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敘
一
林場有兩塊場牌,一塊寫“浙江省泰順縣地方國營紅星林場”,一塊寫“浙江省泰順縣地方國營上佛垟林場”。原本掛的是“上佛垟林場”的牌子。后來上佛垟林場改名為紅星林場。當(dāng)場部改掛“紅星林場”這塊牌子時,原先那塊“上佛垟林場”的牌子就被存放在了倉庫的一個角落里,一直放了若干年,蒙上厚厚的灰塵。后來又恢復(fù)上佛垟原名,重掛了“上佛垟林場”這塊牌子時,寫著“紅星林場”的這塊牌子就被存放在了倉庫的角落里蒙塵了。
紅星林場,用蠻講話喊這個名字時,氣息從鼻腔里沖出,紅星二字發(fā)音渾濁,林場二字相對清晰,用重音。當(dāng)紅星林場還原到原名上佛垟林場,上佛垟三字,蠻講話發(fā)近似“肖喲”音,佛字幾近省略,這個由三字組合的名詞完全控制在鼻腔內(nèi)并完成發(fā)聲的進一步交融。
由蠻講話上佛垟林場五個字的發(fā)音延伸開來,是林場場部。
二
林場場部海拔八百米,如果在濃霧彌漫的天氣里,十來個職工同一時間里一起排隊出工,走在最后的人只能看得見前面三五個人的背影。走在更前面的人仿佛消失在去往遠處的山路上。只有當(dāng)更前面的人說話時,才能感受到一行人是走在一起的。
出工吹哨子。深山里的哨子清脆,響亮,還有極短促的回音。濃霧天的哨子比平時更加清脆,也更加響亮。因為濃霧看不清周圍的事物,翁阿三吹出工哨就會在加大氣息的同時,更要拖長哨子聲音。目的是能讓看不見自己的應(yīng)出工的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聽見,更能感受到吹哨者的權(quán)威??床坏剑牭?,足夠。
在林場,整整五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每天,我出工、收工,一步不落。翁阿三是隊長兼記工員,一天一記,白天用語言與唾沫星子掌握著十七八個人的勞動作息時間,掌握著分配具體勞作的權(quán)力。晚上這些人,在翁阿三屋里,都變成了記工簿里圓珠筆書寫的歪歪扭扭的名字。翁阿三會邊念一個名字,一邊在名字后面的格子里劃下一個1字,記下一個勞動日。如果這人只出半天的工,則重重地劃下0.5的字樣;全天不在的,則劃一個重重的叉。這樣一個人名一個人名地念過去,記下來。翁阿三會更滿足于這一天的終結(jié)時刻,誰都不知道翁阿三此時在念著他們每一個人名字時的不同語調(diào),對某人高興可以念得輕松,不高興則重重地作生氣狀念,再用筆重重地劃上工作日記號。有一次我去找翁阿三簽字,方便第二天去領(lǐng)倉庫的箬笠蓑衣,推門看到他正邊念名字邊記工,正重重地念到一個不高興的名字。翁阿三是接近文盲的人,識字極其有限(幾百字)的翁阿三,能夠直接在每個人的名字后面劃記號,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只有當(dāng)了隊長,才能完美地把白天的隊長與晚上記工員的雙重滿足感在心里獲得雙倍的交織。所以翁阿三白天帶隊勞作時哼山里小曲時,心情與心境都是滿足的。
一九六九年上山下鄉(xiāng)到林場的十個溫州知青,其中有個阿蘭,因干不來也不愿干林場的體力活兒,一段時間后被派去放牛。放牛不需要技術(shù),不需要體力,每到早晨上工時辰,把牛欄里橫插著的攔牛用的橫木一根根地卸下來,再把幾頭牛一頭一頭地從牛欄里趕出來,沿著大路一直趕,趕到山上,放到山上吃草,然后回場部吃飯,睡覺。一直到下午三點左右,再到放牛的山上,逐一找到牛,趕著回欄。只是有時個別牛不喜歡待在一個山谷里吃草,會跑出遠遠的,那么就要尋牛了。每當(dāng)這時,翁阿三先罵夠阿蘭,然后再派全隊人出去尋牛。誰尋到了牛,就對著山谷喊一聲“牛找到了”!大家就回了。有一次一頭牛跑遠了,沿著大路跑到了一個村子里,第二天這個村子的村民把牛趕回到了林場里,翁阿三就給他記了一個工作日,然后填了領(lǐng)款收據(jù),到出納那里領(lǐng)了一塊二工資回去。那么這一塊二是要從阿蘭月底的工資中扣回來的。當(dāng)我來林場時,阿蘭已經(jīng)放了好幾年的牛了。
