攬了所有工作。下行到一半,遠遠瞅見那棵倚斜在懸崖峭壁上的老松,在煙云籠罩下,扶搖直上,大有龍飛鳳翔之勢。松上系了紅繩,是去年就做過標記的。為了提高存活率,在挖掘可造之材之前,他會提前至少半年動手,先把部分主根鏟斷,等到樹木生長一段時間,原先的傷口愈合了,再把整棵樹都挖走。他滑行至松樹旁邊,小心翼翼地掘開四周的泥土,盡量不觸傷植物的根系。估摸著深度差不多了,再把工兵鍬伸進去,“啪”一聲,切斷地下的粗根,順勢一撬,整棵樹便被掘出來。他把樹木的根連同土球,拿濕麻布包裹好,用繩捆住,背在背上,在胸前打個活結(jié),手向上一伸,誰料弄松了上面的石塊。碎石土塊滾落下來。王遠途頭一低,一塊尖銳的石子,恰好落在他的眉弓上。他忍著劇痛,爬上懸崖,一邊的眼睛都被鮮血糊住了。
王遠途把樹背回家,坐在椅子上,倪雙紅給他涂紫藥水?;税脒吥樀乃€不肯休息,跟過來買樹樁的人,討價還價。買樹樁的人當中,有二道販子,盆景園的老板,也有純粹的盆景玩家,比如“大風起兮”的作者歐陽易水,就是買家之一。他是湖北盆景界的翹楚,尤為擅長硬石水旱盆景。
在武漢某園林部門工作的歐陽易水,從口袋里摸出三張十元的,又添了兩張兩塊的,交給老王,說:“你點下數(shù)?!?/p>
王遠途不接,說:“講好四十的?!?/p>
歐陽易水說:“小王??!已經(jīng)不少了,我大半個月的工資呢!”
王遠途說:“歐陽老師,我們挖樁賣樹是拿命換錢!你看看,我老婆還挺著大肚子,我就給你下懸崖呢!”
歐陽易水望一眼站在旁邊的倪雙紅,也就把余下的錢掏了,說下次有好樁,你還是第一個通知我!
王遠途在家里,縣城集市上處理完大樹樁,又趁著周末,趕到武漢花鳥市場賣小老樹,那是花鳥市場最興旺、繁榮的日子,僅是漢口這邊,類似的集市就有好幾家。這一擺攤就是十多年,隨著城市人居面積越來越小,有天臺、露臺和平臺的人越少越少,大樹、大樁,不再那么受歡迎了,喜歡玩小老樹、小盆景花木的人越來越多。王遠途的小老樹頭,一部分是在山上挖的,一部分是通過“插桿”“苗培”“高壓”等技術,在地里或是盆里培育好,再拿到花鳥市場賣的。破布展開,小老樹頭排成一排,老王一邊吆喝,一邊拿壺噴一噴、灑一灑水,讓它們水光油亮,就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剛認識他的那陣子,他手中最好賣的就是對節(jié)白蠟,“大風起兮”不是才得過金獎嗎?那時的盆景金獎,可比現(xiàn)在的某些獎項含金量高得多呢!
“對節(jié)白蠟,荊楚第一節(jié),湖北人的驕傲咧!”王遠途沖著逛花市的人們?nèi)氯轮?/p>
“盆景金獎素材,雜木之王,小老樹,見年功,自產(chǎn)自銷,價格便宜咧!”王遠途沖著年紀稍大一些的人們?nèi)氯轮?/p>
一位家庭主婦模樣的人來到他的攤位前,問他:“你說的這個樹,開花嗎?”
