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香
“街角路邊悄然生,曜日之下顯本色。”
青菊有關童年的記憶都離不開院子里的古井。
1
十歲女孩青菊整理好行裝準備離開時,又到院子里,在樹下鋪張席子,躺在上面。夏季已經結束,一直低垂而陰沉的天空,一眨眼的時間飄飄然扶搖直上,變得高遠而明亮。
風是涼涼的,草是涼涼的,樹葉是涼涼的,房屋是涼涼的,牛是涼涼的,鳥是涼涼的……世界萬物也都是涼涼的。
穿過涼涼的初秋,青菊又要去離家三十多公里的另一個小鎮(zhèn)去讀書。
風吹著樹葉,不時還會掉下幾片黃葉。院子里柚子樹的葉子一天一天掉完了,樹枝越來越孤單。
在幾十公里外,青菊寄宿的慈園也是一座老院子,只是院子里沒有柚子樹,只有一口古井。
青菊很孤獨,是一朵花在成片的花海里卻看不到另一朵花的孤獨。
慈園,這個借住的家里沒有任何讓她感到熟悉和親切的東西。從各個鄉(xiāng)鎮(zhèn)來到這里求學、同樣是住宿生的小伙伴都會在晚上悄悄哭泣。
房東家是典型的閩南古厝,二進五開間,懸山式屋頂,燕尾形屋脊,東西兩側各有護厝一組,大門向內兩米,一道屏風相隔,四扇,中間兩扇打開,進入院內,入四五米,又是一道青磚門樓,稱為二門,古時候富裕人家的閨女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指這道門。
進入院落,前廳地坪上有一口古井,古井對面裁種的牽?;ㄅ畈獔皂g地生長著。古井由四塊青石板搭成方形井沿,四周方圓四五平米大小,長滿茂密不知名的野草,柔軟、碧綠、細長,像一條厚墊子。
青菊與古井作伴的寄宿生活,從田野延伸到院落,每次坐到古井邊,青菊就會從井水的映像里回到十歲前的時光。
向家的方向,幾十公里外的院子里有媽媽,有柚子樹,以及柚子樹旁的那口古井。
沒上學前,村子里的小伙伴都到這棵樹下玩,爭著比誰做的秋千牢固,比誰幸運。于是就有人會從家里拿來小板凳和繩子,繩子穿過柚子樹的樹干,兩頭綁著翻過來后的板凳腳,這樣一個秋千就做成了。小伙伴們坐到秋千上來回蕩,一不小心,柚子樹的樹干承受不住重量,斷開了,人和小板凳就會摔到地上。她一開始都不敢去試一下,慢慢長大了,才會試著坐到秋千上來回蕩。
春天一到,那柚子樹一樹一樹的開花,滿樹的白色小花,很是耐看。從那么好看的柚子樹下走過,微風一吹,陣陣的清香撲鼻而來,就吸引住青菊上學的腳步,在一旁靜靜地看,輕輕地聞。
大人們席地而坐,孩子們或坐或躺。青菊就靠在奶奶身邊,仰望著熒熒河漢,聽著奶奶講不盡的天上人間的故事,陶醉在童話才能夠實現(xiàn)的夢想里。青菊聽著聽著,就笑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每次柚子花開,青菊就總會這樣淺淺地笑著。
最有趣的莫過于玩拍柚子球的游戲。夏天,一個一個拳頭樣的柚子掛滿了柚子樹。被蟲子親吻過的柚子無法等到秋天這個金燦燦的豐收之季,就會提前從樹上走到古井邊陪青菊玩。青菊總會在夏季醒來的午后,撿起小柚子,輕輕一拍,它就一跳,像個小皮球。青菊一拍,小柚子一跳,小青菊“咯咯”的笑聲也飄過燕尾脊,飄過大山……
在青菊的記憶里,夏季,家里的大人會給古井好好地洗澡。爺爺會在燕子盤旋瓦屋上空唱歌的清晨組織家里的大人,帶上水桶,從叔叔開始,到哥哥最后一個,一個接著一個傳遞著打井里的水,直到把井水打干為止,然后就清理井底的淤泥和平時掉進井里的雜物,把古井里里外外洗個透徹。
這時,青菊就在旁邊觀看著,一會兒數(shù)從屋檐上空飛過的燕子、喜鵲,還有烏鴉,一會兒叫嚷哥哥又偷懶。這時,哥哥就會拿起地上的水瓢,從水桶里舀一勺水潑向青菊。
青菊依然“咯咯”地笑著。
給古井洗完澡后,奶奶會拿出早上就放到井水里浸泡的、自家種的黃瓜,吃上一口,那甘甜清涼的味道,充滿了整個夏天,也是青菊關于童年、關于夏天抹不去的回憶。
秋天,柚子樹的葉子依然蒼翠,樹枝的腰越來越彎,柚子已經長成了一個個金燦燦的黃燈籠。每天早上,青菊媽媽將樹枝上的柚子認認真真地擦洗一遍,成熟的就摘下,拿回家,放到吃飯的八仙桌上,用來當作給孩子的獎賞。那時農村溫飽還是個問題,家里的大人都要精打細算,更別談什么水果。而柚子是童年里最溫暖的美食。
冬天,青菊的哥哥經常在父母午睡的時候偷偷帶上青菊去村口的古井邊玩耍,最有趣的就是通過井水的反照,做著各種表情的鬼臉。哥哥上學后,青菊便獨自在井邊靜靜地坐著,看絡繹不絕到古井挑水的人,看他們熟練地將一只水桶掛在扁擔一頭,慢慢地放到井里,輕輕一晃,水桶在井里栽了一個跟頭之后,滿滿一桶水便被提了上來。這時,青菊會想:水桶怎么那么聽話呢?