三
一次我跟著去尋牛。
我與林場一個知青兩人一組,沿著小路循著新鮮的牛蹄印子,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離林場十里地的古院村。村支書認識與我一起的知青,把我們當(dāng)作貴客降臨,拿出所有好吃的東西,擺滿桌子?;ㄉ?,紅棗,蜜餞,柿餅,蒸薯條,還有一大盤紅糟燒大塊五花肉。五花肉四四方方,一塊緊挨著一塊,每一塊五花紅糟肉,都四面飽滿,晶亮發(fā)紅,精肥互映,香氣四溢!這是我在山里看到美食密度最高的一次,也是山村最高待客規(guī)格。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貪食欲望,裝作很客氣的樣子,支書喚我們吃時才伸手去拿了來吃,吃了又等著支書再次喊我們吃。就這樣支書至少喊了我們七到八次,我們也就吃了七到八次。一開始,我們的所有注意力與內(nèi)心的精神活動都在這張桌子的食物上,所有感官,眼睛,鼻子,牙齒,舌頭,喉嚨,食道,胃囊,所有這些,都調(diào)動起來用來仔細體味眼前的每一樣食物。第一次第二次,到嘴的食物基本是囫圇吞棗,以至吃得太快而失去了品味的時間與品味過程;到了第三次支書喊我們吃時,才驚醒過來放緩進食速度,一塊紅糟五花大肉,分成三次咀嚼,每一次都能夠充分體味到紅糟大肉的驚世香味。以至于我們完全忘了這次到村子里的主要目的——尋牛。吃了好一會,知青才猛地醒過神來,說,我倆是來尋牛的,牛蹄印沿著山路一直到你們村子里。支書說,這你倆放心好了,只要牛跑到村子里,包在我身上,給你們找到這牛。
我倆趕著牛往回走的時候,談?wù)摰牟皇桥#侵业氖澄?。最后不談?wù)摿耍膊徽f話,各自在心里默默回想吃到的食物:花生。紅棗。蜜餞。柿餅。蒸薯干。紅糟五花肉。邊趕著牛,邊回想一小時前的每一樣食物的味道,尤其是紅糟五花肉的味道!
四
從古院村尋?;貋聿痪茫犻L翁阿三找來了各村支書,讓各村分段承包防火線上鏟除柴草的活。防火線一般都是沿著山岡的山脊線方向延伸,遠看像極了一條綿延不絕的山中公路,目的是預(yù)防山中發(fā)生山林大火。防火線能起到一定的阻隔火源的作用。每年春夏季防火線都重新長起了新柴草,如果不鏟除的話,到了秋季就是絕好的引火材料。因此得在夏末初秋時就得把這些柴草鏟除干凈,以確保防火作用。林場也留一條待開辟的新防火線給自己的職工來做。
這是我經(jīng)歷的第一次在山中引火燒出一條防火線的情景。這活兒極危險,萬一火情控制不好,就會使火勢迅速蔓延到控制范圍之外,如此這樣的話,整座山的山林就不保了。但是用火燒出防火線雛形的方法效率誘人,前提是先劃出能夠百分百可以控制的線段(相對開闊,沒有高大樹木只有青草與矮灌木叢),在兩邊先行開出兩條平行的露出土層的隔離帶,再兩邊站開一行人,萬一火勢蔓延了就迅速撲滅。這次共上山四十多人,男女職工,加知青,加臨時工(我也屬臨時工),排成兩隊,兩邊各二十多人站開去。這處于危險邊緣的時刻讓人興奮,翁阿三說,我要點火了,要開燒了,大家都準(zhǔn)備好,千萬千萬不能馬虎,誰出了漏子誰就要坐牢!最后這句話所有人都聽到了,因此山中氣氛也驟然緊張了起來。還有人罵翁阿三,狗生的,為什么要這樣燒?我可不想坐牢!翁阿三說,不想坐牢就給我看住了!翁阿三繼續(xù)說,我點火了。翁阿三用火柴劃出火,點燃自己手中的一把干草,隨即投入柴草叢中。當(dāng)?shù)谝话鸦鹜度氩癫輩仓校旧街械奈L(fēng)迅即加大了風(fēng)勢,燃燒的速度迅即加快。兩邊的人緊張地盯著各自面前的火頭走向,一有苗頭,迅速撲滅。