王遠途拾起一棵樹給她看,說:“你瞧這樹的葉子,才半個指甲蓋大,油亮亮的,比花還好看,養(yǎng)不死,擺在家里還可以美容、凈化空氣……我還有紫薇、石榴、海棠、銀杏!”他想方設法留住生意。
家庭主婦看了一會兒,還是走了。市場里邊的店鋪,又多了不少,不常來花市的人,都會進去挑,進去選。等到那婦人走遠了,我問老王:“聽說你們那邊靠挖采,販賣對節(jié)白蠟的人,有不少都發(fā)了財!你靠山吃山,何苦還自己育苗,在這里擺攤?”
王遠途皺眉笑著:“不是我不想賺錢,是我女兒不許??!”
對節(jié)白蠟,當?shù)厮追Q“對節(jié)樹”,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一位姓蘇的農(nóng)業(yè)專家,在考察湖北某縣林場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并命名的。該樹種是木犀科白蠟種,只在湖北有少量分布,野生種群尤為珍貴,可當?shù)厝瞬⒉蛔R得,反而因它質(zhì)地過硬,樹節(jié)太多,難以成材的緣故,當作劈柴生火的賤木。而真正讓它家喻戶曉的,正是那盆金獎作品。隨著采集、收購該樹種的盆景人,根雕師越來越多,對節(jié)樹也水漲船高,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那些瘋狂的日子里,王遠途老家的山民,至少有一半人卷入了采伐“對節(jié)樹”的經(jīng)濟浪潮中。
王家有女初長成。大女兒春蘭,此時已經(jīng)在林業(yè)局工作,負責監(jiān)督和宣傳山區(qū)的綠化和保護工作。二女兒春蕾,在某旅游景點當總經(jīng)理秘書,也會撰寫旅游經(jīng)濟、生態(tài)環(huán)境之類的文章。兩個女兒都上班了,倪雙紅便不許丈夫挖樁了,說會影響女兒們的前程。王遠途嘴里答應得好好的,卻禁不住人們誘惑:某某家的樹,賣給一個大老板賺了十多萬,人家種在別墅的院子里,風光無限;某某一口氣挖了十多棵,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要的,平均五萬元一棵;炒貨的人,根本不怕罰款!罰就罰唄,轉(zhuǎn)個頭,再挖一棵就翻倍賺回來……王遠途望著屋子對面的那棵樹,每一片樹葉都是金葉子,心頭也被撩撥得癢癢的。這棵樹,就長在鄉(xiāng)間戲臺背后,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年的風霜雨雪,盤根錯節(jié),郁郁蔥蔥。戲臺后來廢棄了,那棵對節(jié)白蠟依然枝繁葉茂。
早在“森林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之前,就有富商跟王遠途打過招呼,愿意出資三十萬,收購這棵樹。至于說如何運出城,富商表示自己想辦法,只需要幫他弄下山就可以了。王遠途動了念頭,第二天就糾集了七八個壯小伙,準備挖采樹木。第一鍬還沒鏟下去,王春蘭就領著林業(yè)局的人來了。王春蘭喘氣未定,跑過來,說:“爸爸,這樹不能挖!對節(jié)樹是國家瀕危植物,還被列入了‘紅皮書!”
王遠途說:“我不管它是‘紅皮還是‘白皮,它都是長在我屋門口的樹!自己挖自己家門口的樹,犯法嗎?!”
王春蘭說:“爸爸,還記得在我小時候,你抱著我,站在這里看戲嗎?有一年過年,請戲班子演戲,那天的雪特別的大,老鄉(xiāng)們卻熱情不減。演到‘美猴王舞金箍棒,小猴子們翻筋斗的時候,大家更是喝彩連連!也是這時,只聽‘砰一聲,棚頂上的雪,把戲臺壓歪了,眼看半邊戲臺就要塌了,可武生們還在臺上……后來有個武生看到那棵對節(jié)樹,順勢一跳,落在樹梢上,其他的武生們見了,紛紛效仿……”
王遠途抬頭去看,仿佛看見雪花碎屑一般從樹葉上落下來的情形。他若有所思地說:“等到雪停了,戲班子還買了鞭炮,在大樹旁邊點了一萬響!”