就這樣,整個慈園的人都知道青菊坐在古井邊時,就是又想家了。
據資料記載,在閩南一帶,古井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它幽深、狹仄的空間,使人產生崇拜、敬畏,對古井的依賴又引申出極深的符號意義。在文學作品中,被反復提起、利用。在佛教中,井是功德的象征,具有普度眾生,解救危難的作用,成為身心的歸宿。 “鄉(xiāng)井”、“市井”、“九夫為井,四井為邑”、“背井離鄉(xiāng)”,古井即是故國家園,也是鄉(xiāng)民幾千年生活的見證。
時間的相似性隱藏在重復中,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也養(yǎng)育一方生靈。
古井是青菊最溫良的懷抱,青菊是古井的日日重復,然后,把日子吸走。
2
輕輕淺淺的時光,散散淡淡的日子,舀一勺古井里的水,溫一壺歲月的茶,且醉,且思,且吟。
青菊遠遠地向我走來。
那一年,青菊轉學到慈園。那一年,青菊剛滿十歲。他們都上小學二年級,她坐前排,他坐后排。
她是個女孩,剪著齊耳短發(fā),忽閃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經常穿著那條由媽媽改制過的白色裙子,并且鑲了粉色荷葉花邊衣領。那雙繡著小茶花的紅布鞋是奶奶親手做的,在陽光下,小青菊走起路來,頭發(fā)左一甩右一甩的,就像那個來自茶山里的精靈,輕盈、靈動、清澈……
他是個男孩,家里富裕,有一雙小小細細、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小的臉蛋,笑的時候還有兩個小酒窩,一臉稚氣,但總是一臉的嚴肅,不善言談,也不會表達自己,獨來獨往。
男孩的父母長期在外地工作,無法照顧他,只好將他也寄宿在慈園。
青菊還小,她不會去想象未來會有什么命運在等待著她,她與這個同樣寄宿在慈園的他又會發(fā)生什么關系。
剛到慈園的日子,她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
好熱鬧的一個大房子啊!好大的一口井??!好像全世界就是一口井。
初到慈園的那個早上,青菊愣住了。
“孩子們,快起來了,快起來了!不然上學遲到了!”是房東在催促住宿生起床呢!
“讓我再睡上五分鐘!”他們一邊揉著惺松的眼睛一邊嘟囔,外面的太陽還沒睡醒呢,還有一絲絲夜色呢。
“咦,我的襪子呢?”“我的衣服呢?”“我的眼鏡呢?”……
起風了,古井邊突然熱鬧起來,孩子們爭先恐后地湊到古井邊,水桶與水桶發(fā)出“沙拉沙拉”的響聲,開始清晨的洗漱。
青菊害怕了,雙手緊緊握住臉盆。
慈園既吸引著青菊,也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懼。
她變得安靜了,走起路來,頭發(fā)再也不會左一甩右一甩的。只是每天天蒙蒙亮,青菊就出現(xiàn)在古井旁。
青菊開始像其他的孩子一樣,拖著水桶去打水。
在九十年代初,閩南地區(qū)都是用木桶打水,竹篾箍成鼓形的木桶,高出來的兩只“桶耳”中間鑲一根弓形橫木,一只“桶耳”上拴掛了一塊石頭。木桶用繩索放到井里,拴掛了石頭的一邊朝水里傾斜,桶往下一沉,算是告訴主人:水灌滿了,提吧!主人就左右手交替著把水提上來。
青菊也想當水桶的主人,她拖著水桶到了井邊,剛一放桶,“砰”的一聲,人、桶、繩子,就各自摔倒了。青菊一屁股坐到古井邊上,繩子和水桶掉到井里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流淌著。青菊怎么也學不會麻利地從古井里打水。
3
落花的季節(jié),青菊寄宿的院子有些許的寂寥。
古井邊的牽牛花抖動著翅膀,不斷落下藍的、緋紅的、桃紅的、紫色的羽毛。它們聚在你的眼底,泊在淡淡的光陰里一動不動,它們是否在經年的午后,在你我的眼中重新閃出青蔥光澤的昨夜星辰?