火光映紅了兩邊人的臉龐。有一邊,火苗竄出了邊界,燒到了邊上的柴草,旁邊手持滅火把的人哇啦啦尖叫著迅速上去撲滅?;鹧孀瓶局业哪橗?。因為我正往下蹲著,臉龐離火源的距離近,火焰燒得柴草噼啪作響,呼呼向前,火舌一波一波地迅速傳遞向前方。我的心里既害怕又興奮。而一道站開在兩邊的女職工,在火焰面前,其中也有與眾不同的。離開林場若干年后我再一次回想這一情形:這個女職工,她仿佛很喜歡被火焰灼烤。她不是站著而是蹬著,離火源的距離比我更近,她豐滿的身體被火烤得很燙,火焰的熱量透過衣裳,加熱了她的肉體。她享受這種灼熱的感受。少數(shù)女性會對危險且強烈的事物傾心,癡迷,留戀不舍。山上火焰于她而言則屬于這一類事物。火勢隨風(fēng)蔓延,火舌熾熱,危險的金色舞蹈,草木在極短時間內(nèi)化為灰燼,以及噼啪作響的聲音,應(yīng)對了少數(shù)女性體內(nèi)的神奇向往。
完成了火燒部分,即進入鏟除燒剩下柴草根的活兒。這時的勞作狀態(tài),與火燒柴草時的情形迥然不同??涨暗胤潘桑硕?,邊勞作邊聊天。山中的話題最熱烈的就是男女話題。其中有幾個這方面的聊天高手。而我也完全清楚他們所聊的話語與內(nèi)容。他們的聊天有著強大的色情力量,質(zhì)樸而直接,響亮而美好激蕩。
就這樣一段一段地?zé)?,一段一段地開拓。山上一條新的寬闊防火線逐漸被開掘了出來。
五
有一條防火線通向大小坪茶園??梢匝刂阑鹁€抵達那里。
大小坪離場部七里路。翁阿三喜歡在這里體現(xiàn)他的價值。他帶人蓋了兩座茅草房,供作午飯及午休用。清明剛過,翁阿三就把林場所有的女工都拉到大小坪采摘新茶。還有幾個半大勞力也都一并叫上。
我原本是跟著另一隊人去另一座山干密林間伐的活。但是翁阿三說,你采摘茶葉的速度快,一起去大小坪采茶好了。我們幾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伙子被分成每人與婦女搭手的若干個二人組,互相面對面一壟一壟采過去。與我搭手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她問,你講老婆了嗎?我說,沒有。她說,十五歲就可以生兒子了,而你都十七歲了還沒講老婆。我說,我還早。她說,我都說了,十五歲就可以生兒子了。過了一會,她說,你肯定不知道怎么生兒子。我被她說得無話可說,也接不上她的話。她說,肖?。ㄐU講話造愛發(fā)音)就能讓女人生兒子。她又說,肖隆,知道不知道?我加快了采摘速度,與她慢慢地拉開了距離。但是我滿腦子里都是她剛才說的話。她說話敞亮,直接,不拐彎,沒有歧義,她也知道我肯定明白得很。確實明白得很,但這于我又神秘得很。山村里的男孩女孩們十四五歲經(jīng)歷性事的不在少數(shù)。但是于我,仍然是神秘的,無知的,我的知識只是中學(xué)生理課上模模糊糊的遠遠無法明了的幾個字。我所有的性知識都是勞作過程中人們的聊天調(diào)侃中所得到的。關(guān)于女性,關(guān)于性事,關(guān)于具象的描述,但從未正式親歷過,不管視覺還是觸覺都未曾經(jīng)歷過。
收工回到場部,這天我的新茶采茶量排全隊第四,已經(jīng)是很好的成績。我很滿足這次采茶的成績。
晚上,我把煤油燈罩用報紙擦得干凈透亮,不帶一絲煙垢,然后把煤油燈調(diào)到最亮的亮度,以燈芯不冒黑煙為準(zhǔn)。我找出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翻開保爾與冬妮婭相戀相愛的那一部分閱讀。整部書早在一年多前已經(jīng)讀完,但是這一晚又翻開再讀這一部分。半夜時分終于入睡。
