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紹俊
雷默直接發(fā)給我一篇作品,是馬敘的《走在前面的人仿佛消失在去往遠方的山路上》。他經常推薦一些好小說給我讀。我以為又是一篇小說,讀完后便給雷默發(fā)了一條微信:“感覺這是用散文思維寫的小說?!崩啄幕卦拵缀踝屛冶罎?,他說:“這是一篇散文?!钡催^來一想,我的感覺并沒有問題,因為就算這是一篇散文,完全可以說它還包含著一些小說的元素。難道是小說還是散文可以這樣翻來覆去嗎?也許這正是馬敘的特點,他似乎并不看重文體的界限。既然文由心生,那就該是怎么表達就怎么表達吧,這大概就是馬敘的寫作姿態(tài)。我很欣賞這樣的寫作姿態(tài),同時這也給我們閱讀帶來方便,不必去考慮它是什么文體。我覺得,把馬敘這篇作品當成散文來讀也好,或是當成小說來讀也好,似乎都不會影響到我們對作品的理解。說到底,散文和小說應該是相通的,它們都是作家處理記憶而留下的文字,只不過處理方式略有不同而已。散文是在講述記憶,小說則是在想象記憶。
馬敘的這篇散文寫了一段四十多年前的林場生活記憶,這段記憶已經在他肚子里釀了近半個世紀,夠得上是老酒的醇厚了。這純粹是個人的記憶。如果是散文,文中的“我”就是馬敘本人,如果是小說,文中的“我”就只能是馬敘的影子。是本人還是影子都無關緊要,不影響我們的閱讀,影響閱讀的也許會是“時間”。因為馬敘所講述的記憶是與特定的時間鉚在一起的,這是中國當代史上一段特別的時間,即十年文革的時間。大凡經歷過這段時間的讀者,比如像我,讀到馬敘的這篇散文時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會隨著馬敘的敘述而身臨其境,會體會到文字背后的歷史意蘊。但是,未曾經歷過這段時間的年輕讀者,也許在閱讀時會覺得文中所描述的生活很新奇,會有一種陌生的閱讀快感,但他們恐怕是體會不到文字背后的歷史意蘊的。我這樣說大概會有人不同意,他們反駁道,難道所有的文學作品只能是時間的親歷者才能讀出其中的意蘊?那么多寫歷史的文學作品,今人讀起來不一樣能夠深有體會嗎?我得承認反駁得非常有力量。但當我們面對馬敘這樣的文本時,就不得不對這一反駁作一些修正。這就涉及到記憶的問題。歷史是什么,歷史就是一種記憶。無論是留存在人們頭腦中的記憶,還是以文字印在書中的記憶,都是將曾經發(fā)生過的事情定格下來,形成一種影像形態(tài),它就成為了歷史;當我們講述歷史時,只要把這些影像形態(tài)從頭腦中或從書本中翻撿出來,我們就明白了,哦,這就是那一段時間的歷史。但是,我們的記憶都是有選擇的記憶,并非曾經發(fā)生的事情會完完全全地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因此大致上記憶有三種:國家記憶,日常生活記憶和個人化記憶。國家記憶又可以叫宏大記憶,是受制于意識形態(tài)的記憶(請注意,它包括多種意識形態(tài),如政治意識形態(tài),學術意識形態(tài),等等)。各種歷史都是由這種國家記憶建構起來的。我們講述歷史,其實就是在講述國家記憶。還有一種日常生活記憶,是一個社會的普通百姓日常生活形成的習俗、習慣和定式,是重復性的、平淡無奇的,像流水一樣日復一日地流逝著的。日常生活記憶很難建構起歷史,它頂多建構在普通百姓的嘴上,而且這只能是一種非常松散的歷史。還有一種個人化的記憶,這純粹是屬于個人的,它也許會建構起一個人的歷史,如果這個人的記憶具有太多的封閉性特征,那他所建構的歷史也就只有他自己能夠理解。這三種記憶都是作家寫作的基本素材,當一個作家主要依賴國家記憶來講述歷史時,他的記憶和故事被納入所建構起來的歷史框架內,是大家所熟知的歷史敘事,因此這樣的作品即使是未親歷者讀了也不會感到陌生。
這就說到馬敘的記憶了,從這篇散文看,馬敘似乎根本不在乎國家記憶,以及由國家記憶組織起來的歷史敘事。他的記憶是日常生活記憶與個人化記憶的組合。這是一個少年青春萌動期的記憶,但他又不是完全個人化的,而是與那個時代的林場生活融合為一體。國營林場,周圍是公社制的村子,不安分的村民要到林場來偷盜;林場是國家的,因此對周圍的村子可以頤指氣使;還有民兵,知青,赤腳醫(yī)生,這些都是那段時間的歷史符號。這些元素其實在國家記憶的歷史敘事中都存在,但馬敘講述出來的味道不一樣。比如就與我們熟悉的知青小說完全不一樣,知青小說都進入當代文學史了,它已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這里的知青跑到赤腳醫(yī)生的醫(yī)務室開病假條,“我”是醫(yī)務室的赤腳醫(yī)生,只不過在縣里的赤腳醫(yī)生學習班里上過一個月的課,卻什么都沒有學會?!拔摇钡那啻壕褪窃谥喾諊写呤斓?。他們的《戰(zhàn)地新歌》,他們的樣板戲選段,大概就是青春的催熟劑,一遍又一遍地澆灌在“我”的心頭,把一顆青澀的果子催熟了。這種催熟劑對于馬敘“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在他的個人化記憶里必定是一道深深的刻痕。因此他在散文中便要不厭其煩地把《戰(zhàn)地新歌》里的歌名一篇一篇地記錄下來,他還要把被知青們反復模仿的兩段樣板戲唱詞和對白也照章錄下來。但有意思的是,樣板戲等這些“催熟劑”在國家記憶的歷史敘事中也是不可缺少的內容,它們在歷史敘事的框架內承擔著特定的闡釋功能,然而到了馬敘的散文里,這種特定的闡釋功能完全被消解了,成為了那個時間段的日常生活記憶,一個嚴肅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符碼也就轉化為一個充滿日常性的娛樂符碼。當我讀到這些歌詞和戲文時,并不因為對其太熟悉和太重復便跳將過去,而是樂于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下來,仿佛又置身于那個時代自娛自樂的日常生活之中。當然,我的這種閱讀感受不會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尤其是年輕的讀者。但即使是年輕的讀者,他們讀到這樣的敘述時,或許會將其當成一種反諷、一種戲謔,這樣也挺好!
本來歷史就是豐富的,只不過人們似乎都習慣了從建構好了的歷史中去了解歷史。好在歷史留給人們的記憶是豐富的。文學是用來干什么的?文學就是用來保存歷史的豐富性的。所以我希望在文學作品中盡量多讀到像馬敘這樣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