“怎么那么笨?連打桶水都不會!”
石頭打量著他從古井邊拉起來的女孩——個子小小的,臉色蒼白,明顯缺乏營養(yǎng),看起來比他還要矮小很多,發(fā)育遲緩的單薄體格,好像牽牛花的翅膀一般脆弱,光線似是能直接穿透她的身體。
那一年,石頭十歲,和青菊同歲。
他的名字叫阿鵬,石頭是他的外號。因平時不愛說話,總板著臉裝嚴肅,同學們就給他取了“石頭”這外號。
在青菊連續(xù)幾天打水都摔倒的那一刻,一個陰謀就在石頭心里形成。
“我們是同學,更是同住一起的室友,我們要互相幫助哦。以后,我?guī)湍愦蛩?,你幫我洗衣服?!笔^一臉壞笑地看著青菊。
她面無表情的樣子真不討人喜歡,石頭想。
慈園南邊有一個池塘,里面種滿了荷花、水草,水很清,好像鏡子一樣。青菊和其他住宿生一樣,喜歡在晚飯的時候圍在池塘岸上,邊吃飯,邊喂水底自由自在游來游去的魚兒。魚兒像是聽懂她們說話,她們往左邊扔米粒,魚兒就“嗖”一下到左邊,往右邊扔,魚兒就到右邊。
池塘成了青菊她們的樂園。
寄宿在慈園的孩子們,常常結伴跳進冰涼的、散發(fā)著荷花香氣的水里洗澡嬉戲。池塘的水在夏天變得很深,秋冬季節(jié)一眼望到底的清澈被一種深綠的模糊所代替,因而就有了深不可測的神秘。
青菊每天放學后做完作業(yè)就拿著木盆到池塘邊的石條上,把一天換下來的衣服清洗干凈。青菊先用木盆從池塘里裝滿水,把衣服扔進清凌凌的水里,麻稈兒樣的胳膊揉搓、摔打,肥皂泡在夕陽的余暉下如同小船一樣在池塘里涌來涌去。
青菊彎腰洗滌衣服的時候,霞光映紅了她那美麗干凈的容顏,手上沾滿了白色的肥皂泡,用手撩頭發(fā)的一瞬間,稚氣的臉龐沾上肥皂泡,透明肥皂泡被霞光映得一閃一閃,變成了五彩氣球飛過燕尾脊……
這時候,在池塘里嬉鬧的石頭,頭頂一片荷花,突然鉆出水面,把正在專心致志洗衣服的青菊嚇了一跳,不一會兒,一大堆臟衣服扔了過來。
這時候,青菊仿佛看到了幾十公里外有媽媽的夏日,有奶奶陪伴的夏日。
家里的夏日陽光很毒辣,一到正午,在井邊洗衣服的人都走光了,井的四周沒什么人,青菊和村里的小伙伴就放開手腳肆意地玩。
古井的四周都是平整的石板,那石板灰暗灰暗的,用來搓衣服、洗豬菜等,非常干凈。這時候,青菊的哥哥和他的伙伴們會忘記還有作業(yè)要做。他們會扔了書包,挽起褲管,脫下涼鞋,打起赤腳,下到小水溝里,用雙手合并起來撈小魚小蝦,抓著了就會興高采烈地把它放到石板上早已預備好了的小瓶子里。
這樣的時刻,青菊也不再是個安靜的小女孩。她學著哥哥脫了鞋子,也下到小水溝里,用小手帕去網小魚小蝦。玩累了,就跑上來,把腳洗干凈,到專門用來喝水的井邊,美美地喝一口冰涼的井水,再學著大人洗衣服的模樣,認真地洗小手帕。手帕往往被泥水染成黃色洗不掉了,但青菊仍很有耐心地一遍一遍搓,似乎每洗一次,手帕就會白一點。
青菊和哥哥有時候不抓魚,站在井邊,用井水互相潑對方,躲啊笑的,直到衣服全濕了也不在乎。
青菊眼中自己家院子上空的那一方晴空,走得緩慢。時間占據著屋檐局部的空間。
媽媽和奶奶滿院子喊她們的小名,回家吃晚飯的聲音踩著小碎步遠去了,就像從來沒有過一樣。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石頭的衣服再也沒有自己洗過,青菊變得更加安靜。
石頭經常會嘗試著在青菊洗衣服的時候和她說話,她卻只是淡淡地回應著,似乎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的打算,幾次這樣的嘗試之后,石頭漸漸覺得自己是在自討沒趣。