在這一夜,做了一個清晰的夢,具體,可感,可觸,一個完全的男人的感受。這以前,十四歲的夏季開始,陸續(xù)有過幾次夢遺,但都是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從未有過清晰的細節(jié)與過程。而這一夜的這個夢境,確實是從未有過的清晰。我從黑暗中醒來。黑暗的房間因夢遺而充滿了青春的黑暗氣息。它讓我羞恥,興奮,克制,矛盾,沖撞,迷惘,猶豫。我知道,青春的軀體已經(jīng)真正蘇醒過來了。被褥,鞋襪,內(nèi)衣,粗大的腳趾,體毛覆蓋的小腹,冰涼的草席,這些,都一再沉浸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之中,越黑暗,越起伏涌動,包括思想,從未有過的直接、幽暗、銳利、動蕩。我害怕黑暗中的具象與具體。我寧可懵懂,寧可無知迷惘,寧可永遠落在別人后面。但是,黑暗中的身體卻異常清晰,而且指向明確。我排斥自己青春的整體身體異象,因在上佛垟林場這么一個高山上,因接觸的女性單一,稀少;因身體走在了意識的前面。十七歲的我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具體的生殖器官,卻不能坦然面對及時蘇醒的青春性欲與作為整體的青春的身體。
天亮,我早早起來,洗刷好內(nèi)衣褲。用水沖洗了身體。出工前,我找到了翁阿三隊長,說,我不采茶了,我與你們一道去山里間伐林木。翁阿三說,我把你派到大小坪是為你著想,那是以量計價,你采茶速度快,是劃算的,比間伐林木劃算多了。我說,不管你怎么說,我是不會再去采茶的。這一天之后,我平靜了許多日子。偶爾深夜黑暗中再有過夢,但從沒有大小坪回來那夜那么清晰、明確過。我的蘇醒了的身體重又沉睡了過去。我知道,這只是假寐,其實意識與身體都是醒著的,只是我在意識中不去觸動自己而已。
六
深山里黑暗的青春,身體,蟄伏的欲念,正借助其它形式表達出來。比如,民兵,槍械。
有一座山上的成材林被偷砍伐了不少,估計有幾十株,都是已成材的一人合抱粗的樹木。這一片森林靠近平陽縣天井公社的一個叫龍旋窩的村莊。護林員把這情況向場部匯報后,場部派翁阿三帶著兩個民兵走訪村里了解情況。
我也在林場民兵的行列中。分配給我的是一支三八式步槍,平時放在倉庫里,子彈與槍支分開放,緊急情況時得飛速地跑到倉庫取槍與子彈,但從未遇到過緊急情況。我的那支三八式步槍槍況不錯,槍機蓋油光光的,彈倉盒開合自如。不裝彈的空槍訓(xùn)練時,食指搭在扳機上,往回扣扳機,自輕至重,漸漸加壓,最后啪的一記撞針沖擊聲很好聽,鏗鏘,堅定,有力,加之空氣的振動,感受力好。分解槍機時,看到里面槍栓部分,油汪汪的,薄薄的黃油膜中的鋼鐵機件閃著亞光。分解完畢,往往是一手的油漬。分解后的步槍能隱約看到槍管里幽暗的螺旋線,從槍管盡頭進入的光線使人著迷。是它努力給槍管內(nèi)部以幽暗中的光線,讓觀看者認清槍管在暴力前夕的冷漠情狀。一種蟄伏的不動聲色的暴力美學(xué)。中蘇關(guān)系緊張時林場增設(shè)了夜間哨位與崗哨哨兵,意思是北邊如果打起來的話,那么東邊沿海地區(qū)也極有可能會受到來自海峽對面的攻擊。那時的年代,對時局有著過分的敏感。有一次場部西邊的山上有響動,站崗的回來叫醒了民兵班長,班長跑步去倉庫取來了蘇式?jīng)_鋒槍,裝上壓得滿滿的一個彈匣,對著西邊的高山扣下了槍機,頓時,一梭三十發(fā)子彈,全部傾瀉而出,一條發(fā)光的長長的子彈軌跡拖向?qū)γ娴母呱矫芰种小岉戇^后,空前的安靜。有人打破了安靜,說,肯定是動物,唉,我們都太過敏了。