王春蘭說:“你挖樁挖了快二十年了,有過多少驚心動魄,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腿也摔斷過,頭也撞破過,有一次還掉到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來,幸虧被一個放羊的發(fā)現(xiàn)……你說連通山區(qū)龍脈的樹,不能挖……”
這時,二女兒春蕾,也聽到風聲,領著弟弟春盼過來了。王春蕾見父親列好了陣勢,也在一旁勸:“爸爸,我們知道你辛苦了一輩子!可您現(xiàn)在年紀大了,小弟還沒結(jié)婚呢,你不能再冒這個險……”春蕾的話還沒說完,眼圈就紅了。
王遠途看看兩個女兒和已經(jīng)有了男子氣概的兒子,又有村干部在場,也就順勢下臺階,說:“今天對不住大家了!既然上面下達任務了,我們也不能頂風作案,都散了吧!”
從那時開始,王遠途便不挖樁了,把整個心思,挪回到地里。他把那些老樹,古樹的枝椏裁剪下來,往地里一插,便能生根。過上一年半載,從地里挖出來,種進泥缽或塑料盆里,開始造型修剪。再等兩三個年頭,稍稍有些樣子,便拿破布一裹,帶到花鳥市場門口來賣。村民們見他這樣,都笑:“老王,你真刁!樹在門口你不挖,像這樣種,四五年才能拿去賣,能賺多少錢?。?!還不如種白菜來得快!”
王遠途笑說:“我這是在種人參娃娃呢!等它們長大了,會走、會跑了,你們就知道值錢了!”人們聽了便笑,說老王看似膽大包天,其實是個銀桿蠟槍頭!
每逢周末,圍在老王攤位前的人依然多,我卻不怎么逛花鳥市場了。工作一變再變,出租屋一搬再搬,讓我不得不面對風云詭譎的大都市。有那么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從老王那里買回來的那些小老樹頭,已經(jīng)變成一只只空空如也的花盆了。
茶盞大小的花盆內(nèi),長出碩果累累的石榴;紅黃黑籽的桑椹,綴滿枝頭;蜷曲小松,才拇指粗細,卻在盆內(nèi)熬了數(shù)十年……我把這組微型盆景擺放在工作室的會客廳,幾乎忘卻了從前在地攤上淘寶的日子。盆景架上的植物,是我請人從日本代購回來的。會客廳內(nèi)還有掛有畫、擺有香和普洱。我把客戶們請過來,喝了普洱,看了國畫,聞了香,賞了盆景,合同也順理成章地簽下來了。
“葉總,別嫌我廟小,有空常來!”送走了客人,我轉(zhuǎn)身穿過客廳和工作間,來到后院。后院的大門兩側(cè),擺了只養(yǎng)金魚的土缸,另一邊種了青竹和五針松。院落中央砌有石臺,石臺上擺了一只訂制的大型白玉石盆。石盆閑置了好幾年,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在里邊種點什么,總之要有點中國鄉(xiāng)土特色才好。
第二天是周六,沒有客戶預約,我終于打定了注意,驅(qū)車來到二橋下面的花鳥市場。七八年沒來,停車位已經(jīng)拓寬,門口的招牌也從塑料牌換成了金屬大字,里邊依然熱鬧,新店鋪又增添了不少。我停好了車,直奔老王的攤位,那只破沙發(fā)已經(jīng)不見了,我逛了好幾圈,也沒見到一個擺攤的。失落之余,正準備離開,卻聽見有人喊:“是小劉?!從前一起玩樁的小劉?!”
我扭過頭,一眼就認出了莊公。當初遇見他時,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如今再見,變化并不大。精神矍鑠,身材高大的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說小劉你怎么消失了這么久?又問我現(xiàn)在哪里發(fā)財。我說莊老師,生活不易,像我們這樣沒背景的,只能靠自己,慢慢積累了些客戶,現(xiàn)在給一些中小型的地產(chǎn)公司做廣告設計。莊公點點頭,說是啊,玩樹總不能當飯吃,生活要緊!我把頭轉(zhuǎn)向了花鳥市場的大門口,問:“老王不在這里擺攤了嗎?”