她和他的世界并沒有多少交集。
除去洗衣服的時間,他們倆幾乎見不到幾次面。石頭經常都和其他孩子待在一起,而青菊大多時候則是待在自己的小房間中,說不出的孤獨寂寥。
在石頭看來,青菊的存在與否并沒有什么差別,只要能幫他洗衣服就好。
慈園,一朵青菊的盛開,打破了一口古井的寂寞。
4
沒有風,沒有雨。
青菊悠遠而深沉的目光望著遠處,余暉投隙而過,她的樣子,開成了朵朵青青澀澀的淚花。
離小學畢業(yè)考還有大半個月,石頭依舊貪玩,每天都會在傍晚時分,陽光沒中午那么強烈也沒那么熱的時候,偷偷從后門溜出去,去找小伙伴玩。
經過后院的時候,石頭經常會看到青菊坐在院子里的長條石椅上看書,今天也不例外——遠遠看去,她的身影被陽光抹上一層淺橘色,如同一朵安安靜靜盛開的雛菊。
石頭好奇她手里拿著什么,于是走過去,在青菊旁邊坐下來。
“你在看什么?”
青菊不說話,只是將書本翻過來,好讓石頭看清楚封面。
是課本——《初中代數(shù)》。
石頭他們沒學過,青菊卻在看。石頭知道她又是找房東老師弄來的?!澳銓W過這個?”
青菊抬頭,對上石頭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小很長,澄澈明亮得如同一汪湖水。
夕陽很遠。青菊頓時像被他的目光燙了一下,重新低下頭去,悶哼哼地“嗯”了一聲。
石頭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耳根紅紅的,隨口道:“怎么不進去看?在陽光下看書對眼睛不好。”
“謝謝,我喜歡這樣?!鼻嗑展虉?zhí)地說道。
“那你看吧!”看她認真又專注的樣子,石頭反而覺得坐在這里就像是打擾了她。
他起身小心翼翼地往院門處溜去,青菊的聲音輕輕傳來:“你要出去?”
“嗯,我出去吃碗炒米粉和腸子湯就回來,不要讓房東老師知道了哦!”他用手指在唇邊畫了一個圓圈,青菊“噗嗤”一聲笑了。
“知道了。”青菊第一次爽快地答應石頭。心想他長得可真像陽光,像書本里說的那個岸上的玲瓏少年。
就在這時,傳來房東老師的聲音:
“又想往哪兒跑?你爸媽把你托管給我,你又不學習,你這個貪玩的孩子?!?/p>
石頭暗叫一聲“完了”,認命般地轉過身,一臉無辜地站在那兒?!斑^幾天就要畢業(yè)考了,這幾天讓你們自己在宿舍好好看書,你天天往外邊跑什么?你學學青菊,天天都那么乖地在宿舍好好看書?要不是我今兒回來得早,你又出去了吧?你到底想不想上初中???”
房東老師站在后門口,肩膀上的包還來不及卸下來,平日里溫和的房東,在我們這些寄宿孩子的學習問題上要求得格外嚴格。
“畢業(yè)考試有什么難的?再說,就算沒考過一樣能上初中。”石頭滿不在乎地說道。
“這是個態(tài)度問題。你看,所有孩子里,就你一個整天往外跑,這像話嗎?”房東老師的聲音提高了數(shù)個分貝。
石頭的余光瞟到坐在一旁的青菊,感覺自己又被看笑話了,他不高興了,不知好歹地反駁起來:“我只是出去吃個點心,何況我爸媽都不擔心我的成績,您用得著這么擔心嗎?”
“我說了,不準去就是不準去,你父母把你交給我,你就要聽我的話,給我回宿舍去?!狈繓|老師依舊一副沒得商量的表情。
“哼!”石頭垂頭喪氣地進了屋。
見石頭進了屋,房東老師嘆了口氣,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皮了,太愛玩。她轉身走近坐在長條石椅上的女孩,問道:“小青菊在看什么?”