實彈打靶那天,一個知青民兵背著一支蘇式?jīng)_鋒槍來到我的旁邊。他的彈匣里裝有十發(fā)子彈,對我說,文兵,今天你可以打沖鋒槍實彈。說著把沖鋒槍豎放在我的槍位上,并且說,不知保險打開了沒有?邊說邊伸出右手往下扣沖鋒槍的扳機。這一扣,十發(fā)子彈于瞬間飛出了槍膛!而這支槍的槍管居于他與我的頭部的間隙,槍口與他與我的頭部只差四至五公分!這一次的失誤,差點送了兩人之中我或他的命。如果槍口偏向他那邊五公分則他沒命,反之,則我沒命。過后,好長時間,兩人都發(fā)不出聲音,靜默。過后緩過來,他說,再給你十顆子彈,你接著打。我裝好這十顆子彈,一扣到底,沒一發(fā)中靶,但把心中的恐懼余悸與慶幸全都發(fā)射了出去。實彈射擊的連續(xù)音爆,密度頻繁的后坐力,嗆鼻的硝煙味,空彈殼的落地彈跳,這一切,在我都是第一次體驗并被震撼。
翁阿三從龍旋窩回來向場里作了匯報,說偷伐林木的就是龍旋窩的表兄弟兩人。而且村里人還幫著賣這次砍伐的木材。場里把一個班的民兵全副武裝起來,去到了龍旋窩處理這起盜伐事件。其實這件事很快就處理好了。但是這一個班的民兵并沒有及時撤回來,而是分幾處民房在龍旋窩村駐扎了下來。我與其他幾個住在村支書家。這是一次吃大戶的事件。專吃好吃的,大肉,咸魚,豬蹄膀,各種新鮮蔬菜,喝燙起來的黃酒。單季稻的米飯?zhí)貏e香軟。吃到了第四日,村民們經(jīng)過屋子外面已經(jīng)面有怒色。他們質(zhì)疑,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怎么還不回林場去,還在這一天一天吃喝個沒完。我們中也有人開始感到羞愧。第五天下午,我們?nèi)妨嘶貋?。偷伐林木的倆人各人罰一場電影的錢,去泗溪公社叫來放映隊,到林場來放電影,并在放電影前通過擴音器作檢討,保證永不盜伐國家林木。
簡短的民兵的經(jīng)歷,對槍械的迷戀,與死神擦肩而過,對龍旋窩吃大戶事件的厭惡,這三種經(jīng)歷,一直交織在我的心中久揮不去。
七
龍旋窩村表兄弟倆罰放的電影,一部越南電影《琛姑娘的松林》,一部朝鮮電影《摘蘋果的時候》。
《琛姑娘的松林》是那時我所看過的戰(zhàn)爭片中最抒情的一部電影。琛姑娘也是所有那時我所看過的戰(zhàn)爭片中最漂亮的一個女主角,甜美的笑臉,燦爛,陽光,同時也青春,性感。而國內(nèi)的同期戰(zhàn)爭片中的女性卻都軟硬不吃,性格強硬,不茍言笑,一如生來就沒有笑臉。琛姑娘的每一個特寫鏡頭都動人心弦。一開始她赤腳踩在泥地里的雙腳特寫,幾乎要顛覆我的青春期幻想。
那時我正在閱讀一本《南方來信》,一本薄薄的一百頁的書信集。戰(zhàn)爭期間越南十七度線以南的南方家屬、親人寫給十七度線以北的北方親人。南方的隱秘,低調(diào),孤獨,絕望,秘密的心思,膽戰(zhàn)又心驚;難忍的思念,咬著牙關(guān)過日子,浴血斗爭,暴力,對峙,槍械,爆炸,殺戮,反抗,陷阱,土槍……西貢,廣南,昆嵩,隆安……這是南方另類的殘酷生存敘事。一封又一封的南方書信,只有極少能收到回信。它對應(yīng)了我在林場里的那些時日,孤單,沉悶,勞累。同時埋藏著青春期的沖動與隱秘心思。灌木,森林,風(fēng)雨,濃霧,勞作,肉體。它們組成了一個我的南方隱秘世界。所以我在看《琛姑娘的松林》時,被銀幕上特寫的琛姑娘臉龐所驚艷。被她的陽光,明艷,燦爛的青春所吸引。在一個崇尚英雄主義的年代,盡管這部電影與《南方來信》,都是英雄敘事。但這樣的敘事有血肉,琛姑娘隱秘的青春之美超越了英雄本身。同時想到了胡志明小道。這是戰(zhàn)爭的隱秘哲學(xué)。綿延不絕。堅韌不拔。隱秘的暴力。偷襲。突擊。小股部隊。背水一戰(zhàn)。置之死地而后生。這種戰(zhàn)爭隱秘哲學(xué)從北越一直延伸到中國,也延伸到紅星林場。有一段日子,縣人武部反復(fù)來人,到場部召集幾個林場正副職負責(zé)人,秘密布置反特防特業(yè)務(wù)。盡管根本不會有特務(wù)到林場里來,但是置身戰(zhàn)爭隱秘哲學(xué),設(shè)計戰(zhàn)爭假想敵是一種快感,把假設(shè)當(dāng)真實,以此滿足英雄主義國家主義幻象。