莊公說:“你來晚了!他七點不到就來擺攤,九點多就回去了?!?/p>
我問:“這么早就收攤?”
莊公說:“到處都在整治市容市貌,從前那個陳隊長也被撤了!”
莊公告訴我說,近幾年,從前那些玩樹樁的朋友,要么因為搬家、要么年紀太大,漸漸地散了伙。特別是城市開始整治路邊攤,賣花的,賣狗的,賣魚的,都不許蹲門口了。城管隊的管得嚴,無論是誰違規(guī),見者必罰,東西也會沒收。我跟莊公嘮叨了一會兒,先行告辭,第二天,我不到七點就趕過來了。
我停好車,還沒走到大門口,就看見某人駝著背,背著一大包東西,東張西望地過馬路。幾年不見,他似乎比從前小了一圈,更加黑瘦了,我喊一聲“老王!”他愣了愣,遠遠地望了我半天,眼中流露出驚惶之色。我又喊了一聲,走向他,他這才慢慢地向我靠近。他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停下來,猶疑了老半天,問:“你是,小劉?”得到肯定的答復,王遠途笑起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門牙少了一顆,嘴也有些癟了。
我和王遠途一道來到大門口。他撣開破布,把裹了泥團的小樹樁擺放在上面,噴水保鮮。我問他近況如何,他說二女兒已經(jīng)調(diào)到海南工作了,大女兒遠嫁揭陽,一年也難得見一次。他沒提小兒子,只說這兩年時運不濟,先是自己患了腿疾,去年冬天,老婆被人打歪了頭,前一陣子,才能下地走路,人卻癡癡艾艾,從前的許多事,都記不得了。他抬起粗黑的手指,蹭了蹭眼皮,說:“都是被那樹害的!”去年春節(jié)前夕,有操異鄉(xiāng)口音的三十多人,把大型挖掘機、塔吊弄上了山,趁著村里的壯丁在外面打工,盜挖了戲臺背后的那棵對節(jié)白蠟。倪雙紅想要阻攔,卻挨了一悶棍,護樹的鐵欄桿也被車撞壞了!他嘆息一聲,不愿意往下講了。
王遠途從七點開始擺攤,一直等到九點,也沒賣出一株植物。中途,莊公倒是來了一次,蹲在那里聊了幾句,也走了,說是要回家?guī)O子,小女兒把六歲的孫子從上海領回來玩了。王遠途呢,每每有人經(jīng)過時,便晃悠著手中的樹,吆喝著:“石榴開花結(jié)果,多子多福;家有羅漢松,一世不受窮;紫氣東來紫薇花,紫薇花對狀元郎咧……”那聲音好似就在昨天,又似乎停留在上個世紀。我想從前玩樹樁的那撥人,要么老邁孱弱,要么人過中年,誰還有精力和時間,來玩樹樁?至于說年輕人,就算喜歡,也會去買日本、韓國的盆景,老王的小老樹頭,已經(jīng)不符合當今的審美和需求了。
“能不能幫我弄一棵對節(jié)白蠟?要大一點的!”我比量了一下那只白玉石盆,說。
“地里還有一棵,是封山之前留下的……你放心,不違規(guī)的!”
我們約定好時間,老王說時候差不多了,城管要來了,他也該回去了。他拿破布卷起全部的家當,套進蛇皮袋子,背在肩頭,朝車站走去。他每走一段路,就回過頭,再三叮囑我說,下周六,一定準時到,莫放鴿子喲!