“《初中代數(shù)》?!?/p>
房東看著青菊認真的摸樣,忍不住感慨:“寄宿的孩子們要是有你一半兒自覺就好了?!?/p>
青菊沒說什么,只是微微笑了起來。
房東老師打量著青菊,她穿著一件白色裙子,膝蓋上放著一本書,干干凈凈的模樣,個子瘦弱,性格安靜,總是那么乖巧。她忍不住彎腰撫了撫青菊的腦袋:“別看太久了,起來出去運動一下,不要總把自己關在宿舍里?!?/p>
她低聲應道:“好?!?/p>
“好了,你繼續(xù)看吧!”
房東老師走后,整個黃昏,青菊時不時抬頭看向石頭住的房間。男孩剛才喪氣的樣子一閃而過,她的心也跟著一沉,又低頭看著手里的書本,指尖卻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書頁。
夕陽更遠了。白云走過的痕跡淺淺淡淡,甚至了無痕跡。
5
時光行走在古井的映像里,就會翻卷著大大小小的浪花。淘氣的、哭泣的、無處不在的生活,會裹挾著你跌跌撞撞向前,誰也不會落下。
入夜了,住宿生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
安靜了,一切都安靜了。被太陽曬燙的古井四周的石板條在慢慢冷卻。
這四條小小的石頭,是青菊最溫暖的搖床。
無數(shù)的腳踩踏它們,無數(shù)的手撫摸它們。白晝嘈雜的劍穿透它們青灰色的堅硬的外套。
此刻,月亮出來了,古井浸在月光里。忽然想起一個小姑娘,想起小姑娘這樣問媽媽:“夜里,古井睡覺嗎?夜里,古井好玩嗎?”
古井忍不住笑了,可愛的小姑娘喲!
不覺,青菊又坐在古井邊的石條上,看今夜古井里的月色,今夜會有一片什么樣的美妙時光在夢里飛翔?
青菊悄悄走近她,不讓沉重的腳步打擾她幽幽的夢境。
向著青菊奔來的是蟋蟀在草叢里低鳴,是蜘蛛在月光下織網,蛛網一閃一晃地亮。一條蜈蚣從石縫里爬出來,又一條蜈蚣從石縫里爬出來,石頭們癢酥酥的,想笑,月光顫顫如花瓣。
擠占在記憶的古井里,還是一個人與一朵青菊的秋天。
青菊也笑了,她總在這樣的笑里看到幾十公里外的媽媽。看到那個院子,看到每天清晨,母親將一根粗麻繩系著水桶,把桶順到井中,麻繩從母親長滿老繭的手中滑過,不一會兒便回饋以清脆的“撲通”聲。
“孩子,那么小就把你送到那么遠的地方求學,真的不是媽媽狠心,只是媽媽不想你長大后還是每天圍著古井再到廚房的灶臺……”
每次回家,青菊都會為母親打上一桶水。母親忙完瑣事后,便坐在井邊和她聊天。她聽青菊傾訴,或喜或憂,母親的嘴角總是帶著笑。
“孩子,想家的時候,你就坐在井邊,跟古井說說話?!?/p>
青菊撫摸著被歲月雕琢得渾圓的井口,冰涼的井沿竟孤獨如一片荒原。
記得每次離家的時候,母親總是堅持送青菊上車,用她那干枯褶皺的手整理好青菊的頭發(fā),囑咐她按時吃飯,該花的錢不要節(jié)省,好好讀書就可以。
頭頂隨風擺動的柚子樹葉,鼻尖繚繞著清新醉人的香氣。月光的瀑布瀉在石條上,被樹蔭隔絕在四米開外的地方,擠也擠不進來。
“喂,青菊,你怎么還不去睡?”借著月光,模糊可辨坐在古井邊的青菊,臉上隱約有淚水滑過的痕跡,他的眼底閃過一絲慌張,口齒不清地問道:“你又想你媽媽了?”
石頭張了張嘴,很想走過來坐下陪青菊。
這想法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后很快就被他否決,他想青菊那么倔強的一個人,肯定不想被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于是他努力裝作不經意地路過,徐徐地說道:“我今天下午把衣服放進你的臉盆讓你洗,自己跑出去玩,又沒有幫你打水,對不起!”
然而,青菊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仍舊閉著眼睛。
時間在古井上寫了許多故事,許多故事深深地嵌進水的年輪。
呵,小姑娘!你說,夜里,古井睡覺嗎?你說,夜里,古井好玩嗎?
在純潔的世界里,誰曾有過那一朵小青菊?