第二天晚上觀看的是《摘蘋果的時候》,講述朝鮮的一個集體農(nóng)場的故事,與《琛姑娘的松林》相比較,我一點都不喜歡這部朝鮮電影,琛姑娘的英雄敘事相對自然許多,琛姑娘的熱烈個性顯得活潑,可愛,充滿生命的動感,也充滿人性感情,自然、豐腴而陽光?!惰」媚锏乃闪帧返碾娪帮L(fēng)格,顯然有著隱約的法國新浪潮影響,盡管這影響很小很小,但也是影響。而《摘蘋果的時候》則充滿了虛假與反個性敘事,看得令人壓抑生厭。電影里的一切沒有比我們林場好,也沒有林場的真實與好。這部電影風(fēng)格近似于那時看過的一部話劇《年輕的一代》。這部電影可取的地方是電影插曲比較好聽,是那些日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旋律好聽的歌曲之一。電影之后,我專門向知青要了這首歌曲抄在黑色軟面抄上。
而那段時間,知青中最愛唱的歌曲里就有這首《摘蘋果的時候》。也是那段時間,林場添置了一臺擴音器,加上原先就有的一臺老式留聲機,這樣把每一座房子里的廣播接到擴音器上,再把留聲機的輸出拾音線插到擴音器上,就能從廣播里聽到留聲機放出的歌曲與戲劇了。所謂戲劇就是翻來覆去的八個樣板戲,八個樣板戲中唯一能聽的只有幾個片斷:《沙家浜》里的《智斗》,《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黑話”對答,還有《打虎上山》的音樂。因為林場的舊留聲機購置得早,因此還留有幾張黑膠舊唱片。其中一張有男低音《老人河》《老黑奴》《黃河邊對唱》等好聽的歌。但這些歌除了林場的一些知青外,職工們都不愛聽。因此只有周日的時候,在我的要求下,播放的人才會勉強播放一次。后來查閱到《老人河》的演唱者是著名男低音保羅·羅伯遜。我叫一個懂英文的知青翻出了歌詞大意:黑人勞作在密西西比河上,黑人勞作白人來享樂……
這時我已進入了真正的青年時代。
八
食堂是知青們最喜歡唱歌的地方。他們每人一本《戰(zhàn)地新歌》,以及互相傳抄來的《電影歌曲》,俄羅斯歌曲,外國歌曲。翁阿三是不喜歡知青們在食堂唱歌的人,職工們也不怎么喜歡知青在食堂唱歌。但是知青唱歌是阻擋不住的。他們唱《老房東查鋪》《北京頌歌》《挑擔(dān)茶葉上北京》《讓我們蕩起雙槳》《馬兒啊慢些走》《克拉瑪依之歌》《烏蘇里船歌》《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青松嶺》《春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小路》《燈光》《蝴蝶泉邊》《蘆笙戀歌》《婚誓》《草原晨曲》《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達坂城的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洗衣歌》。
他們肚子餓時唱歌。吃飯時手捧碗筷唱歌。吃飽了飯放下碗筷唱歌。有時幾個唱得好的知青一起分角色模仿樣板戲里最經(jīng)典的選段《智斗》:
刁德一: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呢!
胡傳魁:怎么,你對她還有什么懷疑嗎?
刁德一:不!司令的恩人么!
胡傳魁:你這個人哪!
刁德一:哈哈哈哈!
阿慶嫂:參謀長,煙不好,請抽一支呀!
胡司令,抽一支!
刁德一:這個女人哪不尋常!
阿慶嫂: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腸!
胡傳魁:這小刁一點面子也不講!