轉(zhuǎn)眼又是一周。周五的晚上,我提前把工作室的大石盆洗了一遍,準備迎接遠道而來的新娘子。第二天,王遠途果然守約,守在花鳥市場門口等我。不等我走過去,他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打開了氈墊,露出里邊的樹樁。樹樁臉盤大小,上面被蠹蟲蛀了好多窟窿,背面也爛了。我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把樹擺回到破布上。
“現(xiàn)在林場,森林公安管得嚴。要不是我先前挖的,連這樣的樹樁都不許帶出城了!”他像是看出我心思似的,對我說。
“做‘怪樹,傷口過多,疤面難以愈合;做‘叢林,芽點不夠,要嫁接許多年……”我的意思是,此樹雖老,卻非上等樁材,連中等都稱不上。
“要不,回頭我再給你弄一棵看看?”看得出來,王遠途并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我正想找個托詞,趕緊離開,某人卻氣勢洶洶地趕過來,朝老王嚷嚷著:“都說了,不許再在這里擺攤了!”
“我擺我的攤,你賺你的錢,關你什么事?”王遠途把那棵樹藏在身后,仿佛護佑和氏璧似的。
“我的祖宗爹爹,求求你了!我的海鮮城就開在馬路對面,人家要是知道你在這里擺攤,我這臉還往哪里擱?!我這生意,還怎么做?你把這些破爛玩意都扔了,換身衣服,到我店里去……”我這才發(fā)現(xiàn)油頭粉面的王春盼,已經(jīng)變成了財大氣粗的海鮮城老板了。
“狗日的東西,在老子面前耍什么威風????……你捫心自問,當初不是我賣樹挖樁,怎么養(yǎng)活你們?nèi)齻€,怎么供你們上大學,???……有點錢就了不起啊,有點錢連自己的姓都忘了,數(shù)典忘祖、不忠不孝的東西,你跟那些靠收我們攤位費、保護費的人一樣,蛇鼠一窩,一丘之貉……”如果不是王遠途開罵,我?guī)缀跬?,賣樹為生的他,早就練就了鐵嘴銅牙。
王遠途把王春盼罵跑了,我也決定買下他的樹樁。并非出于同情,而是眼前的小插曲讓我看到,一個時代的背影。當然,我無法把這棵對節(jié)白蠟種進白玉石盆,而是栽進了一旁的沙地里。白玉石盆內(nèi),另種了一株“真柏”,也是從日本請過來的。
下次再去二橋下面的花鳥市場,已經(jīng)是兩年之后的事情。這時的花鳥市場,開始整體拆遷,計劃搬到堤角那邊了。這期間,我時常會想起王遠途,卻又害怕看見他眼中的落寞和無奈。原來,人們都刻意回避痛苦,人們更愛看歡愉的花,茶盞里結(jié)果的石榴,檀木茶盤上擺放的菖蒲……關于在山林中冒險挖樁的歲月,一經(jīng)提及,便是丑陋,低素質(zhì)的。人們會說,你們挖樁人為什么不懂得環(huán)保,難道不知道挖空了山,會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嗎?與此同時,人們卻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把山夷為平地后修建的溫泉浴場、高檔酒店和度假村等等,狐服貂裘再壞,也好過破衣爛衫!花鳥市場拆遷的那天上午,我沒能見到王遠途,卻在旁邊的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這三樣東西:破布、噴壺和小老樹頭。我不忍心多看一眼,就離開了。
王遠途留給我的那棵對節(jié)白蠟,始終沒能成材。修修剪剪了若干年,依然找不到它的高光時刻。就在我?guī)缀蹩煲艞壍臅r候,老王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那個周末,我本打算把那些微型盆景掛在網(wǎng)上賣掉,卻在某APP社交平臺上遇見王遠途。手機屏幕上的他,穿一件緞面云鶴圖案的漢服,留著三綹長須,大約是用了美顏濾鏡的緣故,人反而顯得年輕,白凈了不少。他一手托盆,一手捻著金屬絲,將金屬絲纏繞在樹干上,左一擰,右一彎,轉(zhuǎn)瞬之間,一株小品盆景就制作完成了。期間,彈幕、刷小禮物的人不斷。他在徒弟端來的黃銅盆里凈了手,在白布上揩干了,兩手拱合,說:“列位,盆景本是神仙之術!芥子須彌,縮龍成寸,小小盆中物,卻有可觀、可玩、可賞、可品之境……王某不才,只為推廣咱們湖北這一特色樹種,植物界的大熊貓,活化石……”
我望著他正襟危坐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直播結(jié)束,我撥通了從前的電話號碼,他很快接通了。再次聽見我的聲音,王遠途笑說,我算個什么藝術家??!咱們老家建起了對節(jié)白蠟藝術小鎮(zhèn),叫我過去幫把手罷了!“嘿嘿,我的這身衣服,是杭州一家漢服公司提供的,連胡子都是成套的,怎么樣,不難看吧?”