阿慶嫂:這草包倒是一堵?lián)躏L(fēng)的墻!
刁德一:抽煙!
胡傳魁:人家不會你干什么這是!
接著是對唱:
刁德一:她態(tài)度不卑又不亢。
阿慶嫂:他神情不陰又不陽。
胡傳魁:刁德一搞的什么鬼花樣?
阿慶嫂:他們到底是姓蔣還是姓汪?
刁德一:我待要旁敲側(cè)擊將她訪。
阿慶嫂:我必須察言觀色把他防。
刁德一:阿慶嫂!適才聽得司令講,
阿慶嫂真是不尋常。
我佩服你的沉著鎮(zhèn)靜有膽量。
竟敢在鬼子面前?;專?/p>
若無有抗日救國的好思想,
焉能夠舍己救人不慌張!
阿慶嫂:參謀長休要謬夸獎,
舍己救人不敢當(dāng)。開茶館,盼興旺,
江湖義氣第一樁。司令常來又常往,
我有心背靠大樹好乘涼。也是司令洪福廣,方能遇難又呈祥。
刁德一:新四軍久在沙家浜,這棵大樹有陰涼,
你與他們常來往,想必是安排照應(yīng)更周詳!
阿慶嫂: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
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
人—走,茶就涼,有什么周詳不周詳!
刁德一:阿慶嫂真不愧是個開茶館的,說出話來滴水不漏,佩服,佩服!
往往以最后的刁小三出場:我不但搶包袱,還要搶人呢!作結(jié)尾結(jié)束。
這一經(jīng)典選段知青們總是不厭其煩地重復(fù)對白,反復(fù)對唱,百唱不厭。以至我們的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心生厭煩了,更不用說林場的職工們了。還有《智取威虎山》的楊子榮與土匪的黑話對白:
土匪:天王蓋地虎?。愫么蟮哪懀「襾須饽愕淖孀??)
楊子榮:寶塔鎮(zhèn)河妖?。ㄒ悄菢樱形覐纳缴纤に?,掉河里淹死。)
土匪:野雞悶頭鉆,哪能上天王山!(你不是正牌的。)
楊子榮:地上有的是米,喂呀,有根底?。ɡ献邮钦频?,老的。)
土匪:拜見過阿媽啦?(你從小拜誰為師?)
楊子榮:他房上沒瓦,非否非,否非否!(不到正堂不能說。)
土匪:嘛哈嘛哈?(以前獨干嗎?)
楊子榮:正晌午說話,誰還沒有家?(許大馬棒山上。)
這段對話林場的知青們也是百練不厭。唱歌與經(jīng)典臺詞對話是知青們唯一的娛樂。
食堂燒飯的阿嬤卻喜歡知青們的這種娛樂方式。每當(dāng)知青們進入食堂,阿嬤就高興地期待著他們唱歌或?qū)υ掃x段的經(jīng)典臺詞。阿嬤善良,燒飯菜時,火光從灶肚里映紅了她整個人。她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坐在那里,以及灶臺,大鍋,高高的桶狀木板鍋蓋,大水缸,以及簡單的飯菜,構(gòu)成一個寬容、質(zhì)樸、信任的整體。整個灶房顯得很放松,這種氣氛從灶房延伸到飯廳。知青們一個月的飯菜票到了月底常常不夠付食堂飯菜費。阿嬤并不計較,總會讓缺飯菜票的知青同樣吃飽。阿嬤總是對他們說,吃飽一些,有力氣唱歌。阿嬤有著大山的質(zhì)樸、善良與包容。她的臉龐與肥胖的身材出沒在米飯及蒸籠的白色霧氣之中,讓我們安心,也放心。
九
我被林場派到縣城進行為期一個月的赤腳醫(yī)生學(xué)習(xí)班進行學(xué)習(xí)培訓(xùn)。我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過于放松自由,同時也恍惚。在學(xué)習(xí)班,認識了幾個老赤腳醫(yī)生。他們的自信與醫(yī)術(shù)讓我為自己感到羞愧,但我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并沒有因為認識老赤腳醫(yī)生而有改變。學(xué)了一個月,我卻仍然什么都不懂。打個靜脈輸液卻把針頭穿過了整條靜脈把鹽水注射到了肌肉里,剎時腫起一個包。當(dāng)我一個月后歸來,我說我什么也沒學(xué)到。但是林場仍然讓我接手了醫(yī)務(wù)室的部分工作。我僅僅會做的是極其簡單的針管針筒的水煮消毒,以及用砂輪劃開針劑瓶頸,再用鑷子卟一聲敲開瓶頸,抽出注射液來打針。如果感冒就開阿斯匹林、病毒靈,外加銀翹解毒片。普通腸胃不好就開黃連素加矽炭銀。其它的癥狀或更嚴重的病癥仍然由原先的赤腳醫(yī)生負責(zé)治療。
當(dāng)我獨自坐在醫(yī)務(wù)室里的條凳上,我的思維會極端地游離。醫(yī)務(wù)室里這么多的藥,除了十種左右我認識的,其余的我都不認識了。這時的我陷入了一種完全的荒謬。我坐在室內(nèi),四周是藥柜,各個藥柜里放著我從不認識的藥物。它們組成的結(jié)構(gòu)增進了對我的完全包圍與蔑視。對知識的巨大欠缺,對醫(yī)學(xué)的巨大盲目。我接診的第一個病人(其實不能稱病人,他僅僅是腸胃有一點點不適,一點氣脹),我給開了矽炭銀、黃連素。我對醫(yī)學(xué)、對人的認知,對滿藥柜藥物的知識,都是一片空白,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幾種藥物反復(fù)開出來,仿佛一種堅定的不為人所動的荒謬行為藝術(shù)。知青阿蘭來看病的次數(shù)多于林場的任何一個人。他開了藥,就坐著不走,然后說,病了,就要給開病假條。我說,我的權(quán)限只能開一天。阿蘭說,一天就一天,你給我開。她幾乎每周都要來開一次藥再開一天病假。請病假時放牛的活就由隊長翁阿三指派其他人來接替。我與阿蘭,構(gòu)成了除藥物、醫(yī)療之外另一個荒謬的組合體。
同時,知青中開藥開病假條的比老職工多得多。一天以上的病假條由林場的老赤腳醫(yī)生來開,三天以上由泗溪公社醫(yī)院來開。不管哪一級開,每一級的病假條都是知青占了大多數(shù)。知青的所謂病休成為了一種炫耀。
林場給我的每天時間安排是:半天干其它活,半天坐醫(yī)務(wù)室。每當(dāng)在干其它活時被臨時叫來坐在醫(yī)務(wù)室開藥,感受都很差。這差并不是因為兼職赤腳醫(yī)生,而是先前對藥物的恐懼。從其它敞開的勞作場所突然進入醫(yī)務(wù)室,面對滿藥柜的陌生藥物藥瓶與針劑藥盒。至此,我后悔去縣城赤腳醫(yī)生學(xué)習(xí)班培訓(xùn)學(xué)習(xí)。在培訓(xùn)的一個月里,我就有一種恍惚感,仿佛我不是來學(xué)習(xí)赤腳醫(yī)生的,而是來看別的赤腳醫(yī)生的。似乎赤腳醫(yī)生與我根本無關(guān)。而城關(guān)來的那兩個老赤腳醫(yī)生看出了我的恍惚,其中一個說,你怎么不認真地好好學(xué)習(xí)呢?這么好的學(xué)習(xí)機會你不學(xué)習(xí),你都在想什么呢?整天心不在焉的樣子,這不白白浪費時間嗎。
而這種恍惚被我?guī)Щ氐搅肆謭鲠t(yī)務(wù)室中。只要我每次置身于醫(yī)務(wù)室里,我就仍然是恍惚,搖擺,目光渙散,心不在焉,思維混亂。每天半天坐在醫(yī)務(wù)室里,來的人依然很少。來的人越少,醫(yī)務(wù)室空間帶給我的壓迫感越是強烈。有時,我會想起,疾病,年齡,藥物,病假,乃至死亡。有一次一個知青哼著歌來開藥。聽著他的歌《婚誓》,我在醫(yī)務(wù)室的感覺突然比先前好了許多。此后,直至我當(dāng)兵離開林場,他再沒來開過藥。
離開林場的前一天,隊長翁阿三送了我一個塑料套封筆記本。食堂阿嬤叫我去吃了一頓好吃的。知青永勝送了我一把上海國光口琴。
當(dāng)我站在將要離開的山路上,回過頭來望著不遠處的上佛垟林場場部,心里想,離開了,我還將回來嗎?如果回來,我會在哪一年哪一月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