他告訴我,自從老家圈起了自然保護區(qū),保護野生對節(jié)白蠟種群,相關政策落實下來了,那些玩票的、鋌而走險的人,都相繼離開了。他在藝術小鎮(zhèn)新租的場子,每年能生產(chǎn)五萬到八萬盆對節(jié)白蠟,除了滿足國內(nèi)需要之外,還出口東南亞。這條線,是他二女兒春蕾牽的,在旅游行業(yè)摸爬滾打多年的她,有這方面的關系。遠嫁揭陽的大女兒春蘭,看到當?shù)卣罅Πl(fā)展綠色經(jīng)濟,也慫恿著老公來投資。至于說他老婆,還跟從前一樣,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不過兇手終于找到了,是江西流竄過來的慣犯!他頓了頓,像是下定決心似的,對我說:“人是春盼帶過來的,他說要不是我當初膽小,他母親也不會……”
我轉(zhuǎn)移了話題,說近幾年頗不順當,房地產(chǎn)業(yè)萎縮了,跟幾年前相比,一落千丈。我決定搬出文化產(chǎn)業(yè)園,那些進口盆景也掛在網(wǎng)上賣,只留下了那盆對節(jié)白蠟。“疤面和傷口基本愈合了,不過一直沒有想好造型?!?/p>
“還記得我給你說過的歐陽易水?荊楚盆景界的宿老,動勢盆景的泰山北斗……”他建議我參考這位幾年前過世的老前輩作品。
“老王,我就是被你和‘大風起兮帶入坑的!”我笑起來,說當初不是因為金獎,誰能識得對節(jié)樹?如果不是山民逐利,大肆采挖,山林資源面臨枯竭,又何來今天的保護區(qū)和大規(guī)模繁殖?對節(jié)樹從“養(yǎng)在閨中人未識”,到“六宮粉黛無顏色”,到今天的“飛入尋常百姓家”,對這個古老的物種來說,不過彈指之間。
“我老了,再也挖不動了!”王遠途說有一次,他夢見漫山遍野的對節(jié)樹苗,變成了漫山遍野跑的白胖娃娃。
“‘三寶丟了,你后不后悔?!”我跟他打趣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也人過中年。
“三寶丟了,神還留著呢!”哪怕不看他的臉,我也能想象著王遠途呲著牙,黑臉上笑出白褶子的模樣。臨別前,他提醒我,有空去看他的直播。
我沒再跟王遠途聯(lián)系,也沒再上APP平臺?;蛟S我不再念舊,或許生活不允許我在無關痛癢的事情上耗費精力??晌乙恢绷糁桥鑼?jié)白蠟,任其生長,無為而治,只在春秋兩季,進行修剪。我握著剪刀,撫摸著樹木的枝條,感受著風的方向。無論它的枝條或順或逆,或長或短,或張或弛,根都巋然不動。我看見樹根旁邊的泥土上,出現(xiàn)了一雙黑瘦的腳印?;秀遍g,一只毛茸茸的綠耳朵精靈,“噓”地一聲,從土里鉆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